（1981年作者与冯亚健先生在新堰小镇）

我的小同乡袁承斌转发方金明先生回忆文章《我的叔外公冯亚健》，问我：“你冯家的，认识这位老人吗？”我回答：“何止认识，大有渊源。”这下激起我诸多回忆。冯亚键先生是我敬仰的老人，他经历坎坷，人生阅历深厚，豁达而淡然，有一种洞穿世态的睿智。我在他的晚年与之交往，应该称得上忘年交。

如方先生所言，我曾去他的瑞安旅社拜望过。不久他曾到我工作的杂志社来，为我赐稿。记得那次，他头戴一顶暗黄色的毡帽，穿着蓝色长衫，杵着暗黄树根拐杖，一副旧式文人的打扮和形象，令我印象深刻。

他回到新堰小镇时，是在企管站旁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小房子，蜗居于此，我多次看望过他。前不久我与李铁新兄提及此事，他说曾与李红杰兄一起去拜望过他。他的小屋子自然简陋，但有一套《辞源》《辞海》放着，小屋子便有文化的气韵。因为他的名气大，乡人多有打官司告状者找他，乡里人评价：“让他写状子，灵得很。”我见过一位老者讲了事情的经过，给他递了五十块钱，那时的乡下，这笔钱已是不菲。告状老者离开后，老人对我露出满口假牙一笑，幽默地说：你知他告什么吗？告他女婿不能“人道”。说了半天，也说不清白。用“人道”两字不就好了么。见我尚未反应过来，带几分调侃地问，不能“人道”反义怎么说。我脱口而出，那就是天天要那事。老人拍手哈哈一笑，一个字，俗。还有就是古文没学到家。应该是旦旦而伐之。绝不绝，妙不妙！博古通今学问，又不似老八股，信手拈来就是学问。至今想到一老一少对白调侃，老人的风趣，依然亲切如昨。

记得那时，黄鹤楼兴建不久，在全国开启对联征集活动，他热心参与，很遗憾落选了，倒是一位文友的对联被采用，老人流露几分羡慕的神色。我记得他感叹时，没戴假牙的双唇深陷凹颊中，发出“叭唧”声响，然后再带些许顽皮的神情看着我：“上了黄鹤楼，就能不朽了。”这个“不朽”我还是能体会的，历朝历代多少骚人墨客与这座名楼大有关联。

他每日必会买一份《参考消息》阅读，有一次突然问我：“新疆在闹事情？”我问他的消息从何而来，他指指报纸上一篇文章说，新疆各族人民十分团结，大局很稳定（大意如此）。我第一次了解到报纸的正面消息可以从相反方面来理解，他教给我怎样看新闻的方法，至今依然管用。

老人曾向我谈起他的牢狱之灾的过往，他曾在日伪报馆做过主笔，应该是专栏作者，也是写一些考古小文，与“大东亚共荣圈”挨不上边，因为一九四九年后回乡，他这等人就成了大罪（大意如此），如果不返乡，待在城里，不会作为重点对待。他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有一屋子书，他年轻时染上了吸鸦片的毛病，皆在“吞云吐雾”中消失了。他随口背诵了自己凭吊书房的诗作，用一种祸福难料的口吻说，关起来也有关起来的好处，把自己的大烟给戒了。冯氏家族修族谱时，有篇自述性的文章，应可从族谱上查到。

我因背诵汪精卫的绝命诗，很快被他指出误读处：“引刀成一快，不惜少年头。”老人摇摇手，纠正道，应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我记错了一个字，他是从韵律平仄来加以评判。由此，与老人谈过了汪精卫，这个民国头号大汉奸，他却用极同情的口气说他是一个悲剧人物。还说，历史自有评说，时间还长咧。我后来写了一篇关于各朝各代大汉奸的历史随笔《历史是棵歪脖子树》，估计受他观点的一些影响。

（2023年11月4日作者在汉川赤壁古井）

关于《汉川赤壁考》这篇文章，冯亚健先生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反复考证，经常和我谈及汉川赤壁，毕竟他的老家离汉川赤壁并不远，步行几华里可到，他坚定地认为，赤壁之战是在汉川赤壁发生的，他运用了大量的历史考证和地理知识来阐述。晚年，他把自己这篇论文看得很珍贵。用复印纸抄写一式三份，郑重交托我一份。老人告知他多次前往汉川赤壁故地考察。见过当地农民开挖沟渠时，挖出许多人骨和兵器。

所幸不辱先生的托付，将他的大作交汉川县文化馆吴诗四先生，他刊发在汉川文史资料汇编上。冯亚健先生的复印稿，我曾找吴诗四先生要过，但他只给我一本书。有一年春节，我到冯家祠堂去拜年，将此书与我出版的几本书一并交给原汉川县企管局局长冯竹青先生，他也是老先生的侄子。我想，吴诗四先生现应该健在，此作在汉川文化资料室亦能查找到。

这些年来，我以云梦泽腹地汈汊湖为背景创作的45万字的长篇小说《生命中的他乡》，文中有一位睿智善于变通的老人，不知为什么，冯亚健先生的形象不断在我脑海中闪现。

老人逝世时，我得知消息，特地从武汉回来，送他最后一程。他的后人，让他手上握着一本书，这一小小的举措，便把他与乡村老人和一个文化老人作了区别。

2023年10月21日 翠柳街1号院

作者简介，冯知明出生于湖北省汉川市，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发表了《扭曲与挣扎》（长篇小说）、《百湖沧桑》（长篇小说）、《四十岁的一对指甲》（长篇小说）、《生命中的他乡》（长篇小说海外版）、《楚国往事》（历史随笔）、《楚国八百年》（大陆简体版、海外繁体版）等作品，另有一套三卷《冯知明作品集》——《灵魂的家园》《对生活发言》《鸟有九灵》，台湾版散文集《童婚》，任3D动画片《武当虹少年》1、2季（52集）总编剧。其各类作品共计5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