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于艾平 作家于艾平

国庆节过后不久,母亲借来辆铁架子手推车,去市里的煤建公司买煤。

往年这个时候家里都出钱雇毛驴车,请人把煤送到家门口卸下再走,现在出不起这笔钱了。我开始深切体会到,一个寡妇独自撑起家庭的生活何等沉重。为了孩子,母亲石头一样顽强,不与人交往,沉默寡言,天大的事自己顶着,只有眼睛偶尔闪露出不安的神情。

煤建公司在市里群英楼附近,从南市郊抄近路至少十多里远,有壮劳力的人家两口子一起去买煤,回来尚筋疲力尽。我至今也无法想象每年秋天,孤儿寡母哪来的力气将整整一车子煤拉回家。星期天,母亲一大早就叫起我来,她拉着手推车,让我坐在车上,好节省体力回来的路上用。走出糖厂东大门,冷冷清清的马路碰不到一个行人。我打着瞌睡,埋怨母亲不让多睡一会儿,连饭都没吃。我发现母亲车子拉得不熟练,铁架子空车一头儿沉,大概是怕我迷糊过去掉在地上,母亲坚持让儿子坐在前面,这样一来她必须始终抬着车把赶路。且车子不听使唤,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她走几步就调整一下方向,人没走到南市郊就冒汗了。在南市郊,我们买了一碗豆腐脑和两根油条作早餐,母亲没吃豆腐脑,咽下一根油条又上路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急急火火往市里赶?不再困了,想换下母亲让她歇歇脚:

“妈,我撑得肚子难受。”

“没出息,拉泡屎就好了。”母亲脚步不停。

“我拉不出来。”

“怎么办?”

“妈,我拉会儿车,消消食。”

母亲犹豫一下,同意了。我吩咐她坐在厢板板前,拉起车把一溜小跑。

“别跑,当心前面的车。”母亲感叹,“你怎么比我拉得好?”

“你过去没拉过车?”

“在老家拉过,不过是独轮小推车。”

“怎么是拉?”

“是拉,你姥姥往地里送粪,架着车把推,我走在车前头,肩膀背着绳子拉。”

我放慢脚步,沿着街道走去,沾沾自喜,母亲没拉过新式手推车,小子比老子技术高明多了!每年秋天,我都帮彬子用手推车往家里运秋菜,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像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大约走了两个小时,赶到市煤建公司。太阳升得不高,我惊讶地看到门口早排起一溜手推车、毛驴车、三轮车和大卡车,身后又陆续赶来不少车辆,大家都是提前开票预定星期天来拉煤的。母亲装好车厢板,叮嘱我进煤场后一定要挑大块的煤装车,煤面不好烧。说话之间大门打开了,本来排着的车辆都一拥而上,队形登时乱了套,人们全争先恐后往里面跑去,有几辆车挤在门口,谁也不肯礼让一步。“快,上车。”母亲拉起我,随着车流涌进院里快步跑向二号铁道线。我明白母亲为什么着急赶路了,买煤的人必须按照工作人员指定的煤垛装车,抢到前面才捡到到滚落垛底的煤块,排在后面的车辆只好装煤面了。我们来到二号铁道线,所有装车的人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用锹撮,用手搬,不是在装,而是在抢。

我们总算挤到煤垛边了,只见周围一片煤块飞扬,铁锹起落,大伙都在拼命装车。母亲很吃亏,人都使使大板锹装车,我们带的却是尖头锹,一下子撮不起多少煤块,况且我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往车上捡,速度极慢。垛边上的大块转眼间被男人们抢光,母亲无奈,用锹尖扒拉着挑起小碎块。我有了主意,趁她装车时爬上高高的垛顶,专挑大块的煤往垛下扔去。

“下来,艾平,别淘气。”母亲抬起头喊。

“妈,这上边净大块,没事。”

管理人员是不准大人上垛的,见我们娘俩势单力孤,又是个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我在上面搬动大块往下面滚,开始对我的能力胆大起来。母亲不用锹了,停下来,为了鼓励我笑了笑,一块一块往车上抱就装满车厢。我心里非常高兴,立了大功,比大人还能干。美中不足的是我下来时蹬塌了煤垛,人随着煤流滚下去,蹾在一块煤上硌得腚沟子疼,脸上、手上全黑了!母亲张开双臂接住我,上上下下拍打着我身上的煤粉说,你都快成了小“黑鬼”了!

“够重的!”我感叹战果,竟满满尖尖一车。

“一冬天呢,够烧就不错!”

“这么远,拉得动么?妈妈。”

“没事,你是我们家的小男子汉。”母亲朝我伸出一只大拇指,打气道,“开车吧,‘司机’。”

“没问题,看我的!”我也伸出大拇指顶过去,鼓起腮帮。“嘟噜噜━━嘟嘟噜噜━━”

“开车。”

“走喽。”

中午时分,我们离开煤建公司大院,抢一样地装车消耗掉大部分体力,回家的路上就不再轻松了。一早一晚天气凉,穿秋衣秋裤仍觉寒气袭人,正午的太阳却很毒辣,热浪滚滚扑面。母亲在前面低头拉车,我在后面用力推着,车轮沉重转动着,明显越走越慢。

母亲汗流满面地回过头,装出轻松样子说:

“慢慢走,不着急,悠着点儿,孩子。”

我同样汗流浃背,但能坚持下去:

“你怕我累着吧?”

“要不,停下休息一会儿。”

“我行。”

“那也别颠撒煤,可惜了。”

“好的,妈妈。”

我一路走,一路脱下秋衣搭在车厢板上,光着上身推车,我们母子的身体大幅前倾着,吃力地迈出每一小步,忘却了炎热,忘却了饥渴,豆大的汗珠掉在柏油路上啪啪直响。行人都投来同情的目光,对着我们背影看半天,一定在心里问:“他家的男人哪里去了?叫一个女人和小孩干这么重的活儿!”走到南市郊,我力气快用尽了,期待着歇歇脚,没等我提议母亲就停下车子休息了。她走进一家小饭店买回四个烧饼,自己吃一个,喝下一大碗凉水,俯俯在水龙头下洗洗手,一气吞下三个烧饼。上路前,我要了根绳拴在车上拉“帮套”,这样人就不用老弯着腰赶路了。大路一直朝前,偶尔有段下坡路还好走些。母亲的汗水由脸上流到胸口,裹在脊背上的衣服湿透一大片。她怕累坏我,随走随叮嘱:“别逞强,孩子,累了就说一声。”绳子勒得肩头火烧火燎,我们走一段歇一会儿,车子拉进糖厂东大门,母亲停下来,一边说要到家了,一边摘下女工帽擦汗,竟忘记掩藏自己的“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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