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说,《红楼梦》是一生一世都要看下去的书。真要理解这句话,需要阅历。
青春期荷尔蒙作祟,内心小宇宙膨胀,总不喜欢循规蹈矩的,总喜欢那些桀骜不驯、特立独行、走路带风的角色,她们拒绝跟生活和解,她们敢爱敢恨。像黛玉、晴雯、龄官们。喜欢黛玉的真。她要是不喜欢谁,当面就戳,根本不藏着掖着。当不喜欢宝钗,当时就讽刺,宝姐姐对人家身上带的金、玉这些东西特别有感觉;但她也知道认错,认宝钗的好,就把宝钗当亲姐姐,对她掏心掏肺,“你素日待人是极好,但我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藏奸”。如果在十四五岁,有过这么个朋友,一生都值得。
喜欢晴雯的烈。晴雯身份低微,却心比天高,明知被陷害,面对顶头上司王夫人发动的抄检也照样金刚怒目,她“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将出来。人可以输,但姿态不能输。
喜欢龄官的痴。龄官作为当时身份更低贱的戏子,当宝玉来找她,所有人都极力讨好宝玉,只有她独自倒在炕上,理都不理,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贾蔷。宝玉痴了,回到怡红院长叹,“昨夜我还说你们的眼泪一齐葬了我,竟错了!原来‘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是龄官教育了宝玉,什么叫博爱,什么叫爱情。
宝黛的情感,也让一代代少年心惊。当黛玉扛着花锄葬花,口中念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刚好听到,他的反应是,“不觉恸倒山坡上”。这一刻,这一种彼此入心,强过千千万万个“我爱你”。在中文世界的少年读到宝黛,就如在德语世界的少年读到维特,时机正好。
湘云做东道起诗社,宝钗提醒她:诗社虽是个玩意,但也不要得罪了这个,不要得罪了那个。再说了,办诗社是要花钱的……宝钗的困境,也是我们的困境,典型的中国人的困境。宝钗的圆融,也只是利导。和其光,同其尘,权变并非不良善。
这么着,就会发觉,《红楼梦》在空白处其实还藏着一个《红楼梦》,比字面所写的还要厚、还要长、还要深、还要大。于是开始欣赏“从小玩笑着就能杀伐决断”的王熙凤;连王熙凤也忍不住连声喝彩,却总是心事重重的探春;粗砺、敞亮的刘姥姥……从单个的人,到理解社会中的人、家庭中的人。贾府这个传统的大家庭,更像一个小社会和一个大公司。有不同的利益集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事。人物不再只有好坏之分。其实,大多数人都只是有着普通之道德、普遍之人性、普通之境遇,只不过在不同的位置和关系里,就造成了非常之变故。
记得哲学家陈嘉映说:看到人世有它伪装的一面并不难,人不能过了20岁还一味以能看出人世虚伪为能事。这个容易,你去看,满世界都是。难的是看到虚伪下面的真实,难的是去体察人生的不得已处。
空空道人看完后,三观尽碎,“从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于是给自己改了名字,叫“情僧”。
当成熟和天真,世故和善良,虚无和意义,有了矛盾和缝隙,我又该如何安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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