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俊明)
我上初中的时候,正值文革期间,学制改革:小学五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大学暂不招生。
1974年,教育反潮流很是时髦。“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当接班人!”交白卷,也被捧成英雄。“学习无用论”甚嚣尘上。
可学校郑校长另有看法。`他经常组织各种教学活动,检查同学作业 ,给后进同学补课。这其中受益最大的当然是我,因为我爱“翻”课本 。
按当时政策,学校实行开卷考试,并由同学命题。 像我们班的数学试卷,就是我出的。其中有一题,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利用日影比例,测算学校门前三角池塘的面积。
初中同学的结业考试,形同虚设。升学不按成绩,一律由大队干部按红色后代的标准,推荐升学人选。家庭成分富农“黑五类”的我,即使成绩优秀, 也没有被推荐的资格。
1975年6月,我初二毕业。尽管郑校长为我的升学,做了各方面的工作,可还是打水竹篮。我从此失去了继续求学的机会,只能回家务农了。
生产队里的劳动,煎熬着我求学的心。白天干活,梦里上学。
突然有一天,学校郑校长让人捎来口信,叫我回校一趟。
我心里暗想:校长找我,会有什么事呢?难道校长有回天之术,我能上高中了?要真是这样,那我该是多么的幸运呀!
揣着一颗装有12只小兔忐忑不安的心,我一阵风似的跑到学校,径直来到校长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看到校长正皱着眉头,手里摆弄着一把老旧算盘。我心里“咯噔”一下:啥情况,看样子与我升学无关?
校长见我满头大汗的跑来,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一点。他放下手中算盘,先示意我坐下,又递给我一条起毛巾,让我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意有所指的和我拉起了家常。我心里只想着如何升学的事,就只能有口无心的应着。
一会儿,校长的话题转到家庭手工上,这我知道。就说,我家和附近邻居,家家会做木工活,象门窗啦、大车小柜啦,等等,都可以做的。
校长这时抬头看了着我,让我伸出手,他看到我手掌上有做木工活留下的伤痕,慢慢地说:“门里出身,不会懂三分。你该也会点吧?”我有点腼腆的说:“我只是跟着大人打打下手。会的不多。”
校长顺手拿起刚才放下的算盘,对我说:“咱们学校四年级教学需要算盘,学校钱不够。我已联系窑厂烧制泥质算盘珠。想让你用自家的木料、工具,为我校制作算盘。”停了一下又说,“我可以找你们生产队长,给你记工分,我带学生去你生产队搞学农,算你的劳动。”
此时,我才知道校长让我来 的目的,心里虽然很失望,但又不能拂校长的好意,觉得能让校长看得上,也是一种荣幸。只是碍于自己的木工手艺太差,不敢大胆应承。
于是我为难的说:“我不会做呀!”
校长拍了拍我的肩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成绩那么好。这点事,能难倒你?再说,你是门里出身,有不会的地方,问问家里大人,不就行了吗?”听了校长的鼓励,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那——,我试试吧。”
几天后, 我从学校取回烧制好的泥制算盘珠, 数数够装50把 。
拿回家后,我向父母说明校长的意思,爹娘认为我初二刚毕业,没有做算盘的经验,很是担心。
我想起“实践出真知”这句话,就很有信心的拍了拍胸脯,说:“技术都是学的,不学不做,怎么能会?”
说干就干。 我找来一把现成的算盘,一边观察一边琢磨,不懂就问,然后就开工。
我先把竹筷削细削圆,作算柱,穿起泥制算珠, 用厚纸板做成一个简易的算盘模型,请父亲指点。
父亲看后觉得还有点意思,就一一指出模型上的不足。又在尺寸、工序、难点、要领等方面,比划着给我作具体说明。然后教我备木料,选珠子,动用斧锯铇锤等工具,试制成功了第一把算盘。
我拿着基本全是父亲功劳的的算盘,左扳扳,右磕磕,觉得还是有点不满意。想想后,找来铝铁皮,包裹了四角,钉上钉子。 觉得没问题了,经父亲点头同意后,就送去让校长检验。
郑校长接过算盘,端详一阵后,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然后动手拨拉了几下算珠,看看是否顺手。紧接着又放平算盘,和着“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的口诀声, 一阵霹雳啪啦后,校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校长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棒,没看错你!”嘱咐我回家选比较标准的泥制算珠,抓紧做。时间一个月,数量45把 。
有了时间和数量上的要求,我立刻行动。截木,开板,铇平,钻眼,制柱,选珠,扣角,组装,裹角。不分阴晴,不顾汗流,勤奋赶工。
要说制作算盘,也不需要什么大本领。可其中也不乏诸多技术难题,如钻眼、制角等。
先说钻眼。承载算珠的算柱要穿过算盘之间的横梁,再对接上两端边框的不透眼,一共三个 ,不管那个眼歪斜了,算柱就放不进、竖不直。两端边框上钻的眼,还要求是不深不浅,刚好是边框侧宽的一 半,深了过框易折,浅了含不住算柱。一把算盘13根算柱,要钻39个眼,必须眼眼垂直,全达到标准才可以。
再说制角。算盘四个角,每个角要求是刚好90度,这就需要四个边框板两两相对,厚薄一样、长短一致。 每片边板的两端要做成规整的45度斜面,多一点少一分,都会影响角度的正确。然后再把对应的两个斜面拼接成90度直角 ,用钉子钉牢。
还有钉钉子。钉钉子也是一门巧活。钉子要求长短适当,不粗不细,还得从只有1厘米厚的边框中间穿过,达到一定的深度后,要求边框不裂、钉尖不外露,这样才能订的牢。
下锤讲究用力均衡。过猛,边框会开裂;力弱,费工时。锤子稍歪一点,就会钉弯不入;钉子竖不直,钉尖易侧出。要想规整完成这些细活,这就全靠木匠自身技艺了。
我当时16岁, 刚刚初二毕业,在20世纪70年代,农村还使用老式木工家具。要完成这项工作,难度还是很大的 。
我先在其他木板上练习钻眼,锯斜面,钉钉子,手脚碰破了包包再干;眼睛模糊了揉揉再瞄。反复练习,在掌握了基本要领后,就一边学一边做。时间一长,我终于做到技在心,艺在手,敢于细心应对、大展身手了。于是紧赶快做,不到一个月,就基本就绪了。
为了更美观,我用油漆,把算盘框漆成紫色,算盘珠漆成黑色。算盘框四角再用白铁皮包裹好。这样,我制作的算盘就算大功告成了。
我如期送给校长45把算盘,经检验,完全合格,郑校长一脸笑容,非常开心的收下了。
两天后,郑校长又捎信让我过去。午后3点多,我刚到学校,郑校长就客气的对我说:“今天晚上,请你喝庆功酒!”
听了校长的话,我很愕然。说实话,有生以来,这是第一回有人请我喝酒。又一想:我还是个学生,怎么可以和校长大人一起喝酒呢?
校长看我脸红了,猜出我的局促心情,就说:“现在你是工人,活完工了,该喝庆功酒!去,到小商店买瓶酒!” 接过校长递来的2元钞票 , 我买来了两瓶“运河大曲”。伙房冯师傅做好了一盘沂河鱼,一碟萝卜丝、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碟小炒肉。哈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这已是很高的待遇了。
我几次给校长敬酒,恭敬奉陪。又感谢冯师傅,也给他敬了酒。 酒酣之际,郑校长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俊明, 你虽然回乡劳动了 ,可眼光要看长远,国家发展需要知识!不管情况如何,都不能放弃学习 !”
看着校长关切的眼神,我心有所悟,也很感动,就用力点了点头:“校长请放心,你的话,我记在心里了!”
以后在家劳动的几年里,拖着疲惫的身体,伴着油灯,或在古文求教于文人墨客,徜徉在文赋史籍里;或对话安培焦耳,动手科技实践中。
我用极便宜的白纸,硬是抄写了半本《现代汉语成语小词典》,与残本装成一部完整的词典工具书。 一部老版《西游记》,我念了5遍。在长辈们的帮助下,我翻译了一部神话《开天辟地》。几家邻居的电线电灯都是我给安装。
时过境迁,文革结束,我国恢复了高考制度。依着郑校长的嘱托,靠着全家人的支撑,我日思夜读,终于在1980年考上了大学,圆了几年前失去的升学梦。
毕业后再去拜访郑校长 ,无意中看到校长宿舍墙壁上挂着一把算盘,走近一看,这把已经磨得光滑溜光的算盘,正是当年我的拙作。真没想到,郑校长还一直保存着。
江苏省邳州市润才试验学校 高俊明
2023.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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