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壹

在上高中以前,我的学业都是在本镇的唯一一所破落小学里完成的,之所以称其破落是由于那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个贫困县的贫困镇里的小学,各方面条件真只能用艰苦来形容。那时,人们的物质条件普遍不高,每家每户无时无刻不在掰着指头过日子;在一年到头的时间里,从大人到小孩能算得出美美吃顿饱餐的机会真不多,人人脸上一片菜色,个个面黄肌瘦的。街道上偶然出现一个满脸油光的胖男人或胖女人,都能放进展览馆供人饱眼一顿。

镇上的小学在我的印象里——凋敝、破败——年老失修的教学楼墙皮斑驳脱落,裸露出水泥砖的灰白。楼宇整体的色泽消退,常年暗淡无光,仿若一团庞然巨物状的阴影笼罩在人人心头。校园基础设施极其简陋,黄泥土铺平的操场总是雨天一阵稀晴天一阵土,这个美齐曰是操场的设施基本毫无作用,仅供每周一的早上作全体师生的升旗场。偌大的校园里植被少得可怜,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光秃秃、颓然的死气沉沉之景。学生的衣食住行赶得上抗战时的水平,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质朴、单纯和贫穷,两只懵懂无知的眼神都能在漆黑的夜晚闪烁出异样的光芒。从小学到初中,每个学娃的书桌椅都是从各自村小一路搬到镇上的,既未作明规,因此桌椅的样式千奇百怪、高矮不一,颜色五花八门。有些的早已摇摇欲坠仍在使用,而且一用就是六七年。

那时候的人们大多热情、纯洁、和蔼可亲,邻里相亲、守望相助,倘或哪家有个什么急难愁盼的事情都乐意搭把手,帮着出出主意尽尽绵薄之力,实在无力纾困就难的也心甘陪着愁一场怨一顿,用作心灵上的分担陪伴。一个镇上的日子着实寡淡无味,闲谈碎语尽是飞短流长,说完东家说西家,芝麻萤虫的小事也被津津乐道地议论着,碰上哪家出什么大事还得叽叽喳喳闹个几天才罢了。

那时候的天气总是晴朗,空气污染不像现在这么严重。漫山遍野的鲜草流绿淌翠、生机无限,真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派头。记忆中,树林中还依稀隐秘着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松鼠?兔子?........真想不起来了。那时的月亮皎洁光亮,水银泻地般泼洒在黑黢黢的大地上,圣洁的光辉在稻田里、树林间、崎岖大道上留下星星点点般的闪耀。宁静的月光下,村舍俨然,万籁俱寂,风动虫鸣惊扰起一阵夜间的窸窣,仿佛一首乡间的协奏曲。皓月当空下,万家灯火通明,屋内人声嘈杂,我在想象中遥望见记忆深处的房舍,宁静、安然地座落在山岗之下。逝去的回忆涌上心头,那些不在的容颜霎时清晰鲜活,他们一生都在重复的行为举止语气腔调此刻正纷繁地在我脑中作画吟唱。虽死生两隔,我却从未忘记他们。

那时候最喜欢的是赶场天,适逢当场,冷淡的场镇顷刻间变得热闹非凡、人山人海。狭窄的场道被堵塞得水泄不通,街道两旁摆放着镇边各村各户从自家田地里赶早背来的新鲜蔬菜、瓜果,绿的像油、红的似火,连带着湿润的泥土,散发出诱人的色泽。呐喊声、叫卖声、讨价声彼伏此起,沸反盈天。人人都习惯于扯着嗓子说话,哪怕近在咫尺的交谈也需提高八度才行,夸张的表情、狰狞的面目、声若洪钟的攀谈随处可见。平时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小饭馆里也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饭堂、后厨喧闹嘈杂手忙脚乱,人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活像一场盛会。印象最深的是赶场天的油勺摊,这种俏食平常很难吃到,对小孩来说更是异常珍贵。在一把勺窝的内壁上撒上些许的豆芽碎、胡萝卜丁、土豆丁,然后均匀浇淋上事先调好的面糊使其全部包裹覆盖住,最后用另一把同等的勺子外盖贴合压实放进滚沸的油锅里定型,不到三分钟一个金灿灿油闪闪的油勺就出锅了。在当时,你只需要花费五毛钱就能吃到一个,就这对一个小孩来说也是一种奢侈。时过境迁,如今油勺的价格翻了两倍,吃个油勺也非难事,但童年那种对美食的企盼和馋念反而正慢慢消磨着我的兴味。这恐怕就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吧。

其二

由于父亲在镇小教书的缘故,小学、初中的大部分岁月我都在学校的教师宿舍楼里度过。前面忘了交待——在当时,我们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别无他所,以至于全镇各地的村小学生到了适龄阶段都要来此读书,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四面八方的学龄毛孩像一窝蜂一样涌进这所饱经沧桑、师资匮乏、条件简陋的小学校里,可想而知这在当时是一个怎样混乱不堪的局面,每个年级都有四五个班,每个班上都有四五十号人。记忆中上初一时,我们班上的人数达到了七十二人之多,连老师都戏谑称呼我们为孔子的七十二学子,虽然有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味道。每年一到开学季,乌泱乌泱的人群用麻绳背着桌椅被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奔波在教室和宿舍之间,为自家孩子办理入学手续和打理床铺。

我不用为这些忙碌,父亲在本校任教分配了一间教师住房,差不多二十平米左右,就在学校附近。对于一家四口来说,那间房子还是稍显狭小,尤其在我和妹妹年岁渐长的阶段,那狭小就越发让人深刻。房子不大,分为三个并联相接的区域,两个大的分别用来作为客厅和卧室,最小的细长区域依次紧凑地分布着厨房、洗衣台和厕所——那地方只能一人通行。孩童时期我们一家四口都蜷居在第二方格内,房间内也没啥考究的摆设,我和妹妹睡的是上下铺的铁床,那是一种住宿生的床铺。爸妈的卧室与我们之间用一排衣柜相隔,衣柜隔开了空间也隔断了光线,昏黄的光影在衣柜背后斜画下一片晦暗不明的地带。少已更事时,我便被安排在外间的客厅内居住,为了躲避很多突如其来的尴尬。

在当时,教师的工资水平普遍不高,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很拮据,有时候甚至都难得吃上一顿肉。父亲是学校的正式教师,按月领着微薄的薪水;母亲则在学校的食堂帮厨,不在编制内因此薪酬不高;一家四口的生活长年累月靠着二人夜以继日的辛勤和劳累来为继,在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的现实条件下,生活的清贫可想而知。好在那时的人们大多拥有在捉襟见肘的生活里保持一颗苦中作乐的风趣,怨天尤人的少之又少,似乎人人都乐得甘守清贫、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宁守千日贫,不冒一日险。长大后,父母那一辈的观念和想法影照在子女身上,体现为苦口婆心地劝其考公考编,对一切风险创业嗤之以鼻。

其三

正因家境的贫寒,浸润着苦涩岁月的滴滴点点时至今日都记忆犹新,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墩黄泥烧筑的煤炉。状如圆桶,周身红褐,桶心中空以放煤球,上端圆口较身周稍阔可置菜锅茶壶等,下端桶嘴方形开口便于掏尽煤灰,用一弧形铁丝嵌入两侧桶耳方便提运。一到冬天,煤炉就从家家户户中闪亮登场啦。相较液化气来说,蜂窝煤的价格低廉、使用时效长,在长达四五个月的寒冷季里可以为一个入不敷出的家庭节省下一大笔开支。唯一令人生厌的就是煤球燃烧的气味刺鼻难闻,常常使人头晕目眩。

冬季的天日暗长,每天下午五点半放学后,天色又加重了一层。与石灰墨的暮色相比,屋内漆黑弥漫、灯黄摇曳,伸手难辨五指。红彤彤的煤火在煤桶里旺盛地跳跃燃烧着,蜂窝煤的孔洞中通红一片、热度逼人。两个小孩百无聊赖地守着那一墩圆柱物怅然若失,目光呆滞,翘首以盼。晚饭总是面条,清汤寡水的面条、食之无味的面条,家中为数不多的调味品就是盐和醋。锅盖掀起大团白雾腾飞,白花花、细长的面条沸腾飘浮,在碗底加上些许的盐和醋,然后抄起一大筷面条放在碗内再倒上多余面汤。记忆中,一年四季的晚餐几乎都是面条。那时候心中不免疑惑,这面条怎么吃都吃不完。若非人人每天不干正事光生产面条,面工厂又何时能倒闭,何时才能不吃面条。

那个煤炉几乎承担了我们全家所有的生活需求,烧水要靠它、一日三餐的烹煮要靠它,就连取暖也需要它发挥功效。一日始末它都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喘息着。每当底层煤球燃尽褪色时,便用火钳依次夹出再添新煤。这中间还需时不时用铁钩从底部桶口刮出燃烧沉淀的煤渣。直到春暖花开之后,它就孤零零被主人搁置房间一隅,像一个使命完结的战士,等待下一个寒冬的开启。

最近重看了余华的《活着》,使我联想到了童年时圆滚滚的煤炉,为啥会产生这样奇异的关联,百思未知。用真心真情完成的写作才能打动人心,福贵的人物是鲜活的,他所历经的人世苦难是真实的、普世的。准确又饱含热情地写出凡人岁月的磨砺,有谁不哭呢。第一次看《活着》时,被书中至真至情的描写感动得一塌糊涂稀里哗啦。二刷时便告诫自己别再落泪,保持一种客观的情绪完成阅读,我做到了,也被又一次感动了。或许使我产生如此联想的原因,仅仅由于我的童年时代与书中福贵的年代相近,进而可说当时社会的很多情形和困境都残存着旧社会的影子。人们的思想还不够开化,社会狭小、资讯闭塞、物资匮乏、足而不富,人人仍在经受生活的挫折和苦难,尽管那挫折和苦难相比福贵那时已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