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面对遗体从不慌张的我,听到丽姐说要生宝宝,彻底慌了。

丽姐平静地安慰我:“你别紧张,就是孩子。”

我手心里全是汗,小声重复她的话:“别慌,丽姐就是生个孩子。”

二嫂子没有停下,认真给马大娘涂抹着口红,她有些反常,好像丽姐生孩子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摸着丽姐的肚子,我的声音开始发抖:“这可怎么办?你是偷着跑出来的,我听说你婆婆可厉害,要不我把你送回去吧。”

“送回去是来不及了,小美你赶紧打120。”

我答应着,慌忙中给医院打了电话。

丽姐已经躺在了床上,疼得头上都是汗,二嫂子已经入殓完毕,慌张地过来帮忙,还不忘给遗体盖上寿单。

丽姐裤子上全是水,二嫂子动作迅速,声音却有点发颤:“这可怎么办?医生怎么还不来?”她手忙脚乱地开始给丽姐脱裤子。

丽姐还是那么镇定,她大口呼吸着安慰我们:“没事儿,我就是羊水破了。”

满屋子的人,只有丽姐和刚刚去世的老人是冷静的,我还好,马大爷紧张得直接吃了降压药。大爷走出房间,站到门口去了,声音很大地对我和二嫂子喊:“我听人说呀,一家同一天里不能有两个人去世,可生孩子的事儿……谁又说得好呦?”

二嫂子对着门外回:“大爷您老能不能说点吉利话?我同事没那么容易死的。”

丽姐没喊疼,对着我和二嫂子小声叮嘱:“别乱啊,你们看着点遗体,别踩到腿和脚。”

我摸着丽姐的大肚子,急得满头大汗:“丽姐你怎么样?能不能忍住?”

“都别慌,听我说,我可以自己接生,二嫂子,我需要你配合。”丽姐抓住二嫂子的胳膊。

我更着急,好像生孩子的孕妇是我一样:“我,我呢?需要我做什么?”

“小美,你看着点大爷,别让他犯心脏病。”丽姐推了我一把,对我挥手,“我是护士,生孩子我比你有经验。”

我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床,走到门口,马大爷看见我灰头土脸的样子,眼圈都急红了,着急地问:“不会吧?你……那个同事?”

我告诉大爷没事,马大爷又把我往屋里赶:“你不用管我,我又不生孩子。”一时间我是进退两难,正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屋子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看电视剧里生个孩子都可费劲了,可丽姐的宝宝出生,就像喝了口水似的简单,说着话的功夫,遗体旁边就多了个婴儿,婴儿的哭声很响亮,马大爷高兴得直拍大腿,着急地问:“是男是女啊?”

丽姐家的宝宝是个男孩,我想他长大以后,完全可以吹牛说:“我是在遗体旁边出生的,我怕过谁?”

这次白事二嫂子可厉害了,不仅做了入殓师,还顺带做了接生婆。

20分钟以后,救护车赶到,医生护士都惊呆了,带着敬佩的目光看着丽姐,把丽姐看得都不好意思了,解释说:“就是赶巧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怕出意外,在二嫂子给丽姐接生的时候,给丽姐的老公华子打了电话,华子和他妈妈赶来得很快。华子进屋一眼就看到了盖着寿单的遗体,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丽丽,你说你这个孩子?你……是要气死我啊。”丽姐婆婆真生气了,脸都气白了,二嫂子马上过去小声安慰。

一直傻站在门口的马大爷,蹲下拍着华子的肩膀激动地说:“你是孩子爸爸吧?是个大胖小子,恭喜你当爹啦。”

华子连忙从地上站起来,隔着马大娘的遗体摸着丽姐的脸:“老婆你辛苦了,疼不疼啊?”

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过了一会儿,医生护士抬着丽姐,丽姐抱着孩子,都来不及和我说一声,突然一下子全都走了,像打仗似的。

送走丽姐,我站在楼道里给我妈打电话汇报了工作,已经黄昏,楼道里很黑,灯是声控的,我边说话还得边跺脚,震起呛人的灰尘。

我妈说她已经联系了搬运师傅,尽快把冰棺送过来,她还有气无力地表扬了我:“小美啊,各种事儿都赶一起了,店里多亏还有你。等过两天我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丽姐。”

“妈,你还是把赞美的词儿留着说给二嫂子听吧,这次白事二嫂子是主力。”虽然我妈和二嫂子是发小,但她一点都不了解老闺蜜的心理,我拿出不容商量的架势说:“妈,我不管,以后我要和二嫂子一组,我已经答应她了,你同意不同意,都必须同意。”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我妈变得特听劝:“行,到时候咱们再商量,有什么不好说的,都是一家人。白事那边,你和二嫂子两个人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妈声音越说越小,她一辈子都想天真乐观,到了中年却不得不做个寿衣女强人。

挂了电话一进屋,我发现气氛跟之前已经完全不同,没有之前那么悲伤了,二嫂子不愧是寿衣裁缝师,她在修改寿衣,干着活还不忘安慰马大爷:“您放心,我就是做寿衣的,这寿衣有点太大,我改完您再看,比新娘子的衣服都要合身。”

马大爷点头,可能是刚刚看到丽姐生孩子,勾起了大爷的回忆:“我两个儿子也都是在家出生的。”马大爷坐在床边,看着二嫂子一针一线缝制寿衣,低头用手抹着眼泪,沉浸在回忆里:“刚才你们同事生孩子啊,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家大儿子出生。那天我别提多高兴了,就和刚才那个爸爸一样,看着儿子都不敢抱,那么小的婴儿,小脸粉嘟嘟的,阳光一照,好像都是透明的。眼睛眯着,一头的黑毛贴在小脑袋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开了灯,认真听马大爷讲,好像我来只是为了听故事。我们老中青三个人都很平静,如果不看旁边的遗体,可能丝毫发觉不出这是一场白事现场。如果二嫂子手里的寿衣换成饺子皮,那么场面简直可以用其乐融融来形容。

我猜是老伴的去世,让马大爷想到了自己的死亡,想在死之前对两位陌生的入殓师,诉说他和老伴一生的经历。

“到了老二出生的时候,日子比从前好了很多,我家老二是半夜出生的。”

马大爷站起来,习惯性地掀开寿单,用两只手轻轻按摩着老伴的腿。我知道此时大爷的脑子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老伴已经去世,又或者说是已经习惯了,他一边聊天一边按摩。

我心里一阵难受,二嫂子依旧低着头,看不出任何悲伤,她又回到了缝制寿衣时的机械状态,一动不动。马大爷根本不在乎我们有没有听,他完全是在自言自语,老伴的去世和丽姐生宝宝,两件事情垒在一起,让马大爷忍不住把心底里压抑了很久的话都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小军出生的时候啊……”马大爷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是送冰棺的师傅。

我对着电话里的师傅说:“对不起,我正在入殓,麻烦您在楼下等我十分钟。”

电话打断了马大爷的回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走出房间,去外面打电话。我十分理解马大爷,他是下意识担心自己打电话声音太大,让老伴听见,打扰她休息,或许要过上几天,甚至更长的时间,马大爷才能接受和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二嫂子是寿衣裁缝,她不会考虑寿衣是否好穿,她只想着寿衣是否好看,去世的人穿上是不是好看。我眼看着二嫂子把裤子改成她满意的样子,之前马大爷在旁边,我一直不能说,现在屋子里只有我俩,我使劲推了推二嫂子:“修改寿衣你怎么不问我一下?你当穿寿衣的人自己能穿上?你改成这样,很难穿的……”

虽然我声音很小,但语气里全是埋怨。二嫂子低头缝衣服,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低着头继续手里的活儿,倔得像头驴:“怎么不能穿了?这样穿才合身啊。”

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二嫂子还委屈上了:“小美,你也不想想看,腿本来就有病,拖拉这么一条大裤子,到了那边怎么走嘛?”

看着低头的二嫂子,我想起自己做错事的时候,我妈脸上的表情,此时我一定像极了我妈。

真是隔行如隔山,一个中年裁缝要蜕变成一名正式入殓师,二嫂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满脑子都在想,要怎么把二嫂子的筷子裤给遗体穿好时,马大爷很高兴地走进来,站在我和二嫂子身边,语气中透出欣慰:“我两个儿子说了,冲喜的事情办好了,找了一位大师,现在只需要一件寿衣,你们给我件寿衣,我小儿子过来拿……咱们这边办葬礼,大师在道场办冲喜,说是到了那边啊,保证我家老婆子能过上好日子,下辈子找个好人家。”

马大爷还在说,我只听见了我想听的部分:要拿走一件寿衣。我和二嫂子的目光终于对上了,然后我俩又同时看向正在修改的寿衣裤子。

“太好啦。”虽然在遗体旁边说出这句话多少有点违和感,但这是我最真实的感受。马大爷对我脱口而出的真心话没有表示出反感,相反还点头赞同:“可不是嘛,真是太好了。”

虽然二嫂子有点不情愿,但我还是稍稍使劲,从她手里一点一点把她修改好的寿衣拿了过来。用裹寿衣的一大块红布,像包粽子似的严严实实包裹好,裹好的寿衣像个抱枕,方方正正,蓬松又柔软。

二嫂子不高兴,摆出一副去世家属的悲痛欲绝哭丧脸。很快大爷的小儿子赶回来,他进屋给妈妈磕了三个头,拿了寿衣做的抱枕,和马大爷在门口交谈了几句,快速转身下了楼。

之后马大爷没再离开遗体半步,他用身体把遗体挡住,一直到搬运冰棺的师傅们都离开,才转过身对盖着寿单的老伴儿说:“别怕,他们都走了。”

见我在看他,马大爷不好意思地和我解释:“你不知道,我家老伴儿啊,她怕见生人,尤其是男的。”

我点点头,本来还在奇怪,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一个人来悼念,原来是这样。二嫂子多少受了马大爷的影响,她突然蹲在床边,对着马大娘的遗体,用充满羡慕的语气小声说:“您老命真好,这辈子……值得啦。”

我知道丽姐、幺鸡、还有我,我们女子入殓团的每个人,都会在入殓的时候与逝者的遗体对话。我们会给她们讲述故事,安慰情绪,友好沟通,总之在外行人看来,我们的精神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但在我们眼里,这些刚刚去世不久,身体依旧温热的女人,她们依旧富有生命。

“不是我不放心你们,只是你们没有我了解。这些年,我就是做梦都在照顾她啊。”马大爷坚持要和我们一起穿寿衣,我们没理由拒绝,他还提出另外两个特殊的要求,这是我在从前的白事上没听说过的。

一是马大爷希望给老伴儿穿一件他的衣服,这样就算社恐的老伴儿一个人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感到害怕。另一个是,马大爷要把他们的结婚照放在冰棺里,最后一起火化。

按照马大爷的要求,我和二嫂子给马大娘换上了大爷的一套秋衣裤。在穿寿衣的过程中,我和二嫂子全程观看,没有插手。

马大爷在穿寿衣的时候,一直在跟已经僵硬的遗体说话:“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穿衣服喽,从今往后……你的病就完全好啦,病好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马大爷拿起上衣,熟练地套在胳膊上:“年轻的时候,你就喜欢吃凉的,到了那边阴冷,吃饭要趁热吃。还有啊,睡觉的时候别踢被,没有我在你身边照顾,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习惯。我会记着你的话,照顾好两个孩子,让他们还有个家可以回。你放心,我在,家就会在……”

马大爷的结婚照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照片里的马大爷很年轻,脸上还长着几颗青春痘,马大娘眼睛很大,对着镜头露出幸福的微笑。或许因为是黑白照片,两个人的眼睛都格外的明亮有神。

我把有些微黄的照片放在马大娘的胸口,把她的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照片正好在双手中间。盖上棺材盖前,大爷不放心,又把老伴儿的寿衣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头发,上衣,裤子,袜子鞋子,最后是照片……

他检查完,才满意地说:“睡会儿吧,睡醒以后,病就好了。”

已经晚上8点钟了,二嫂子回家做饭,我坐在棺材旁边守灵,马大爷在厨房做饭,炒鸡蛋的味道从厨房里飘出来。我看着手机微信里的朋友圈,想看看丽姐有没有发孩子出生的照片。丽姐没发,倒是我妈发了条朋友圈,拿着一米多长的锦旗,笑得嘴都合不拢。

送锦旗的人是给我送公鸡的师傅,另一张照片是我妈双手送回公鸡的照片,配图的文字绝对是我妈的“疯”格,也只有她能想出来这样的文案:你若送我锦旗,我必归还你公鸡;你若对我办的白事满意,我必生死相依。

看完我妈的朋友圈,我用右手捂住了头。不到一分钟,我收到我妈发来的微信红包,这次我没点开红包,直接点开我妈的语音留言:“小美,你快看妈的朋友圈,你看完记得给我点个赞啊,这些日子你干得不错,辛苦啦。”

我想了想,不知道该和我妈说什么,干脆直接回复了个笑脸的表情。

马大爷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蛋炒饭,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对着棺材愣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把饭放在供桌前:“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蛋炒饭,趁热吃。”

马大爷转过身才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看我这个脑子,怎么忘记了……”说着他不忘用手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

我看着心痛,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夫妻,人可以说死就死,但活着的另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在短时间里说忘就忘?

看着冒着热气的蛋炒饭,我在想爸爸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当时我妈每天都待在寿衣店里,她说:“只要在寿衣店,就感觉你爸还在,没走远。”

“小师傅,你也吃一点吧。”马大爷在厨房里喊我,我端着碗坐在棺材旁吃蛋炒饭。马大爷不知道在给他的哪个儿子打电话:“晚上回来守灵,好。”

挂了电话,马大爷走到棺材前,弯下腰轻拍着棺材,对着老伴儿的遗体说:“大军和小军一会儿就回来,晚上他们哥俩轮流守夜,你就放心睡你的。”

马大爷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的难过,如果不是屋子里放着棺材,棺材里躺着马大娘的遗体,马大爷家所有的一切和普通人家每天吃晚饭没有任何分别。

我妈给我发来微信,说她会留在寿衣店里值班,让我晚上早点回家。但直到八点多,马大爷的两个儿子才回来。

大军对着棺材说:“妈,我们回来啦。”

小军走到供桌前,看到蛋炒饭,下手抓起几个米粒儿放进嘴里:“妈,您慢慢吃,我和我哥都吃过了。”

这一家人全都一个样,他们根本没有把已经去世的家人当成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守灵,对于他们应该是陪伴。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对着棺材告别:“马大娘您儿子们都回来了,您们一家团聚,我回去了。”

父子三人送我出门,我关上了房门。下楼的时候,楼道伸手不见五指,我打开手机里的电筒,一步一步走下楼,没有下班的感觉,更像是刚看望了两位老亲戚,心中充满着温暖。

我不放心我妈,不知道她退烧了没有,在小区门口打了车,报了寿衣店的地址。

已经是深秋,寿衣店的橱窗开着灯,一闪一闪的像过圣诞节,我推开门,我妈躺在沙发上,盖着幺鸡睡觉用的花被子。屋里的光线暗,橱窗里的灯光映照过来,屋子里也一闪一闪的,显得有几分诡异。

“妈。”我小声喊,声音还没我妈的呼噜声大。二嫂子的缝纫机前有把椅子,我小心翼翼走过去,发现这把椅子坐的地方堪比镜面,竟然被二嫂子坐得有了光。

地上有很多鸡屎,我拿起纸巾开始擦,一直擦到门口,转身就是墙上挂的大红锦旗,在昏暗的灯光下,红色变成用过的卫生巾颜色,黑红黑红的。

“爸,你小心啊。”我妈说了一句梦话,很清楚,吓得我停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