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钓翁归来

一九七九年的中秋时节，庄稼陆续上场了。

一天下午，我随着生产队一大帮人在东湖40亩地块收割高粱（先割倒搁地上，再摘下苞米码堆）。有队长的督促，大家的节奏不敢慢下来。大伙挥舞镰刀，向连绵密集的高粱冲杀，你追我赶，一片片、一段段高粱棵子裹挟着苞子应声倒下，有序地铺展。夕阳渐渐临近，浸染着丰收味道的田野，热烈、丰饶、醇美。收割之战冲过尾声，大家又迅即汇拢地头，整齐划一地准备收工。利用这个间隙，我放松下腰、腿，举目望去，一派金黄背景下，村子里升腾起炊烟了。一天的劳作之后，回家的惬意油然而生。

下学的日子，就是这样，按照生产队的安排，出工收工，周而复始。惯常的农活，使曾经的臆想逃离而回归到不得不附着在这片土地上。高考的逆挫，让我知道：务农是靠谱的选择。

刚回到家，母亲说，公社捎信来，让你去县里复习考大学。

平静良久的情绪，被这个口信波动起来。思量再三，家长的期望、支持，最终打消了我的顾虑，启程去补习。

县教育局主办的这个补习班，是文科首届班，戏称“黄埔第一期"。后来，延续到明文通知不让办为止，大约办到1986年。我们的首届班，设在运西中学。那时，这所中学初建，设施匮乏，条件简陋。学生宿舍是水泥制成的二层架子床，一般一张床安排住4人，一层住2人。有的两张床并在一起，却要安排6个人住（每层中间这位要睡在两侧床的脊骨上）。我表哥阿茂就住在我与俊明之间脊骨位置上（他迟些时间入班，只能这样加铺）。住上层铺的同学，偶尔有掉下危险。有一次，昭栋同学午休时分竟从床上跌下，幸亏是泥土锤铺的地面，只是脸部破点皮。学校的操场，用碳灰碴铺成，灰蒙蒙的。

阳光好的周日，学校的体育活动暂停了，同学、老师偶尔会在操场上拴绳子晾晒衣被（用麻绳之类条子拉扯在跑道两旁的树干上），有的粗心，忘记收拾，尤其忘了解开绳子。一个周日，天还未亮，同学宪忠就开启晨练了，我也激情随后。正当我在跑道上追赶宪忠时，突然被绊倒，一看献忠倒在地上，周边还有断开的绳子、散落的被子。原来是献忠行进中被晾晒被子这个点位重重卡了一下，等了几分钟，献忠才恢复常态，我俩无奈中止晨练，狼狈至极。

进出校园的唯一路径上，有几棵瘦弱稀疏的梧桐，树龄应该尚属幼小之年。其余之处，几无树木花草，校园无觅一丁点文化景观。学校没有通自来水，食堂附近有一手压井，饮水、洗涮峰时，排队很是费时。周日喝水，需要学生轮值食堂，实行烧火、打水、送水一条龙责任制。

学校的大门口，是廠着的。没人值班看守。没有写上校名的匾额，连个简单的标记也看不到。

补习班的学生40多人，来自全县高考落榜群体之前列，可视为瘸子里的精锐。我们的班主任耿老师，系县数学专职研究员。他开宗明义：天赋好的，轻松愉快考走了，特别优秀的，甚至上了北清。考上的，好比是栋梁。在座的各位同学，你们就只能屈就叉股子了。尽管你们成绩较好，有冲击来年高考的潜力，但是，你们必须卧薪尝胆，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毅，拼上大半年。

耿老师讲的干脆利落。进了这个复习班，是一场苦战、恶仗，是一回容不得失败的拼搏。他的面脥、鼻子、嘴，耳朵深浅不一地留下烧伤的疤痕，尤其是嘴唇的张合似乎受限。他性格颇异常人，其文革期间的遭遇，享有教育界牧马人之称谓。因遭迫害而致面部的伤残，丝毫没有影响其语言表达。相反，他讲话的深刻与追真，果敢与勇毅，其高远的境界与幽默的趣味，又是颜面正常人所难以企及的。

我坐在第一排，离耿老师很近。听得更清，心更急切、不安。我是所在公社第一名入班的，如果败北，无颜面对大家给予我的关心、关注。父母亲年迈，还要替我干农活（生产队以出工记报酬。这是高考风险带来的根本压力所在。同时，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同学丶发小，正谈婚论嫁，即将成家立业。如果再考不上，枉贻笑谈。由是，我在被窝里，对自己进行反思。按照耿老师“叉股子”定性来审视自己，找好定位，重新认知自我，重新向目标进发。

我的功课短板至少两块，一是数学，二是英语。把这两门确立为战略重点。不得不采取阵地战，题海战术，力求有所提升。相对的强项继续加强，政治、历史，尽量多得分，作贡献。中游的语文、地理也尽量向前推进。

补习班前半时段，学习紧张几近极限。每天5点晨跑半小时，天蒙蒙亮，即进入紧张有序学习节奏，白天聚力听讲，晚自习要到十一点左右。每周的周五晚上，可以回家，推磨烙煎饼，为一周吃饭安排个着落。周六早上，8点半之前必须返回课堂。之所以如此，就是以压缩休息来增加学时。

几位任课老师，分别从县城几所学校聘请，有的是所属学科的县级名师。教政治的郭万里老师，南大毕业。他在黑板上写的字极少，偶尔率意地写个概念、观点，恰好是他所讲授内容、思辩的点晴之处，以平易减负荷，以精妙彰深邃。把政治课讲得生气、宽博。既完成知识储备，也有生活智慧启迪。祁建宏老师，南大进修生，在古汉语、语法，句式解析方面，造谐非凡，系省级语文专家。祁老师，来自常州。江南的富庶与文化，成就了他酷似“城北徐公”的人设、学养。古文今译、现代汉语语法分析，达到几乎人人听得懂，记得住，解题用得上的效果。

贾夫兴老师，早年就读江苏师大历史系。他对历史名词、历史地理、重要人物、重大事件的讲授，层层推进，层次性丶逻辑性十分清晰。

从通江达海的南通走來的数学老师赵永济，系苏州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他讲解析几何，让我们理性地确立了用代数与几何结合方法去解决数学问题。赵老师思维的缜密，论证的充分，每道题都能综合诠释相关数学概念、公式。以经典解题来重塑我们的数学思维模式。

教地理的王以法老师、教立体几何的吴本立老师，教三角函数的冯仰惠老师，在阶段性讲课中，解决了我们功课中的急难险重。负责日常班务的王荣杰老师，精心调度课任老师，力保用上、用好每节课。还把同学家人送来的衣物，如因季节变化增减的衣被，每周常备的饭、菜等，逐项逐件存好、妥管，及时转交，为同学们争取更多的学习的时间。

语文老师刘宗让，是老师中最年长而又很严肃的一位。讲课规范，格调清雅。不讲与教学无关的所谓社会知识，尤其不涉及负面的资讯。把课堂完全用于有效的教学。他会在恰当时候与我们交流、谈心，敦品砺学，一以贯之。他第一次与我们见面，就语重心长地嘱咐：同学们，你们大部分来自农村，你们的父母亲希望你们能考上大学，为你们的一生铺平道路。每念于此，你们没有理由不去奋力一搏。

刘老师这番讲话，时或浮现。当遇到逆挫时，回想刘老师，好象听到了号角，找到了前行的力量。

补习的后半段，我们的学习强度与作息时间，作了调整。张弛变化中，我们利用课余及其他零散时间，几位同学一起到陇海铁路旁边的小路上、运河堤坡处，边跑步，边背记功课，互相提问、质疑，把老师讲的知识点作深入消化。更多的情况，我一个人漫途而行。偶或莫名驻足，凝视奔驰的列车与运河上穿梭的船舶，或模糊思量着当下与未来。念至理想与现实的契合处，会豪情涌动，偶然放声，释放、缓和学习中的压抑，与遥远的物象对话，似有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寂寥与自在。

时间在飞逝，优秀者冲跑在前，他们不仅功课好，而且善待同学，给同学以榜样的力量。俊明，学得扎实从容，几门功课齐头并进。富华，思维睿智，难题克星。班长仰光，求知强烈，管理班务更是激情澎湃。”大鼓调”荣伦，见多识博，常讲些与历史课关联的传说。石磊、乐飞，用接串出对等方式，展示唐诗宋词带来的精神滋养与文学雅意。褚画家，少小即涉绘画，一袭画家装束，以头发长而卷曲引人关注，时或给哪位心仪的女生抹上几下，有时被美女婉拒的画作，贴在宿舍山墙上，也多少装饰了我们几十个人起居的空间。还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城里女生，朗诵《梦游天姥吟留别》，其音质之纯粹，表达之精微，神态之清雅，遂成我们男生或明或暗的追捧。当时的情景至今可鉴。

四十四年呼啸而过。成败得失已成云烟。

近些年，时常被思念所驱，去运西中学及当年的活动地点去转悠。

运西补习这一年，尽管我仍名落孙山，但为下一年考入江苏师范大学（徐州师范学院）铺平了道路。成功之际，当溯所致之由。

回望曾经的补习，寻觅那段前行时光，感谢运西，感怀同学，更感恩那里的诸位老师。

2023.12.31

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