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津)宋安娜
我下乡那年十六岁。
我插队的那个地方,是河北省的清苑县。有个曾经挺红火的戏叫《七品芝麻官》,“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故事,据说就发生在这个县里。抗日战争时期,我抗 日军民大搞地道战,神出鬼没,杀得日本鬼子魂飞魄散,地道挖得最好的村,也在这个县里,至今冉庄的地道还保留着,电影《地道战》就是在冉庄拍的。
县里接知青的汽车早晨出了天津市,将近中午的时候又出了保定市。出保定往南,一路皆是平展展的大平原。那是11月,田里没了高粱庄稼,冬小麦却正绿得耀眼。冀中平原盛产小麦,每到初冬,田野便一派油绿,对于一个从大城市的灰暗和“文革”人与人的倾轧中溃逃出来的女孩儿,一片绿叶就足以动情,更何况这一望无际的麦田。一簇簇麦苗以它们新鲜的生命汇聚成无限伸延、从脚下直达天际的绿,那宏大的生命气势竟比满园春色还能令人怦然心动。只看一眼,我就爱上了冀中平原,爱它的广阔,爱它的宁静,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平原对我的整个人生意味着什么。
住下来才知道此地并非世外桃源。
“文革”中保定地区的武斗全国闻名,世世代代捋锄杠的农民扛起了枪,今天这一派噼噼啪啪打过来,明天那一派噼噼啪啪打过去。村民到村西麦地割麦,一猛子扎到地当间,刚想直起腰喘口气,一排机枪子弹扫过来,一生产队三四十个男劳力就都给趴倒在麦棵里。武斗带来的死亡机会还毫不客气地闯进村里来,居然登堂人室。老白的家把着村东口,村民有吃饭端着饭碗蹲到自家梢门洞里吃的习惯,为的是左邻右舍传递消息,拉拉家常。那晚老白刚端出饭碗来还没蹲下,便被一颗流弹击倒,其时他正与邻家穿街而过的小媳妇调笑,一个“哈哈”只“哈”了半截,就被流弹洞穿眉心,立时毙命。武斗斗得升了级,村民还听见炮声。稍有阅历的人都会知道,新中国禁止民间私藏武器,而对峙双方的弹药均能充足供应,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场“农民战争” 背后有什么影子了。
于是,踩着知青的脚跟,有军队进村,说是“支左”。
村里忽然就多了许多绿色的身影。每个生产队都有,士兵们倒也无大事可做,无非是早晨操练,中午之前在地头领着村民读读报纸,夜色降临时,便能听见他们呼朋唤友,各生产队的士兵往来交谊,那青春的气息反倒给乡村的冬日增添了些许生气。就这样报纸读了几天,大股部队便纷纷撤退,好像“革命”已经成功,只在每个公社留下一个军人,巩固成果。
我们村是公社所在地,就能常见一位年轻的军人在村前村后走动。
这一方民风淳厚,村民最是惧官,众口一辞,就都称他为班长,尽管也都弄不清他是不是个班长。那年头,军人只要一做到排长,就可以穿四个口袋的上装,是个干部了,而这年轻的军人却始终两个口袋着。
我与班长产生联系,第一个原因是我们都是外来人口,都是“飞鸽”牌的。那时候天津产的飞鸽自行车很有名气,在村里扎不下根来的人便都荣获了“飞鸽”的美誉。尽管毛主席发表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村民们还是执拗地认定知青留不住,至少女知青会远走高飞。有时候农民的机智甚至能与历史的结论媲美,这一次又被他们“不幸”言中。当然,班长更是留不住的,他是个工作人,迟迟早早会高升了去。于是,在村民们的眼光里,我便与班长有了等量齐观的位置。
我与班长产生联系,第二个原因是我们每天早晨都同样地会刷牙。这一方农民从不刷牙。下乡第二天,我站在房东的院子里刷牙,便被房东的闺女嘲笑。这闺女比我大三岁, 指着我满嘴的白色泡沫哧哧地笑,说哎呀,你咋这样掏茅厕呀!而班长也是每天早晨满嘴白色泡沫,并且吐得公社大院常常白迹斑斑。自然村民不敢嘲笑,但知青与班长皆会“掏茅厕”,却成了农家炕头上最让人喷饭的话题。
我与班长产生联系,在我,其实是从公社邮局开始的。
刚下乡的时候,想家,就常往公社邮局跑,或寄信,或等信。邮局其实算不得邮局,公社院里一间小屋,只一个邮递员,村民恭维,叫他局长。局长老且脾气绵软,整日骑一辆自行车串村,每个农户他都熟络得很,不但叫得出姓名,连来信的内容似乎都了解,这家儿子寄了钱来,那家闺女刚出满月。读者千万不要误会,猜疑老邮递员私自拆看信件,他只是性情好,谁家的事情都往肚里去,然后白替人惦着。
我来邮局,他自然也惦着。我来了家信,他喜滋滋地放到桌面显眼的地方,让我一进门就能看见;若是家信不到,他比我还丧气,一双老眼躲躲闪闪,好像是他的过错,不知怎样安慰我才好。
于是就聊天。他平生没走出过保定地区,但因了送信,毕竟走街串巷,什么希罕事都听得,见得,讲出来能逗得我前仰后合。每每要逗得我捧着肚子求饶,老局长,别讲啦,肚皮快破啦,他才罢休-笑声未落,那班长便推门走进来。
十六岁,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一见钟情,也从来未曾被异性的光彩击中过,却在那一刻像被谁用力推了一把,糊里糊涂就坠入情网-满脑子空空如也。
假如有谁从俄罗斯文学里读到过对于白桦树的描写,便会了解我面对他时的感觉。邮局的门他必须低一低头才能进,待他进来,抬起头来,那俊拔的身材便立时透出一股军人的威武之气,令人神清气爽。最吸引人的是他红润的脸庞上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九十年代的男孩恐怕很难有那样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了,他们见得太多,明白得太多,而他,那时恐怕只有二十岁吧,他的世界单一而清晰,除了全国上下一片红以外,就是他身为军人的骄傲和二十岁英俊青年的自信了,于是他的眼睛便清澈得灼人,明亮得灼人-当然,这些感觉都是此后一段时间里慢慢品味出来的,而那个时候,我却整个傻妞儿一个,竟不知此身何身,此地何地。
他说,我认得你们。
我们才三个女知青,他真的一一叫出了名字。他把我的名字放在最后,故意拖长了声调,叫完了,又问,是不是这样叫的?说就你的名字怪。说着,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那个年代我尽量避免谈起自己的名字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我连忙转过脸去,用别的话叉开。说了几句话,待我偷偷向他看去时,却与他的目光碰个正着。他一直在等待着。
这之后,每个晚上我都会去邮局看信,不管有信的日子还是没信的日子;而他,也必定到邮局里来。老局长变得沉默寡言,一任我们海阔天空,自己只做成一个听客,眯缝着一双老眼,听到兴起处,竟摇头晃脑。
他告诉我,他是四川人;我连连笑着摇头,说四川人哪里有这样高的身材?他急得几乎发誓,说没有半句谎言,他生在成都郊区,他叫那地方为“我的成都平原”。他极爱他的故乡,用最美丽的词句描绘它。我从来没有进过川,在我的印象里那地方应该山山相连,也许成都周围真有一块小小的盆地,真有“我的成都平原”也未可知,总之,时至今日,我对那平原的知识还仅限于他当年的描述。
那些谈话多么美妙。永远也忘不掉他讲话时那神采飞扬 的样子,忘不掉他倾听时那明亮的双眸温暖得一如阳光照拂。记得就在他讲“我的成都平原”的那一晚,他送我走出公社大院,当我打着手电转过墙角时,听见他在院子里唱歌。村民都睡了,他却唱着歌,很嘹亮地唱着。
后来才知道他也是许多乡村闺女梦中的白马王子。村女可能没读过那段西方童话,却天生成喜爱英俊异性的风流,并且能把这段风流表露得痛快淋漓。公社大院里有几个漂亮闺女,广播员、赤脚医生,整天嘻嘻哈哈围着他转。生产队劳动歇畔儿时,女孩儿家打打逗逗,也把他作了谈资。这个说班长的脸粉扑扑的,真比年画上的人儿还好看;那个讲俺就喜欢听班长开会,说话的声音好听,跟水声似的。乡女的胸怀一如她们世代居住的大平原无遮无拦,敢说便敢做,再有公社的大会,真就呼姐唤妹地赶了去,结果挤得会场竟比赶集还热闹。
而我对于他,还仅仅限于一些飘渺的感觉。
世间最脆弱的东西恐怕便是感觉了,它太易于更改,并且太易于被打碎。
“革命”还照常轰轰烈烈着,“革命”的成果看来也越来越巩固了,看不到报纸,我对形势的判断主要来自他,因为他越来越忙,后来就很少在邮局出现。
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那种情势下重逢。
那时候公社的干部都吃派饭。有天中午,我收工回家,房东闺女把我拦在屋门外,说家里有派饭的干部,先让他们吃,我便在窗下收拾农具。有谈话的声音从窗户传出来,是他。就在听到他声音的同时,我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浑身的血液都涌进心脏里来,小小的心儿哪能承受这样大的压力,它一蹦一蹦的快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了。我要见到他,必
须见。
我转身往屋里跑,这时候听到他在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这块地界现在是咱的了,没有办不了的事!”
那一刻我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倒悬”。浑身血液迅速回流,刚刚还饱满得欢跳的心,突然变成了一只空瘪瘪的皮囊。
那是他来了战友,他特意请我的房东炒了鸡蛋。他对他的战友说了那句话,俨然一方主宰。
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当然也没有进屋。躲在麦场上,把前前后后的他想了又想。我流了眼泪。也许当今的少男少女很难理解我那时的心情,他们会把我的眼泪看作莫名其妙,但那时的我,不仅仅是我,是整整一代人,都把“为人民服务”当作做人的宗旨。
后面的情势便急转直下。我们很少见面,即使见到,我也远远地就躲开。他先还面露惊诧之色,后来也如法炮制。很快我就发现了我们的距离,我是“可教育好子女”,而他是革命领导干部。
该结束的就快一点结束吧。
那是公社召开知青会。他来讲了话,讲完了,让大家到院子里集合。知青们陆续走到屋外,最后屋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并非鬼使神差,而是彼此都在寻找一个机会。
没有对话,甚至都不互相看一眼。
他堵在门口。
他用脊背对着我,身体倚着一边门框,伸出胳膊抵住另一边门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要想出门,就必须从他的胳膊下边钻过去。
他身材高大,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从 他胳膊下钻过去。但是我不能。我知道他在窃笑,他得意非凡,满院子的知青都会看到我从他胳膊下边钻出来。
天知道我那时怎么会那么镇静。我平静地走过去,只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他挡在面前的胳膊上轻轻一敲-最后是他兵败如山倒。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臂。
当第二个初冬来临的时候,班长便如村民预言的那样离开了村子,到保定城里的一个什么单位“支左”去了。乡女们依然热情不减,公社大院的闺女还骑了自行车跑到城里看他。我也依旧跑着邮局,因为那里仍然有家信,也仍然有着一个性格绵软的老局长。
十六岁的爱情其实根本算不得爱情。那些飘渺的感觉,经历了,就留下了,不管是美妙还是气恼,都不会刻骨铭心,也不会让心疼痛。直到有一天,我那永生难忘的冀中大平原终于成为了我文学的故园,当我的想象在它坦荡无际的胸膛上滑翔,当我的思绪在它纵横交错的田垄上歇息时,那些感觉便会升起。它们伴随着一个时代,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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