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高俊明 ）

在我幼年时，村中有一条老街，坐落在一片高高低低、随势而为的空地上。

空地的西北角，有片土坎，土坎上有两个青石大碌轴 。

这两个碌轴老物件，有我天真无邪的童年记忆，也有没入尘埃的历史传说 ，更有一段啼笑皆非的现实闹剧。

这两只相傍而立的大碌轴，下半截埋在土中，很牢固，给人一种固若磐石的感觉；竖在地面上的部分，有我当年的肩膀那么高。

每个碌轴的顶面，有农村烧饭的锅口那么大。 中间有一个蒜臼底那么大的石眼。碌轴外围是一道道凸起的大楞坎，大坎上还有一道一道的小斜坎。整个碌轴，碧青碧青的。

街东南角，有一间废弃酱园店的房子，较大，东西向，南门。这间房子，曾经是我们村儿童的知识启蒙之地——学堂。

学堂的东半间，坐的是二年级 ，西半间是我们一年级 。一个老师，先上二年级课，布置作业后，再上我们一年级 ，下节课轮换。

下午放学了。一看时间还早，我和其他小伙伴把书包、小袄向地上一扔，便一窝蜂的涌向这两只大碌轴。顿时，沉寂了一天的碌轴周围热闹起来了 ，大青山光明顶的领地争夺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碌轴在土坎上边，下边地面是斜坡，很滑。个头高的同学需要一手扒着石眼，一手扒着顶面沿口，两脚在地上用力向上踮，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直到纵身而上；个头矮一点的，就要两两配合，一推一爬，使出吃奶的力气 ，也能爬得上去。

每次都是富贵哥跑得最快，他抢先爬上碌轴，四腿八叉的护住哧溜溜滑的大青山光明顶，并伸出大拇指，宣示自己占有的最大领地。

看到光明顶已被占领，我们几个力气小的伙伴立刻组成了战斗小组，奋力反击。铁柱弟力气最小，就在占领者面前逗他说笑，打着马虎眼，干扰他的注意力。我双手扒着碌轴上沿， 头顶着富贵哥的腰，二蛋抱着我后腚往上推。我趁富贵哥一个走神， 借力向上猛一纵，立刻顶翻了他，一下子就夺得了整个光明顶的统治权。

富贵哥刚刚攻城略地，正在洋洋得意呢，屁股还未捂热 ，他的“领地”就被我们几个小伙伴合伙占领了，哈哈哈……

可统治面积太小， 我们内部纷争又起，新政权面临分裂。我刚刚夺到胜利果实，就受到二蛋的排挤，被迫下野了。

还有其他几伙小弟兄，也跑过来参与了争夺。

就这样，你上我下，我上你下，如此反复，领地政权在一个傍晚可颠覆几十次。

直等到家长叫吃晚饭的呼唤声由远而近，我们这才赶紧用胳膊捋一把脸上的汗水，捡起一边地上的小破袄和书包，在责备声中，趁家长扬起的巴掌还未落下 ，哧溜哧溜，逃之夭夭。

那年我七岁，两只青石大碌轴 ， 陪伴着我，一起笑，一同乐，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二年级时，我转到了后湖小学校。只有在星期天或假日的时间，才能再聚碌轴周围，重演光明顶争夺战。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 晚饭后，踏着夕阳余晖或皎洁月光，也常常来看望儿时就结识的碌轴 ，听着人们散落在碌轴周围的的家长里短 。

当然，在这里，给我记忆最深的，还是老辈人口中有关碌轴的来历传说 。

四百年前，我家的高姓始祖 ，在邳州地界选中了一块宝地。这里向东60里，有史记孙庞斗智的马陵山脉；向西50里，有神话龙女牧羊的温馨艾山。 一条大沙河，北源沂蒙山，南入骆马湖，中间一溜大湾。放眼四望，大地广袤无垠，山河相连，土肥草美，真是一片天然福地。于是始祖就在这沙河大湾东一里，安了家落了户。取名高集村。

村西大沙河，水中鱼肥，河岸柳茂。夏日夜晚，人们柳荫乘凉，冬天清晨，人们滑冰取乐，四季饱享鱼香。村东一条大路，可去郯城，可达邳州。路两边，阡陌相连，房舍炊烟。

经祖上两代的艰苦创业， 等传到高黎慕的身上，已是家大业大。内有深宅大院 ，仆从众多；外有良田千亩，佃户百家，实令远亲近邻倾慕。

高黎慕，为人谦恭，处事公道。扶危济困，时称高善人。

高黎慕有一表弟，是个绣花枕头。识字不多，却四处卖弄风流。后因家道衰落，生活不济，时常来高家打秋风、蹭口饭吃。高黎慕生性厚道，又看在姑母的面子上，每来必应，好吃好喝款待，还常常给予馈赠带回。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时间一长，这个表弟 看上了表哥家的一个丫鬟妙颖。

妙颖虽是丫鬟，但人长的漂亮，行为得体，深得家主的喜爱，平时跟在主母身边伺候。表弟曾在表嫂面前表露过喜欢妙颖，可表嫂看不上表弟的为人，就岔开了话题。见表嫂不同意，表弟也就不敢跟表哥提了。可心里时刻惦记着妙颖。有事无事的去讨好妙颖。

妙颖早有心上人了，也根本看不上主人的这个表弟，几次装聋作哑，不予理睬 ，可念及是老爷的亲戚，一时半会儿还没说出来。

表弟对妙颖，是越看心里越痒，越想腿就越往表哥家迈。满脑子都是妙颖的身姿、笑容。几次的拒绝反而更激起了他的色心。

一天下午，妙颖因身体有点不舒服，告假在房内休息。表弟知道表哥外出未回，于是瞅准机会， 钻进了妙颖房间…

妙颖一见有人闯进房间，怒不可遏， 奋力撕打喊叫。 表弟见一时不能得手，又恐表哥回来 ，只得狼狈逃出。

当晚，高黎慕回家后，妙颖告知其事。高黎慕深恨表弟起心不良，发誓不再搭理他。并告诫守门人以后不得轻易放他进门。又念家丑不可外扬，嘱咐家人以后谁也不准再提此事。

一段时间已过，表弟一见没事，心心念念又想着妙颖。一日，高黎慕老母偶病。表弟带了果品假称看望舅母，门人无奈，只好放入。

看过舅母， 表弟赖着不走，踌躇半天，硬着头皮求表哥允婚妙颖，被拒绝后怀恨在心，暗自发狠要出这口怨气。从舅母卧室出来向外走时，一路想着坏点子。

表弟正走着，突然一道亮光从眼前闪过。他循着光源找去， 发现在一排猪圈上面有一片瓦，正映着日光熠熠生辉。待走近一看，认得是一片残破的琉璃瓦。心里顿时有了坏主意。

次日，表弟赶往县衙，状告高黎慕：“僭越罔上，家中鸡鸭猪鹅圈，琉璃瓦一大片”。县官一看，心想：这还得了？这不是要造反吗！于是发兵100，抄剿高黎慕！

由于消息走漏，等官兵来到高集村时，高家人早已躲了起来。官兵搜尽院落， 只在猪圈上找到了那片残破的琉璃瓦 。

为首巡捕质问表弟 ：“ 不是说有一大片的琉璃瓦吗 ？” 表弟跪捧那片琉璃残瓦， 哆哆嗦嗦说：“我就是告他有一大 ` 片 ’ 琉璃瓦呀！”

巡捕暗想：奉命抄剿，如此回去不好交差。表弟此时还不解气，又献媚说：“我知道高黎慕一家还有藏身处：村东二里，有他家的打麦场！”

一百官兵冲到打麦场，只见十几亩大的麦场，周围一圈麦草垛，中间空旷，见不到一个人影，就纵马奔驰。 马蹄阵阵，有几个精细捕快，感觉麦场地面有阵阵颤动，似乎地下是空的。 于是就下马用枪柄这里敲敲，哪里砸砸，之后他们料定地下有暗道。

巡捕下令掘地搜捕，可怜高黎慕一家，再也无处可逃，除事先两个外出侥幸漏网外，其余男女老幼20多口，全部被屠冤死。而家主高黎慕，就是在打麦场上的两个碌轴前，被砍了头。

事后，高家的邻居们，就在这打麦场上含泪掩埋了高黎慕一家，聚了三个大坟。此前有时常得到高黎慕救助的人家，不忘旧恩，在此后的逢年过节时，常来坟上添添土、烧烧纸、 念念当年受到的好。

时间，一天天的过；人，一茬茬的换，一直到了文革期间，赶上“破四旧”，三躲坟的坟头才被铲平。

至今， 此地俗名仍称为“三躲坟” 。

而高集街上的那两个青石大碌轴，因是当年高家蒙冤的见证，被人们保存了下来 。

真是：不见黎慕当年富，只余碌轴话躲坟。

那两只碌轴，在那里迎风顶雪，坚定而沉静，犹如相傍而立的大青山！一年又一年，见到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也听到了太多的国事民情。它们在沉思、在期盼 …

终于，年轮碾过1980年的中秋节，我村实行了土地改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 老街也焕发出了时代青春，整齐的街道， 成排的店铺、漂亮的楼房。西邻的大沂河上，一桥横贯西东，车水马龙；河湾里 一座银杏湖公园，游人如织……而这两只碌轴始终端坐在那里，瞧着人们生活的变化，听着人们快乐的笑语，越发显得碧绿发亮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向往着大城市，特别是青年辈 ，带着知识怀着希望，北上南下，纷纷落户大城市。一些中年人，也大多去外地淘金。以往热闹的高集村，渐渐的安静下来 。而这两只碌轴也成了某一人家栅栏内的物件，渐渐的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时间过得飞快，2020年， 我趁回家祭祖的机会， 再一次去看望这两个“老伙伴”，却发现这两个碌轴位移了，也不是原来并肩而立的姿态了，我大吃一惊：这四百年紧密团结的碌轴，有灵性了？闹意见了？

访问了几位乡邻 ，才得知了这两只碌轴，不久前刚上演了一段可笑可悲的现代版的“神话”。

一天下午，天气晴朗，新街周围一片静谧。 家中留守的老弱妇孺也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只有不远处的小竹林里传出几声鸟鸣。

突然，在原本放碌轴的地方，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团烟雾随即升起。一阵阵火药味在周围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附近的人们吃了一惊：不年不节，也没听说谁家有喜事，怎会有鞭炮声？

人们纷纷出门，循声探望。随着烟雾的消散 ，人们发现在原来放碌轴的位置，又新竖起两只大青石碌轴。这才想起：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碌轴了。不禁嘟哝着：这不还是以前的那两只碌轴吗？ 怎么了？

再一打量，新放置的碌轴旁，跪着一个男人，正面对碌轴在烧纸钱，口里还在喃喃自语：“大神，对不起，我改正。求大神绕过我家妻子吧，求求您啦！…”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嘀咕：那有什么神？我们在这住了几十年，从没听说过！ 再说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迷信？

人们带着疑惑，再次打量起这个烧纸的男人。他，约莫四十来岁，虽是一身农村人的装扮，朴素的很。但一对滴溜溜的小眼睛，却时不时的透露出一般农村人少有的精明。

烧完纸，小眼睛又一次左边看看，右边瞧瞧，发现周围聚集了好多人。他面露胆怯，爬起身来，瞅准人稀的地方，就想往外溜 。

“怎么？一个不知名姓的人，莫名其妙的来，糊里糊涂的烧纸，又翻弄了我们这里的大青石碌轴。不说清楚来由，就想溜？ 不行吧！”人们在嘀咕着。

几个身强力壮的妇女在领头的吆喝声中，围住了他：“别忙走，把事说清楚！”

小眼睛一看这架势，知道不说出原委难以脱身。 就只好拱手相求： “别生气，我给姐姐们赔个礼。”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下，脸一会白一会红的，说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此人姓赵，名旺财， 郯城县辛村人。因所居村庄紧靠大沂河，他经常见到河床上有人在探宝，听说搜寻到的一些古钱币、古陶器等文物都很值钱。由此心里埋下了古董也能发大财的思想。

近几年，随着社会生产水平的提高，人们不光要求生活富足，还要求有一个舒适的优美环境。

号称古化石的银杏树，一时成了热门绿化品种。同时，经研究发现，树果、树叶、根皮经过工业提炼，可制作好多种药物和营养品，因此，价格蹭蹭地往上涨。

发财心切的赵旺财 ，在一次来高集村采买银杏树时，恰巧发现了被人们围在栅栏内的这两只大碌轴。经打听，知碌轴年岁不小，疑是古董。回家次日，带来上过私塾的老父亲一同察看。

父子俩仔细的看了一遍，又琢磨了一阵，最后统一了意见：是古物。应趁当地人没意识其价值时，抓紧弄到手，说不定能给赵家带来好运和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于是父子俩装作不经意间，找到栅栏主人 ，假装要买栏内的银杏树，进行试探。

这户高姓人不知赵旺财的真正目的，只考虑碌轴在他园中，有碍种植，同时又不是自家的东西，卖掉后能白赚一大笔钱。于是找到哥哥，商议：趁大家都外出打工，村中妇孺无知，偷偷卖掉，人不知鬼不觉。商定：要价3000元。条件是必须在夜间弄走。

2018年冬，赵旺财最终花费了2000元，于夜间偷偷运走了这两只碌轴。为掩人耳目，存放于家中废置的猪圈中，用杂物遮盖，准备待价而沽。

一切悄无声息 ，赵旺财自认为得了两只大宝贝，心中窃喜。不顾妻子的劝说，常常趁着月夜偷窥，盘算着靠它发一笔大财。初步计划：建一座三层洋楼；二步计划：给儿子风风光光娶个媳妇，自己在村中也能吐气扬眉。

谁知，天不遂人愿，喜极生悲。半个月才过，旺财的妻子渐觉神思恍惚。急忙求医，却是时好时犯。又过了月余，妻子开始胡言乱语，有疯癫之状，再后病情越发严重。旺财携妻看遍附近大小医院，可检查结果总是：无病。医生给开点镇神经的中西药，打发了事。

后有好心人，暗告：象小儿惊吓，经神婆神汉手抚口念后，就能好。你们不妨也试试？

旺财信以为真， 花了重礼请“神”，然后按“神”指示：小家承受不起大家古物；安放地点有渎青龙。速具礼送回。于是就发生了当前的一幕。

谁知，就在旺财刚刚讲完送回碌轴的事由、准备启动车辆回去时，手机响了。

相距50里的家中打来电话，告知：“妻病已好，只是暂时体弱，已无忧！”。旺财的小眼睛里再度放出亮光，他喜极而泣，忙又转身，再给碌轴磕了两个响头，喜滋滋而去。

知晓了碌轴今天的遭遇，我不禁心生感慨：在21世纪的今天，还能发生这样的离奇之事，真有点可悲可笑！

是事出有因，还是真有“神灵”？ 就由各位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通联 江苏省邳州市东湖•润才试验学校 高俊明

2023.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