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1872年3月12日),金陵城的绵绵阴雨中,六十一岁的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任上溘然辞世。

虽然生前极为低调简朴,但这位中兴名臣的身后事却是前所未有的风光隆重——噩耗传入京师,两宫太后垂泪痛惜,命同治皇帝为其辍朝三日,以示哀悼;朝廷又接连派员往祭,同僚故旧的挽联纷至沓来,祭奠活动更是长达百天不止。

平定太平天国,曾国藩用“曾剃头”的恶名和十二年的呕心沥血,保住了大清朝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随即又主动大幅裁撤湘军,为朝廷彻底解决了后顾之忧。

所以盖棺定论之际,清政府也用最大的诚意、最高的规格,回馈了这位操劳半生的封疆大吏——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并在湖南和江宁(南京)两地建立专祠,更重要的,钦赐谥号“文正”。

要知道在此之前,满清二百余年历史里,九位皇帝一共也只赐下了五次这样的恩典,而曾国藩则极为幸运地成为了大清立国后的第六位“文正”公。

生前鞠躬尽瘁,死后极尽哀荣,“勋高柱石”曾国藩与爱新觉罗的统治者们,为世人联袂奉献了一出“君恩似海,臣节如山”的深情戏码。

然而,“死谥文正”的顶级待遇背后,过程绝非结果这般温馨感人,真相也远比表象更加凶险复杂。

在太平天国席卷南方的滚滚洪流之中,从湘军1853年走出湘潭开始,手握重兵的顶级汉臣与日薄西山的满清政府之间,注定不会有太多的温情脉脉,彼此提防、互相算计,才是这段君臣佳话背后真正的主题……

裂痕:湖北巡抚的得而复失

咸丰四年(公元1854),曾国藩迎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

这一年八月,四十三岁的湘军主帅从太平天国的手里,重新夺回了长江中游最具影响力的战略要地——湖广省府武昌城。

彼时,太平军兵锋正盛,南方战局日渐糜烂,而大清经制的绿营兵又完全难当大任。如此背景之下,一介书生的曾国藩,统率着创立仅十六个月的湘军,便能取得克复重镇武昌的骄人战绩,实在是令咸丰皇帝欣喜若狂。

龙颜大悦之余,大清天子御笔一挥,将头号功臣曾国藩任命为署理湖北巡抚,只是圣旨刚下不久,军机大臣祁寯藻便向皇帝发出了警示:

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

一语惊醒梦中人,兴奋过头的咸丰帝也不禁有些后悔自己颁赏的冒失——曾国藩已然手握重兵,若再赐其督抚要职,一旦萌生反意,后果将不堪设想。

虽然君无戏言,但皇帝的“面子”到底比不过江山社稷的“里子”,年轻的奕詝权衡再三,终于再次下旨,免去曾国藩的巡抚之职,改授有名无实的兵部侍郎衔。而此时,曾国藩从湖北千里迢迢呈上的谢恩折子,才刚刚进入紫禁城。

这就是所有领兵汉臣都需要面对的困境——大清的天下太平,需要曾国藩式的中流砥柱,但一个日渐强大的湘军统帅,却始终是统治者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而这种戒备心理,也直接导致在随后的六、七年时间里,曾国藩一直处于客位虚悬的尴尬状态,除了手里的兵权,衣食住行身不由己,粮秣薪饷仰人鼻息,实在是有苦难言。

有功不赏,无功者却反而受禄——带着湘军在武昌城下浴血奋战的曾国藩,在战后活成了一个笑话,而远离战场的荆州将军官文和湖广总督杨沛,却因为克复武昌大受褒奖。

但比起朝廷的出尔反尔、赏罚不公,皇帝的胡乱指挥,更令其难以忍受——咸丰帝不顾湘军连番苦战、师老兵疲,却执意下旨曾国藩立即率兵东进。

只是大敌当前,即使满腹牢骚、浑身委屈,又哪敢抗旨不尊?刚刚与湖北巡抚失之交臂的曾国藩,也只能强打精神,挥师奔赴下游江西。

只是这一去,湘军便遭遇了成军以来最惨痛的挫败,而曾国藩在经历“巡抚”事件之后,又走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困局……

守孝风波,君臣再生龃龉

1854年十月,乘胜而来的湘军在鄂东田家镇再次收获大捷,此役两万余太平天国将士阵亡,五千多艘战船被焚,太平军水师几乎遭遇毁灭性打击。

然而随着局势发展,曾国藩的战场好运终于用尽。1855年初,湘军先是围攻重镇九江失利,紧接着在咫尺之遥的湖口,又被翼王石达开用计将其强大的水师拦腰斩成两截,百余条轻便快艇被困死在鄱阳湖内毫无作为,而滞留长江上的大型战船又惨遭太平军夜袭,全部葬身火海,连曾国藩所乘的帅舰也被太平军趁乱俘获。

眼见漫天火起,兵勇四散奔逃,湘军主帅羞愤交加,纵身投水自尽,所幸被随从及时救起。

得胜时可以不赏,战败后咸丰帝却毫不留情,将九江的失利全部归结为曾国藩指挥失当,对其严旨申饬。

但湖口惨败只是厄运的开始,此后,湘军长围九江而不见任何成效,江西境内的战事也逐渐陷于低迷,而曾国藩倚为臂膀的悍将塔齐布和罗泽南又相继阵亡。

湘军主帅坐困赣省,更因筹措粮饷与地方官员弄得形同水火,情绪日益低落,心情苦闷却无法排遣。

而1857年初,噩耗再次传来——其父曾麟书病逝,曾国藩闻讯肝肠寸断,在上奏回籍奔丧之后,不等朝廷降旨批复,便匆匆委军而去。

父亲过世,按礼制曾国藩应当返乡治丧,然而清政府对丁忧制度也另有规定:战时军务在身的要员,若未得皇命,则不得擅离职守。

曾国藩一向循规蹈矩,这次却在江西战事吃紧的关键时刻不辞而别,这样的举动,既是痛失至亲时的人之常情,更是长期压抑、愤懑后一次彻底的宣泄。

好在彼时太平天国仍是清廷的心腹大患,咸丰帝只得强压怒火,未治曾国藩擅离职守之罪。

转眼守孝三月的假期将满,根本无心收拾江西残局的曾国藩,又向朝廷奏请在籍守孝三年,而咸丰则以身膺督兵重任为由,命其假满后即刻返赣主持军务。

眼见无法推脱,曾国藩索性向皇帝摊牌,直言在江西客寄虚悬,处境艰难,既无法治军,更不能兼及筹饷,若无督抚实权,“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

曾国藩的意图已相当显——如果朝廷要其继续督办江西军务,必须赋予军政实权,否则其宁愿让贤他人,在籍终制。

此言半是试探,半是胁迫,至于咸丰能否依言而行,那就要皇帝自行掂量后果,权衡轻重了。

不料大清天子这次相当爽快,闻言索性顺水推舟,批准了曾国藩丁忧守制的请求。

这样的结果令曾国藩始料未及,但细究之下,咸丰帝的绝情其实不难理解——太平天国在经历了“天京事变”的内乱之后,对清廷的威胁正在逐渐降低,曾国藩当然也就并非必不可少之人了。

就这样,湘军主帅被迫闲赋在籍一年多时间,直到咸丰八年(1858)六月,事情才终于出现了转机……

阳奉阴违:两江总督的权谋

1857年六月,“天京事变”后主政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因为受到洪秀全的猜忌而愤然离京,在安庆招揽大批精锐部队后,随即浩浩荡荡转入浙江战场。

江、浙素来为清廷赋税重地,彼时南方又只有湘军尚能与太平军抗衡,考虑到曾国藩在军队中无人取代的地位,咸丰帝只能再次启用已被闲置长达一年零两个月的曾国藩。

而在此之前,由于洪杨内讧,致使太平天国元气大伤,湘军则趁势夺取了武昌、九江等战略要地,进而控制着上游鄂、赣诸省的大片区域,等到1858年六月,曾国藩东山再起之时,湘军实力已今非昔比,成为一支令满清政府和太平天国都难以忽视的军事力量。

咸丰九年(1859)九月,曾国藩在肃清湖北、江西的“发逆”之后,制定了四路入皖的东征计划,兵锋直指天京西面门户重镇安庆。

而正值湘军在安徽攻城略地之际,围困天京的江南大营被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联手袭破,太平军乘胜追击,连下苏州、常州,两江总督何桂清不战而逃。

咸丰十年(1860年)三月,春暖花开之际,曾国藩终于迎来了他翘首以盼多年的佳音——清廷下令免除何桂清职务并缉拿问罪,同时任命曾继任两江总督。

两江总督,节制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政民务。其权势之重,仅次于号称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而咸丰如此的“皇恩浩荡”,与其说是对曾国藩的认可,倒不如说是走投无路时的无奈之举。

江南大营已是绿营兵的精锐所在,却在太平军面前不堪一击,如今无论朝廷愿不愿意承认,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实际上就是大清江山唯一可以仰仗的救星!

只是难题又抛回给了湘军主帅——太平军东征苏常势如破竹,作为两江总督,曾国藩守土有责,又岂能无动于衷?但时值湘军围攻安庆的关键时刻,一旦分兵东援,四路图皖的战略又很有可能就此功亏一篑。

两难之下,曾国藩仍然决定留用湘军主力继续进攻安庆,而其总督行辕则由安徽宿松渡江,前移至皖南祁门,向苏常地区靠拢,摆出反攻架势,如此则“上足以慰朝廷,下足以对苏常士绅”。

但1860年却是清廷的多事之秋,太平天国的致命威胁尚未解除,当年10月,英法联军又由大沽口登陆,直扑北京城,咸丰帝仓皇逃往承德避暑山庄,同时下诏命曾国藩派麾下悍将鲍超,领兵五千火速北上勤王。

但鲍超是湘军阵中第一悍将,此时由其分兵入京不啻自毁长城,而安庆被围日久,眼见指日可破,曾国藩又怎肯错失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最关键的是,如今的曾国藩,再不是几年前那个被咸丰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小兵部侍郎,他是权势辐射南方诸省、麾下佣兵十数万的湘军主帅。而这样的实力,也让他具备了同朝廷阳奉阴违的底气!

接到诏书,曾国藩立刻上奏清廷,直言鲍超虽为勇将,但终非独当一面之才,而勤王事关重大,请由曾国藩、胡林翼二人择其一,亲自统兵北上。

如此的“赤胆忠心”,既可以摆脱抗旨不尊的罪名,实际上又将难题重新抛回朝廷——英法列强,所图不过金银钱财,而太平天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若是调曾、胡勤王,安庆湘军群龙无首,很有可能前功尽弃。此间孰轻孰重,相信咸丰能分得清楚。

退一步讲,即使咸丰执意调湘军二帅入援,然则皖南京城相距千里,奏折往返耗时弥久,等圣旨再至祁门,起码也是月余之后的事情了。

咸丰十年(1860)十月初四,曾国藩接北京廷寄,称“和议”已成,湘军诸将帅无须北援,曾国藩的拖延与推诿,最终还是为其赢得了转圜的时间。

食言封王与战后裁军

1864年7月,湘军历经二十六个月的长围久困,终于攻破天京。随着金陵城中漫天火起,延续十四年的太平天国运动,至此成为历史。

只可惜短命的咸丰皇帝没能等到这一刻,1861年8月,就在安庆易手后不久,弥留之际的大清天子,怀着无比的遗憾与愤恨,在病榻中传下圣旨:“有能克复金陵者可封郡王”!

如今金陵告破,只是做出承诺的人早在三年前便已驾崩,面对不世之功,清廷虽历数曾国藩的卓著勋劳,对其大加赞扬,但执掌朝堂的慈禧太后最终却以“文臣封王似嫌太骤,且旧制所无”为由,并未奉照先帝遗命,甚至连次一级的公爵都未赐下,而仅以一等毅勇侯便草草“打发”了湘军主帅。

但曾国藩坦然接受了朝廷的薄情寡义,经历了此前的大起大落,再次出山后的曾国藩,对满汉的门户之见早已心领神会,对官场的生存法则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曾国藩浸淫官场数十年,又怎会不懂其中道理,太平天国已成为过去,此刻若再居功自傲,无疑会引来朝廷更大的猜忌与不安。

不仅对微薄的赏赐未表现出任何不满,曾国藩甚至还对自己下了狠手。

同治三年(1864)七月二十日,就在天京之战刚刚结束一个月之后,曾国藩便主动裁撤首批湘军两万五千人,其中便包括其嫡系的吉字营一万余人,紧接着又奏请将已位居浙江巡抚的胞弟曾国荃开缺回籍。

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功高震主,位极人臣。当这些要素汇集于一人之身,最终的结局要么是犯上作乱要么便是不得善终。类似的剧情,曾在过去的历史中无数次重演,而曾国藩却用最大的诚意,彰显着自对爱新罗觉的忠诚。

只是这样的举动却并未换来朝廷的赤诚相待,反而在不久之后,为曾国藩和整个湘军集团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刺马迷案:曾国藩的绝地反击

同治九年(1870)七月,新任两江总督马新贻,在阅兵返回总督官邸途中,被凶徒张文祥当街刺杀。

封疆大吏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害身亡,实乃大清立国两百余年前所未有之事。消息传出,朝野震惊,慈禧太后更是怒不可遏,先后委派三批刑部官员及两任钦差大臣赴宁审案,誓要将“刺马案”查个水落石出。

只是凶手张汶祥在被捕后便不停装疯卖傻,口供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破绽百出。而所有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却均以事关重大,“唯恐嫌犯未正典刑而暴毙狱中”为由,在审讯过程中只是“昼夜熬审”,而未曾动用任何刑讯手段。

案件延宕半年,毫无进展头绪,在朝廷的再三催逼之下,办案官员最终也只得出了一个张汶祥报复杀人的模糊结论。

至于马新贻与凶手是否相识又因何结怨,此案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或另有隐情则一概不得而知。

同治十年(1871)三月,在刺马案发生八个月后,慈禧太后下旨结案。张文祥以谋逆大罪被处凌迟极刑,并剖腹摘心于马新怡墓前致祭。

最终,轰动一时的刺马案,就这样在审案者的默契配合之中,在朝廷的无可奈何之下,匆匆画上了句号。

然而,刺马案虽然迷雾重重又草草了事,但结合案发前后清廷的人事安排以及案件牵涉的人物,此案的案情几乎不言自明,而幕后黑手更是呼之欲出……

1868年,曾国藩由两江调任直隶总督,接任者正是后来遇害的马新贻。

江宁为湘军所破,两江地区一直被湘军集团视为私地禁脔,从1860年开始,两江总督之职也一直为曾国藩兼任。如今将其调往京畿,表面上直隶总督号称疆臣之首,看似皇恩浩荡,实则调虎离山、严加看管的意味甚为明显。

另外,派遣非湘军一系的马新贻来鸠占鹊巢,已然触动了湘军集团的利益,而据马新贻之子回忆,其父赴任之时,慈禧曾密令其私下搜集曾氏兄弟及麾下湘军劣迹,并彻查天京城中金银财宝的下落。

剿灭太平天国的过程,哪有那么多的循规蹈矩,杀人越货、中饱私囊的事情自然是屡见不鲜,况且天京的巨额财富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一旦严审彻查,曾国藩及湘军集团又有几人能逃脱干系?

是可忍孰不可忍,朝廷既然步步紧逼,曾国藩也只有奉陪到底,而刺杀马新贻,即是永绝后患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威。

所以个中曲直,曾国藩是一清二楚,慈禧太后当然也心知肚明,这也解释了为何所有办案官员都不敢对凶手张文祥用刑——因为一旦凶手被迫招供,清廷与湘军的矛盾将迅速大白于天下。

“适可而止”是聪明人的生存法则,“斗而不破”是官场的大势所趋,与水落石出的真相比较起来,维系住所有人的脸面,似乎才更有价值。

当然,在这场晚清君臣的巅峰对决中,面对权倾朝野的曾国藩,面对其身后堪称庞然大物的湘军集团,甚至是整个汉臣势力时,江河日下的满清朝廷已然是力不从心。从慈禧最初信誓旦旦的彻查到底,到最后刺马案的草草而终,便是最好的证明。

1870年,马新贻遇刺身亡后,曾国藩随即由直隶回任两江补缺,此后两江总督之职再未旁落,由湘人把持长达七十余年,各中缘由,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