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我从小跟外婆度过童年,与母亲分隔两地,挨了五年多,后到了香港继续体验喜怒哀乐。

我生在寒冬腊月的旧上海。一九四八(丁亥)年新历一月十八日晚上,我来到了这个苦恼的人世,跟许多人一样,体验着喜怒哀乐。童年到中年一直苦难缠身,尝尽人间百苦。新历一月十八日即农历十二月初八,那天,在上海是一个大节日——腊八节,家家户户都熬腊八粥,那是一种甜粥,以红枣、果仁为主料,熬得黏稠,可果腹。外婆嗜甜,最喜吃。那日早匀天,外婆一定拖着我去庙里烧香,原来这日正是佛祖释迦牟尼得道日。难怪我妈妈的和尚师傅抚着我的头说:“这小孩有佛性。”

从小,妈妈便没在我身边,我是跟随外婆度过了童年。外婆常跟我说起我出世那天的事儿,坐在小木凳子上,右手拨葵扇,左手嗑黑瓜子:“关琦,侬价娘是馋老虫,生侬那一日,顶着大肚皮也要跟我去吃年夜饭,结果吃出事体来!”

上海人作兴年夜饭,一到腊月,家家都摆年夜饭,你请我,我回请你,往来频密。大底在腊月中旬,年夜饭不断,有的在家中招宴,也有上馆子的,菜式有四冷盘:海蜇头、油爆虾、五香牛肉、熏鱼;跟住上两热炒:清炒虾仁、韭黄炒鳝糊,或者是虾子海参;再来一大锅腌笃鲜;压轴的是清蒸鲥鱼和酱油鸭。最后甜点,大多酒酿丸子和八宝饭。一家请一日,外婆姊妹淘忒多,可以连吃十来日,省下买菜钱,替我添套新衣裳,新春拜年,体面一点。

年夜饭时来到人世

外婆往下说:“李先生家里吃年夜饭那天,下午,你妈妈肚皮作痛,躺在床上。到黄昏,我要去吃年夜饭,叫领娣(我阿姨)来陪伊,死活勿要,一定要跟我一道去,吵伊勿过,就叫了一辆黄包车,从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拉去法租界的霞飞路李先生价屋里。黄包车走得快,侬姆妈顶着一只大肚皮,黄包车东倒西歪,痛得侬价娘,额头冒白汗,我就讲‘兰芳,吃不消,就回去伐!’要死快哉,侬姆妈馋老得要死,另外手又痒,一定要敲麻将牌,去去去,随便侬!七点到,八点半开席,刚刚吃上两只菜,侬姆妈捧着肚皮叫痛,人人急扯白脸,七手八脚叫汽车将侬姆妈送到法租界法国人经营的广慈医院。九点十分钟,送进去,九点半,侬只白白胖胖价小赤佬就钻出来了!”

摆脱娘胎这么急,说明我是个急性子。三岁定八十,做什么事都是急,吃东西急,走路急,字体急就章,写到潦草不堪,人人都看不懂。(嘿,有时连自己也看不大懂哪!)

生下我不到一个月,母亲就匆匆挟着金条跟姊妹淘,跑去香港开舞厅去了,留下我跟外婆,一老一少相依为命。由是我对母亲印象十分模糊,依稀记得是一个非常美丽妩媚的女人。

那时候,打香港汇款到沪,不大畅通,吃不准日期,到了月底,粮仓腾空,如何是好?幸得外婆人缘好,骰子活落,左邻右里,都是兰芳阿娘地叫得震天价响,分外亲切,知道我们外汇未到,都热情地拉我婆、孙二人到他们家里吃饭。太热情了,顺得情哥,失嫂意,只有推说,粮仓还有剩,总算对付过去。

吃饭不成问题,衣着却是很寒碜,我只有两件短棉袄,一件还是邻家关兴阿哥穿落的,至于棉鞋,早已穿了洞,打上补丁。一岁,刚懂走路,还要翘尿片,哪有现在的孩童幸福,有纸尿片可用,穷人家只好以旧衣服撕烂来代替。布尿片又粗又硬,夹在股间,十分难受,举步不易,只好叉开双脚走,因而落下了一个毛病——走路八字脚(到了香港,同学们都嘲笑我是摩登差利,即Charles Chaplin,又译查尔斯.史宾赛、“查理”.卓别林)。

解放了,人人要学习,认识新社会,目不识丁的外婆,十字不懂横划,也得要到合作社学习新思想。华灯初上,每有党干部来叫弄堂里的人去开会。宁波老娘外婆,使泼想不去,给干部大姐半拉半劝地拉走了,留下我一个黄口小子独个儿留在家里面。会往往一开两三个小时,东西当然没吃饱,即有便意,也只好撒在裤裆间。好不容易等到外婆开会回来,进门臭气冲天,长裤裾边都沾满粪尿。外婆一把搂住我,半哭带喊:“关琦,要死快哉,作孽作孽呀!”这种苦难日子,一直到我五岁去香港时方结束。

留学日本,错过奔丧

算起来,我和外婆两人一同挨了五年零三个月。我一直把外婆看成我妈妈,妈妈可以不要,外婆不能不要。天不遂人愿,外婆仙逝,当时我留学东京,母亲因为交通隔涉,没有通知我回香港奔丧,我无法送外婆的终,留下一生的遗憾。今夜,残月如钩,漾着白光,我的好外婆,我想着你,你到底在哪里?我们会再见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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