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钤在大地的一方周印

胡宝林

仲秋 ，重游陕西岐山周公庙。
入庙门，拜三公，穿殿宇，拾级而上，登临凤凰山。站在高处俯瞰，淡淡烟雾中，周公庙卧在凤凰山凹，东、西、北三面以山为墙，南面敞开，形如簸箕，其间宫殿横呈，道路竖行，广场四方。看着看着，我忽然意识到——周公庙的格局，不就是一个大大的“周”字么！
周公庙是钤在大地的一方“周”印。
我为自己的这一发现惊喜，也为古人的苦心折服。唐时，建庙人的目光，掠过周的三万里江山，八百年长史，轻轻地将这枚印章，钤在为周这一巨幅画卷落款之地的古周原、凤凰山的一个山凹里。这凤凰山凹，恰是周公旦采邑，是感受飘风自南而来的卷阿之地。最合适不过，最意味深长。周公
隐居这里，心中是不是也藏着这个周字？
文字是心灵的密码，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汉字象形，勾画传神。在周建国之时，“商”在人民的心中已经腐烂。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从成百上千的文字中，从周原崛起的后稷的后人树立起“周”作为国号，其中寄予了多少期盼，多少希望。八百年的江山，都打上了“周”地烙印。
站在凤凰山半山的亭子中，我欣赏着脚下这方“周”印，思绪顺着每一笔流动的笔画，探秘那曲折的心路历程，体味那意味深长的历史内涵。
“周”，三面以山围墙，要保护什么？土。土就是土地啊。土地是周人的命根子，没有哪个部族像周一样珍视土地，也没有哪个部族像周一样，为寻找一块适合稼穑的土地而经历一代代人的苦难和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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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公亶父时，戎狄屡犯，他不愿看到生灵涂炭，带领族人翻过重重大山，条条河溪，终于来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这方水草丰茂的土地，连苦菜长出来都是味道甜美的。远望，秦岭巍巍，渭河汤汤；近看，土塬坦荡，河水缠绕。周原，周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土地！周原是一块宝地，周原也是一块福地，就是在这里，周人种五谷，兴农业，实现了周族的崛起！甲骨文“周”字，就是界限分明又种满庄稼的田园的形象。周人，也就用周原之周作为部族的命名。
文王兴周，开疆拓土。武王翦商，建立周朝，开辟井田，分封诸侯。周公旦跟随文王，襄助武王，辅佐成王，深知创业的艰难，土地的珍贵。当管叔、蔡叔等人裂土为疆发起叛乱时，周公毅然挥戈东征，维护了国土和疆域的完整统一。
土是立足之地，土是稼穑之地，土是生民之地，土是兴盛之地，周人的史诗，就是土地的史诗，“周”字中的这个“土”字，重至千钧！
“周”字中还有一个“口”。
口是一张嘴，口是一扇窗，口是一道门，口是一个筐，口是一座城，口是一圈狱。口下有泉，口下有井，口下有心，口下有火山。口是田之四界，地之四方，口示东南西北，天圆地方。口浅白如画，口深似东海。口要喝水，要吃饭。这是活人的第一要务，是治家安邦的大事。始祖弃依渭水教民稼穑，不窋沿泾水出走他乡，公刘越漆水回归豳地，古公亶父循湋水觅得周原。无水源，就没有生机，周族每一个停顿安居之地，都少不了河流清泉。周公庙中有一口著名的泉源——润德泉。多少年前，润德泉逢盛世而涌流，喷珠溅玉，滋润庙外千亩良田。而今，我站在润德泉前，看见泉口栏槛上蹲着的一群石狮子，都和我一样希望这泉源再次奔涌。周人觅河、淘泉、掘井，就是要让水解口渴，源润嘉禾。周人自后稷始代代都是作务庄稼的高手，有了土地，他们相阴阳，观水向，垦田撒种，耕耘浇灌，收获粮食和瓜果蔬菜，让人民吃饱肚子。口无甜水喝，就没有百姓身体的健康，口无饭食吃，百姓就不会安宁生活，国家就没有太平。暴动、叛乱，好多源于口中无食。周族十几代人流徙四方，衣衫褴褛，耕种土地，品尝过饥饿的滋味，他们深知食之重要，农之关键。“周”字中的这张“口”，警示着周人，时时不要忘记百姓的吃饭问题。
口要说话。说话就是表达。周公之世，周人执政如履薄冰，唯恐德不配位，重蹈殷商覆辙，所以广开言路，倾听八方臣民的心声，不断改进不足。他们派出采诗官，赶赴各个邦国，倾听底层人民的呼声和怨言，“观民风，知得失，自考正”。鼓励大臣、宗族、史官、乐官等调查进谏献诗，鼓励
百姓表达意见。《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就是采自乡野的民风和民声，多么亲切多么动人。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就是为了听大臣的进谏，贤人的良言，百姓的呼声。畅通言路，察纳雅言，这是关系人心向背、社会和谐、国家平安的大事，亲历殷亡周兴的周公旦对此自有深刻的感悟。
口要唱歌。人不光要吃饭，说话，劳动，还要娱乐，抒发心情，享受精神生活。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歌咏音乐调节情绪，导引人内心的情感和力量。周公作乐，和其声，安其心，美教化，移风俗。音与乐，拉近了人的情感，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融洽，社会更和谐，更团结。
“周”字中的这个“口”，深不可测。
我在凤凰山上站了许久，慢慢下来，走进这方“周”印中，沿着曲折的道路，感受“土”的厚重，站在古泉眼前，沉思“口”的深邃。
周人以德治国，实施的是德政，就连周公庙里的泉也叫润德泉。觅沃土，勤稼穑，饱口腹，纳雅言，制音乐，体现了周的宽厚，对民众物质、精神生活的尊重和维护。但另一方面，国家的治理肯定也是有法制规矩限制的，没有规矩，难成方圆。“周”字中的这三面墙，就是规矩，其一是礼，节民心，其二是政，行政令，其三是刑，防邪恶。再加上乐和民声，太平治世的秩序就建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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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看完周公的事迹展，我又站到了周公的塑像前。他衣袂飘飘，手握简册，双目炯炯，眺望前方，仿佛还为国事思虑。
周成王居丰都时，天下已经安定，但周国的官制还没有制定好。周公于是作《周官》明确各种官吏的职责范围，作《立政》，方便百姓，官民都很高兴。他又制礼作乐，使社会秩序井然，使人心和谐欣悦。周公，改变了周的施政方式，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而文化，就是生活方式的总和。周公是周文化最大的缔造者，周文化是儒家文化的精神资源，孔子一辈子都崇敬周公。历史学家夏曾佑先生曾言:“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周公将自己融入了周朝大业，周公就是周王朝、周文化的人格化身。周公庙这方周印，钤在周公采邑、卷阿之地，就是对周八百年历史画卷的最有力的签名。
走出周公庙很远了，回头望去，古柏苍苍，云天高远。
一个人，一方印，从此活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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