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gure出品纪录短片《徐冰天书号: 寻箭记》 导演 sidi

文/图 陆晔

澎湃新闻授权转载

聊起太空的一切,徐冰兴致勃勃,似乎可以一直聊下去,甚至语速都比平日略快。他标志性圆眼镜后面的眼睛,半年多来一直忙着艺术卫星项目、拖延着还没去做白内障手术的眼睛,炯炯有神。好奇,专注,天真。

2024年2月3日,艺术家徐冰主导的中国首颗艺术卫星“SCA-1号”搭载捷龙三号遥三火箭,于广东阳江附近海域成功发射、顺利入轨且首轨遥测正常。这一天离徐冰机缘巧合与民营商业航天公司合作发射“徐冰天书号”艺术火箭失利,过去了整整三年零两天;五天之后,这位国际知名当代艺术家将度过自己的69岁生日,步入“七十而从心所欲”的年纪。

艺术介入并不影响卫星原本的任务荷载

此次发射“一箭九星”之一的“SCA-1号”,名称中的SCA是Star Chain of Arts Project的缩写,也即徐冰“艺术星链计划”的第一颗卫星。虽然命名为艺术卫星,但其实只有屏幕、摄像头等设备专供艺术家使用,这颗卫星的任务载荷是要完成全球首次5G天地一体化演进体制的星上信号处理技术验证,验证成功之后便不需要持续运行。艺术的介入并不会对它原本的任务载荷造成影响或改变,艺术家只是利用卫星冗余开展科技与艺术结合的实验性创作,尽可能不浪费在轨卫星资源,物尽其用。这也预示着太空艺术在民营商业航天高速发展的今天,进入到一个新阶段。在徐冰看来,“艺术星链计划”致力于开启新的太空艺术时期,通过先后陆续向外太空发射卫星星座,也即由一组人造卫星共同运作而形成的系统,创建连贯的、彼此叠加的太空艺术项目平台,在这个过程中合理利用卫星功能,尝试并检验地外、星上策展的可能性。

由于航天领域高投入、资源集中的特殊性,秉持参与和分享的理念,徐冰将这颗发射至LEO近地轨道、设计寿命为三年的艺术卫星,视为《徐冰艺术卫星创作驻留项目》的组成部分,公开征集艺术家和公众具有宇宙视野与太空思考力的太空艺术项目提案,为入选艺术家提供卡门线以外的、平等的地外平台和相应创作条件。同时徐冰工作室也邀请了多位中外艺术家参与。目前这项地外艺术创作驻留项目第一期的艺术家,有以《一把和三把椅子》蜚声世界的国际观念艺术先驱约瑟夫·科苏斯,创作《绿荧光蛋白兔》、以生物艺术和遥现艺术闻名全球、2017年在国际空间站合作完成《穹顶下的内部望远镜》的爱德华多·卡茨,承袭并拓展杜尚将现成品转化为艺术品实践探索的80岁高龄以色列裔美籍艺术家海姆·斯坦巴克等前辈;更多的则是青年艺术家。如以《谁的乌托邦》、《人民城寨》等广为人知、活跃于国际艺术界的中国艺术家曹斐(她也是五条人乐队2023年广州“大时代歌厅”万人演唱会的艺术导演和2024龙年特别专场上海站的视觉设计),关注地缘政治、连续多年参与韩朝边界“非武装地带”艺术项目的韩国艺术家朴美丽等。还有一位自主提交方案的八年级初中生曹正。

面向未来的艺术很昂贵,这一次徐冰替你买单

以《路牌-葛宇路》《情书》《吹往北京的风》《对视》等为人熟知的青年艺术家葛宇路也在其中。他认为虽然我们肉身还生活在地球文明这个系统里面,但能够把一部分的意识延伸到太空视角,反观地球文明,对于创作者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可多得的机会——太空艺术更像是让地球照镜子,一些熟悉的东西变陌生,这也是在太空去看地球的一个新的可能性,我们可以借此重新去反思在地球时代的一些工作、一些价值,一些固化的认知可能会松动,我们因此可能会变得更加能够面向未来。然而这一面向未来的探索是极为昂贵的。摩根士丹利曾估算星链卫星制造成本每颗约100万美元,马斯克则透露在复用一级火箭和整流罩的乐观状态下单颗卫星成本可降至50万美元;据媒体报道目前我国近地通信卫星的平均造价约3000万元人民币。当然还有卫星运行维护和数据传输成本,以及搭载卫星并推送入轨的火箭造价和发射成本,且需要承担火箭发射失败的风险。艺术家若要进入航天领域,不管以任何形式展开艺术创作,都有极高的资金门槛。

以徐冰2021年开始创作的《卫星上的湖泊》为例。这是在外太空拍摄的首部定格动画作品。艺术家将图像上传至卫星屏幕中,由卫星自带的太空自拍杆拍摄屏幕上的图像与地球背景同框的静帧——图像中的“标准人”背着包袱在太空中奔跑,文字从包袱中洒落。卫星每天环绕地球16圈,当其处于不同地理位置的上方时,动画中掉落的语言种类也会随之改变。这个作品提示对人类文明、语言、时间等左右地球人生存的沉重概念,在外太空零重力状态下回看蓝色地球,并提醒人类珍惜我们目前所知唯一的家园——一颗蓝色的小点。通常从卫星回传一幅静帧画面的价格高达数万元人民币,这一作品使用的是已过服役期在轨卫星的冗余,相当于一个已经废弃的卫星,图像回传价格要便宜得多,即便如此对于目前完成的3分07秒定格动画来说仍是一笔巨大开支。入选艺术家在徐冰艺术卫星创作驻留项目期间,徐冰工作室和项目合作方北京万户创世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不仅需要联合航天科学家及工程师提供技术支持,协助艺术家利用艺术卫星实现创作构想,还会根据艺术家和作品创作所需要的条件,免费提供卫星资源。这颗艺术卫星同样有一个带播放器的大屏幕,不同之处在于摄像头进阶为每48小时可以开机一次,有3分钟有效时间拍摄外太空连续活动影像。目前的计划是驻留项目为每位艺术家提供3分钟影像回传,作品版权归艺术家本人所有,徐冰工作室仅保留一份资料和展览版本,以及一份可进入艺术市场的售卖版本,前提是艺术家愿意售卖并与驻留项目以双方认可的合理分成比例签订合同,销售获益仅用于补偿此艺术卫星项目的部分投入。

我们在地球长大,观念改变很难

当然更大的挑战是观念上的。 徐冰认为艺术界总体上对当下的航天科技和太空领域是比较陌生的,“一个是技术上陌生,再一个是对艺术观念上的这种推进力,是一个挑战和难题。”徐冰工作室在卫星发射前一周,为部分入选艺术家组织了一次小型会议,由航天工程师进行卫星技术参数讲解和答疑。类似活动还会持续进行。然而,“要怎么样把这颗艺术卫星用好,绝大部分艺术家就是我把图案弄上去,然后再拍回来,但怎么说呢,其实你需要尽可能使用这颗卫星,不用这颗卫星你的创造和想法就无法实现。只有这样才有新思维的推进。”徐冰坦言“我体会到我的创造力有限,需要大家一起推动太空艺术。因为咱们是在地球上长大的,观念很难改变。艺术卫星开放给大家,其实对所有的艺术家都有这个问题,怎样处理这个特殊的空间和特殊的材料,我们在过去没有面对过。卫星那块屏幕有一个外太空星辰大海的背景,如果你在地面做一个东西,传递出地球的特殊性,再上传到那块屏幕上播放,感受当然跟直接放在美术馆里是不一样,但这在今天也太简单化了。”

刘昕大概是目前驻留项目中进行过较多太空相关创作的艺术家。这位工程师出身的艺术家带领研发的空间站塑料降解项目MicroPET入选《时代周刊》2023年度“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最佳发明”。目前她的作品《脱离:一颗牙齿的太空遨游记》正在PSA第十四届上海双年展“宇宙电影”展出。作品由一部基于真实任务的VR渲染作品和双频视频,经由艺术家的拔牙经历探索双重意识。在有关太空众多的男性化、集体主义、英雄主义宏大叙事中,刘昕的《脱离》非常女性化、个人化、私密隐痛又轻盈和天马行空,是难得的面向。刘昕认为徐冰工作室将地外驻留艺术创作这样一种难得的生命体验分享给不同的创作者,是一个全新的机会和全新的创作可能性;这也是给艺术创作在更大尺度上去考虑时间空间以及人类存在意义的平台。

太空艺术不是平等资源

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艺术与科技方向主任张文超认为,人类把自身对太空的想象艺术化,有非常悠久的历史,这是漫长的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科技进步使得太空变成了一个真正可触及的维度,但艺术探索非常有限,因为这不是普通艺术家可以做的事儿。张文超的入选提案叫《90分钟的宇宙观》。这件基于数据集和算法生成交互影像的创作,将艺术卫星绕地球运行的航迹坐标和航迹对应的星下点轨迹也即地面坐标对应,收集汇编卫星过境路径所对应地点的文明遗产和与太空想象有关的文学、地理、天文、历史、神话等相关信息和图像,融合艺术家的处理、动画和AI图像生成,混合剪辑成一部可以正序或倒叙随机播放的数据电影,卫星飞行轨迹是驱动作品的播放器与时间线。这部最新作品计划于今年3月在北京展出,届时参观者可以现场观看“影片-坐标-卫星”同步影像。

张文超表示目前卫星冗余能用作艺术创作的功能相对比较简单,艺术家不能被那种将一个内容上传播放、再拍摄外太空内容回传的传统思路限制。他的思路,或者说他使用的材料是卫星的航迹,“这是一套坐标数据,就跟我们研究的地理位置数据一样。航天器每转一圈是90分钟,由于地球转动的曲线,只要一个航天器在外太空运行足够久,理论上它的航迹可以划过地球上所有的地方。”那么,既然航天器都有航迹,为什么一定要用这颗艺术卫星?“换一个卫星或者用天宫空间站当然也可以。具体用哪个航天器不是这个作品的核心,我最独特的材料是航迹驱动的数据集。但谁能给我做呢?正好徐老师的艺术卫星是实施我这个设想的良机,还能配合我线下的展览。太空资源和运用太空科技进行相应的艺术创作不是平等资源,而是一种特权。徐老师把他获得的太空资源开放给年轻艺术家,很了不起,很感动。”

新技术不是工具,能变成艺术语言才是创新

那么,有了这颗艺术卫星,当代艺术究竟能如何创新?张文超认为徐冰这些年在太空和人工智能等新技术领域的多方尝试,是希望新的技术能真正进入他的艺术语言:“把一个艺术品带上太空,是太空艺术第二阶段的思路,太空和航天技术并不以艺术语言本身存在。徐老师希望我们大家一起能把太空艺术推到第三个阶段,让这些东西变成实实在在的艺术语言,再进入到长久不变的艺术家的创作系统里。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做,就我个人认为如果只是使用那颗卫星就会比较傻,没有从语言层面思考它的意义。我用航天器轨迹,能够连带着辐射出整个的文明史中人类对太空的思考,这个创作的艺术语言其实是数据集,卫星转化成了在语言层面真正有效的维度,对我的作品有提升的一个维度,这是最大的意义,反而在卫星上播放影像并不那么重要。”张文超还提及几天前驻留项目那次卫星技术工程师答疑的小型会议,觉得大家应该跳出一个误区,不要过于较劲怎么使用这颗卫星,怎么编程,怎么拍摄,这仍是比较传统的思维,将新的技术局限于为传统艺术语言创作服务的工具。其实更需要思考自己整体艺术体系有哪些边界,能够借助这颗卫星和相关的技术有所突破。

研究者、策展人于渺则提供了另一个维度的回应。于渺长期关注生态政治、资源边疆、东北亚地缘政治和生态诗学,她例举社会人类学家和纪实摄影师、伦敦大学学院UCL地外社会民族志-国际空间站ETHNO-ISS博士候选人马卡尔·德列申(Makar Tereshin)的创作和研究,提出对太空艺术是否过于强调越过卡门线、往外太空飞升的反思。马卡尔·德列申耗费数年在俄罗斯阿尔汉格尔斯克地区进行田野工作。这里是普列谢茨克航天发射场一级火箭落尘区,被称作太空金属碎片猎人的当地村民,从1980年代末就开始捡拾火箭残片售卖或者回收利用,比如用于建造小船、做炉子或者做坟墓周围的栅栏。数十年不断掉落的火箭碎片清楚地告诉人们,地球是太空基础设施的外围,直接作用于受太空探索进程影响的人们的生活。

因此,就像UCL跨星际生态学读书小组的批判性视角,进步导向的当代太空工业,包括但不限于人类向近地轨道持续占领、地外技术基础设施日益增多、民营商业太空企业野心勃勃的愿景,当代艺术该如何在拥抱太空科技激发新的想象力的同时,在传统分析框架之外,回应对太空可持续性的吁求呼声,搭建新的艺术阐释框架。

没有历史文化纵深感的太空艺术是乏力的

于渺还强调了自冷战以来,如阿波罗登月等各类重大事件催生了数量众多、影响广泛的太空文学艺术和影视创作,成为欧美社会文化重要的集体记忆,加之不同的宗教与民间文化传统,这些都成为滋养当代艺术的丰厚土壤。 就像上双“宇宙电影”正在展出的萨尔达·伊斯梅洛娃(Saodat Ismailova)《两个地平线》,以中亚文化身份和乡土历史为背景,将古代突厥口述史《科尔库特之书》中的预言与废弃航天发射设施的历史结合,指向记忆、精神、永生和消亡——史诗中的英雄科尔库特长眠于哈萨克斯坦南部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附近,当地人则深信不疑人类终将战胜地心引力获得永生。

张文超也谈到2023年5月离世的莫斯科观念主义运动发起人、俄籍艺术家伊利亚·卡巴科夫和妻子艾米莉亚·卡巴科夫(Ilya & Emilia Kabakov)长期的合作创作。他们关于太空与日常相互渗透的创作理念,无不打着深深的俄罗斯文化传统、前苏联生活经验、太空争霸集体记忆等印迹。且不说用弹射装置从公寓里将自己击穿天花板弹射至外太空的《从公寓飞出太空的男人》,以艺术家在莫斯科居住过的公寓为原型,那种强烈压抑爆发的力量感;近期在上双展出的《宇宙能量中心》是乌托邦式居住地《奇异之城》的一部分,以建立在古老宇宙遗址上的能量中心与宇宙的交流、与孕育人类所有的理性及创造力的行星层“人类圈”的联系,激发有关灵性、科学、宇宙能量关系的思考。

在今天,太空科技领域被遮蔽的性别劳动,类似玛戈特·李·谢特利(Margot Lee Shetterly)的代表作《隐藏人物:美国梦和帮助赢得太空竞赛的黑人女性不为人知的故事》,中村丽莎(Lisa Nakamura)关于阿波罗制导计算机至关重要的飞兆芯片生产当中土著妇女作用的研究《土著电路:纳瓦霍妇女与早期电子制造的种族化》等,也极有必要进入太空艺术的理论视野。

兴趣是艺术创作最大的动力

当然,艺术家的观念总是随时代、随时间而变,徐冰也不例外。从这部三年前非虚构影像机构Figure制作、此前从未刊发的短片《徐冰天书号:寻箭记》,大致可以回溯徐冰最初对太空艺术关注和思考的起点,也能管窥这三年来他走了多远。

“你知道吗,我最近跟工作室同事王钟垚梳理了太空艺术的历史和有关太空艺术的案例文章,她很聪明,跟年轻人一起工作真的有收获,也有意思。目前这个梳理还很浅,我们后面还会分析一些重要案例,争取做深一点。”

“你知道吗,那个八年级学生的提案,真特棒,我还以为是哪个美院的,没想到是初中生,也就14岁吧。未来在他们身上。”

“你知道吗,卫星的表面材料看起来是粗糙的,根本不是科幻故事里那种特光滑、特流线、特美的。工程师只关注材料要能经得起外太空的特殊环境,极寒极热,光线啥的,好不好看,不重要。但合理的功能性,就会有另一种好看。”

“你知道吗,所有退役的卫星,大部分都要被推到‘卫星坟场’,这是太空环保的要求。”

“你知道吗,《卫星上的湖泊》,其实就这个定格动画传上去再拍照传回来,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但有意思的是有一天我们发现这颗卫星离地球越来越远了,开始要脱轨了;结果过一段时间,它又回来了,离地球的距离又跟之前一样了。我们准备了六幅静帧画面,讲的就是卫星老去、脱轨在外太空越飘越远的事儿,但还没来得及上传,它就失联了,彻底消失了,再也没回来。这就好比卫星也好人工智能也好,这些技术它好像有自己的生命,不受我们人控制。”

“你知道吗,我们这次在艺术卫星表面涂装了很多外太空没有的东西,其实是地球上有的,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外太空到底有没有这些东西。卫星底部是深海动物植物,四周是地面上的花花草草,植物动物。当然有人,《地书》的标准人,外加了一个猿人。顶部都是天上飞的鸟啊什么的。这个颜料是航天专用,非常特殊,也很贵。但你想想,如果,万一真有外星人,他们就能看到咱们卫星画的这些,多有意思。”

(本文作者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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