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和英格褒·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 1926-1973)于一九四八年五月在维也纳认识,并相爱。然而,他们相处只有两个月,策兰是来自罗马尼亚的犹太难民,不能留在被盟军管制下的奥地利,只能流亡去法国,而巴赫曼当时在维也纳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后来,他们通过两地书进行交流。这些通信,成了他们之间爱情和诗歌成长的重要见证。在后来的二十年间,两人在文学上都获得引人瞩目的成就,并先后获得德国最重要的文学奖毕希纳奖,成为德语战后诗歌的重要代表。

第五封

英格褒·巴赫曼致保罗·策兰

维也纳,一九四九年五月底、六月初(?)

未写完的信稿

保罗,亲爱的保罗:

我向往你及我们之间的童话。我应该做什么?你我相隔如此遥远,而你的明信片,曾使我得到片刻的满足,但现在已感到远远不够。

昨天我从克劳斯·德姆斯那里得到了你的诗作,这些诗我以前都没有读过,其中有三首是你最近写的。我几乎不能接受,它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儿才到达我的身边。求你了,请你今后不要这样。你也要直接给我一点儿什么东西才行。

我可以比别人更能理解你的诗歌,因为我们曾经在里面相遇,从那以后,贝阿特丽克斯巷不复存在。我常常想念你,有时沉湎于其中,和你说话,将你陌生而黝黑的头抱在我的双臂间,想把你沉重的石头从你的胸口搬开,将你的手从丁香花放出来,让你听到歌唱。而我从来都不用刻意去想你,你自己就那样出现在我面前。一切照旧,我有了工作,成功了,男人们以各种方式围绕着我,对我却没有什么意义:你,美丽和忧郁,分割了我飞逝的日子。

第七封

英格褒·巴赫曼致保罗·策兰

维也纳,一九四九年六月二十四日

亲爱的你:

我根本没有想到,今天上午——事实上去年也是如此——你的明信片如期飞来,飞进了我的心中,唉,是的,我爱你,而我那时却从来没有把它说出。我又闻到了那罂粟花,深深地,如此的深,你是如此奇妙地将它变化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有时,我不要别的,只想离开这里,去巴黎,去感觉你是怎样握着我的双手,你会怎样全身心地用鲜花拥着我,于是,再一次忘记你从何处来,你又要去往何地。对于我,你来自印度或者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一个黝黑的、赭色的国度,对我而言,你是沙漠、海洋和一切神秘之物。至今,我都还不了解你,常常因此而害怕你,我简直不能想象,你应该做什么,而我们在这里却在做着别的事情。我应该为我俩拥有一座宫殿,把你带到我身边,从而让你在宫中成为我的施展魔法的主人,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地毯和音乐,并发明爱。

我常常在想,《花冠》是你最美的诗,是对一个瞬间的完美再现,那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大理石,直到永远。然而,我这里却不是“时间”。我饥渴着什么,却又得不到,这里的一切都浅薄而陈腐,困倦和陈旧,无论新旧都是如此。

八月中旬我将去巴黎,只有几天。别问我为什么,为了谁,但是,你要在那里等我,给我一个晚上,或者两个三个……带我去塞纳河畔,我们将长久地注视,直到我俩变成一对小鱼,并重新认识对方。

英格褒

第九封

保罗·策兰致英格褒·巴赫曼

巴黎,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日

埃库勒斯街三十一号

我亲爱的英格褒:

那么你要过两个月才来,为什么?你没有说。你也没有说,待多长时间,也没有说,你是否得到了奖学金。在这期间,我们可以,正如你的建议,“信件往来”。你知道吗,英格褒,为什么去年以来我给你写得很少?不仅仅是因为巴黎将我逼到一个如此恐怖的沉默中,使我再也不能从中脱身;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你对我们在维也纳的那短短的几个星期持什么看法。我怎么可以根据你当初匆匆忙忙、随口说出的话来做出决定呢,英格褒?

也许我弄错了,也许就是如此,我们相互之间要回避的地方,恰好正是两人都想在那里相遇之地,也许我们两人对此都负有责任。不过,我有时对自己说,我的沉默也许比你的沉默更容易理解,因为,我所承受的黑暗更久远。

你知道,重大的决定必须总是由自己做出。当我收到那封信,在信中你问我,你应该选择巴黎还是美国。其实,我当时很乐意对你说,如果你来这里,我将会多么高兴。英格褒,你是否可以看出,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真的决定(而不是还有所挑选)到我生活的城市生活,你就不会首先问我的意见,而是相反。

漫长的一年现已经匆匆过去,一年,在这期间你肯定还有些相遇。然而,你没有告诉我,我们自己的五月和六月还有多久才会再来……

你离我有多远或者有多近,英格褒?告诉我,让我知道,当我现在吻你时,你是否会闭上眼睛。

保罗

第二十三封

英格褒·巴赫曼致保罗·策兰

维也纳,一九五一年九月二十五日

没有寄出

亲爱的保罗,

你希望要回你的戒指,我并不感到奇怪,不过,你对此事相关的回忆,对我来说,却感到十分意外。我将非常理解,它是你家的遗物,很重要,你要自己留作纪念,因此,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交还给你,我也不会为此误解,也不会受到感情的伤害。

但是,现在我却从娜妮那里得到了一个尽管非常符合礼节的暗示,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都不会对这个“礼物”的前提条件的回忆而受到损害。在你内心的那个怀疑,是针对娜妮,同时也是针对我的,现在已经讲了出来,令我非常愤慨,使我到现在,得到这个消息的两天以后,还必须集中精力,试图理出一个头绪,并尽力将要把我击倒的痛苦和怀疑隐藏起来。

保罗,我知道这个戒指的历史,——对我而言,这历史是神圣的,你对我的许多指责,在这里都因此不能成立——你真的相信,我只是从个人兴趣出发,因为我看到了它,并觉得非常喜欢,竟然把它据为己有?我将不对你作什么辩解,我也没有权利,因为,它不是因为你或者我个人,至少绝对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是否可以为了这个戒指而存在。而我只能对你说,我可以面对死者的良知佩戴这戒指。我只是把它作为一件礼物从你那里得到,并佩戴或者保存,并总是理解其中的意义。

今天,我更清楚了,你嫌恶我,并深深地误解了我,我为你感到遗憾——因为,我毫不理解你的误解——它将永远不为我理解——我为你感到遗憾,因为,你使用了一个失望,这个失望是别人带给你的,你却用它来使大家都毁掉。

尽管如此,我还爱着你,不过,这之后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无论如何,我不会像你那样,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以这样那样的责备来和你断绝关系,忘记你或者把你从我的心上推开;我今天知道,我也许从来不会断绝,但也不会丧失自己的尊严,像你那样:有时用骄傲来使对我的思念平静下来,好像想到非常邪恶的东西。

请别忘记,因为你的诗歌我才写作;我希望,我们之间别的协议也不会由于我们的论争而受到伤害。

英格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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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封

英格褒·巴赫曼致保罗·策兰

维也纳,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日

最亲爱的保罗:

亲爱的保罗。我知道你今天已经不再爱我了,因为你不会再去考虑是否接纳我的问题—然而,我却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希望和工作,并带着与你共同生活的希望打好基础,为我们提供一个经济保障,使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重新开始。

我再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保证和承诺。我多次要寻找一个证明,什么证明都好,无论你是否接纳,也许在你的眼里甚至是一个虚假而蹩脚的证明。但是,我自己可以证实:如果我预设我爱你,并能够承担起这份爱,就会更好地“承受”生命的“此界”。

英格褒

第五十三封

保罗·策兰致英格褒·巴赫曼

一九五七年十月三十一日至十一月一曰,巴黎

我是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我应该把它叫着什么,赞同,也许,命运与使命,寻找名称毫无意义,我知道,它就是这样,直到永远。

我也和你一样过:我可以说出你的名字并可以写下来,不必抱怨那场暴雨,那场侵袭了我的暴雨—对我而言,无论什么后果,它都是幸福和喜悦。

你也知道,当我与你相遇之时,你对我来说既是感觉精神,两者都是。它们永远不能分开,英格褒。

想想《在埃及》。当我读它,就看见你步人其中:你是那生命的泉源,也正因为这样,你是我言说的辩护者,并且将继续如此。(那时,我在汉堡就这样暗示,尽管那时我还无权猜测,我说得是多么真实)

然而,如果仅仅是言说,就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想即使和你沉默地在一起也好。

在黑暗中的另一个物体:

等待:我也作如是想。但是,这也不是意味着,我们在等待生命以某种形式适应我们?

英格褒,如果生命不迁就我们,还等待它并为此而存在,对我们而言,这将是一种最错误的方式。

存在,是的,我们可以,并且可能。存在——为了相互存在。

芮虎、王家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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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及》

你应对异乡女人的眼睛说:成为水!

你应知道水里的事,在异乡人眼里寻找。

你应从水里召唤她们:露特!诺埃米!米瑞安!

你应装扮她们,当你和异乡人躺在一起。

你应以异乡人的云发装扮她们。

你应对露丝、米瑞安和诺埃米说话:

看哪,我和她睡觉!

你应以最美的东西装扮依偎着你的异乡女人。

你应用露丝、米瑞安和诺埃米的悲哀来装扮她。

你应对异乡人说:

看哪,我和她们睡过觉!

1948年5月23日 维也纳

这是策兰流亡在维也纳期间为巴赫曼的生日写下的一首诗。诗题“在埃及”,喻示着犹太人的流亡。据《旧约》记载,犹太人曾在埃及为奴,后来在摩西的带领下出了埃及。诗中的三位女子,都是犹太女子的名字,其中露特为策兰早年在家乡泽诺维奇的女友,米瑞安为摩西的妹妹的名字。巴赫曼后来也曾以“米瑞安”为题写了首诗,其中有“触摸每一石像,并行奇迹/让石头也泪水长流”的诗句。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行走:

时间回到壳中。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被催眠,

嘴说出真实。

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看,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与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

像海,在月亮血的光线中。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答应开花的时候,

是心脏跳动不安的时候。

是它,成为时间的时候。

是时候了。

该诗原题“Crona”在拉丁文和意大利文中都为“花冠”,在意大利文中还有延长音符的意思。《花冠》深受巴赫曼的喜爱,她这样回复策兰:“我常常在想,《花冠》是你最美的诗,是对一个瞬间的完美再现,那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大理石,直到永远。”“唉……我又闻到了那罂粟花,深深地,如此的深,你是如此奇妙地将它变化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为纪念这种爱,策兰1952年在西德正式出版的诗集就叫《罂粟与记忆》。

《科隆,王宫街》

心的时间,梦者

为午夜密码

而站立。

有人在寂静中低语,有人沉默,

有人走着自己的路。

流放与消失

都曾经在家。

你大教堂。

你不可见的大教堂,

你不曾被听到的河流,

你深入在我们之内的钟。

1957年10月中旬,策兰和巴赫曼在西德一次文学会上重逢,旧情重燃,当晚住在科隆王宫街一家旅馆,该街区为中世纪以来犹太人的居住地和受难地。策兰写出这首诗后寄给了巴赫曼,在后来的一封信里还这样说:“《科隆,王宫街》不是一首美丽的诗吗?……英格褒,通过你,通过你。如果你没有说过‘做梦者’,它怎么会产生呢。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生存。”在后来的通信中,策兰还曾引用过“你深入在我们之内的钟”这一句诗,这已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暗号”。

《翘起的嘴巴》

翘起的嘴巴,可以感觉:

黑色的植物。

(需要它,不找寻光,留下

雪纱,留下

你的猎物。

两者都可以:

触摸,禁止触摸。

两者谈着爱之罪,

两者都想存在与死亡。)

叶片疤痕,嫩芽,密密睫毛。

在眼睛尽头,陌生的日子。

豆荚,真实而开放。

嘴唇曾经知道。嘴唇知道。

嘴唇沉默直到结束。

这是策兰与巴赫曼恢复爱情关系后写下的一首诗。诗中谈到“爱之罪”,因为策兰后来有了妻子和孩子,巴赫曼为此也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

《日复一日》

你这焚烧的风。寂静

曾飞在我们前头,第二次

实在的生命。

我胜了,我失败了,我们相信过

昏暗的奇迹,那枝条,

在天空疾书,负载着我们,在月球轨道上

茂盛,留下白色痕迹,一个明日

跳入昨日,我们拿来,

丢失了那盏烛光,我把一切

扔进无人的手掌。

此诗写于1957年12月,在这之前,策兰到西德朗诵诗歌,并在慕尼黑与巴赫曼相会。在这之前他写信告诉巴赫曼他将在11月底去慕尼黑:“回到跳跃之处”。该诗的最后几行初稿为:“……一个明日/升上昨日,我们拿来,/那盏烛光,我哭泣/在你的手掌。”在1959年出版的诗集《语言栅栏》里,策兰把这最后几行改为:“……一个明日/跳入昨日,我们拿来,/丢失了那盏烛光,我把一切/扔进无人的手掌。”在命运的跳跃中,丢失了那盏烛光,手掌也成了“无人的手掌”,这说明策兰已意识到他只能生活在一种致命的“缺席”里。他在1963年出版的诗集干脆就叫《无人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