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于2024年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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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东,“莱”字是绕不开的地名元素。今天山东省的136个区县级行政单位地名中,含“莱”字的就占据6席——烟台市蓬莱区,烟台市莱山区,烟台市莱州市,烟台市莱阳市,青岛市莱西市,济南市莱城区,区县以下的小地名更是不计其数。以“莱”命名的山岳河流也有不少,如烟台龙口市的小山莱山,划分胶东半岛的胶莱河。

地名标记人类文明,承载历史文化,有的地名反映地理风貌,更多的地名则折射出历史变迁。

含“莱”量如此之高的山东,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可以探求?遍布山东的“莱”,到底从何而来?

和全国其他地区一样,山东的地名渊源,大多也可以追溯到夏商时期的氏族方国,在今天山东的范围内,经文献记载过的方国就有130多个(基本与今天山东区县数量等同),其中的近100个来自于东夷族氏族部落演变。

“莱”正是东夷部落的重要一支——莱夷。史料记载,莱夷原本广泛分布在山东北部的潍淄流域、东部的胶莱平原,周分封齐国后,莱夷活动范围被压缩挤占到胶东半岛,故而今天含“莱”的地名大多集中在胶东地区。

而山东中部的莱城区(原莱芜市),也和莱夷直接相关。公元前567年,齐灵公攻灭莱国,把部分莱国移民西迁到齐国中部安置,《水经注》记录道:莱民播流此谷,邑落荒芜,故曰莱芜。王献唐先生的观点略有不同,他认为这里除了安置莱国遗民之外,还安置了牟国遗民,“莱族与牟族杂居得名,古读牟为重唇音,声与芜相似,转写为芜”。不管哪种观点,也能看出“莱芜”的“莱”,还是离不开莱夷的影子。

理解了这个问题,我们应当也能想到,今天的含“莱”地名,应当都是莱夷、莱国的印记,但莱夷和莱国的“莱”,又是怎么来的?

1

“莱”从何处来?

什么是“莱”?

王献唐先生认为,“莱”,就是“来”,而来在甲骨文的写法“來”,原本表达的意思是粮食作物“麦”。

不管“莱夷”的名号是外人(华夏族)赋予的,还是他们自称的,“种麦”可能都是这群人最鲜明的身份符号。

王先生的推论是有其合理性的。甲骨文中的“來”确实是个从小麦植株形象演变象形字,而从这个字后来引申出的内涵来看,造字的古人显然对小麦是一种外来作物非常了解。

《甲骨文合集》9565:辛亥卜,鼎咸刈來

小麦当然不是中国本土的驯化物种。今天的研究认为,小麦的驯化始于距今9500~10500年前的土耳其东南部,最初被驯化的是两种小麦属野生种——两倍体的野生一粒小麦(T. monococcum)和四倍体的野生两粒小麦(T. turgidum),此后两粒小麦通过文化和技术交流向外传播到伊朗和外高加索地区时,又和当地的野生节节麦(Aegilops tauschii)杂交,最终形成今天我们熟悉的普通小麦(Triticum aestivum)。

二粒小麦也是自然杂交的产物,由野生乌拉尔图小麦(T. urartu)和拟山羊草(Aegilops speltoides)自然杂交而来

习惯上,我们总是认为古代中国的对外技术和商品交流都是通过丝绸之路实现的,尤其是从当时还属于西域的新疆进入中原腹地,几乎必然要走河西走廊。如果按照这种思维,那么最早在“西方”完成驯化的小麦,应该也是从丝绸之路进入中国,那么从西域的新疆——河西走廊——中原,小麦的传播应该遵循从西到东、从早到晚的顺序才对。

可东夷的活动范围核心一直是在山东半岛,莱夷又是东夷族群里相对更靠东的一支,按理说他们应该是整个中国最晚接触到小麦的人类族群才对,他们怎么可能以小麦为身份符号呢???

2

麦从何路来?

全球范围的植物考古学研究很清楚的表面,小麦确实是有从土耳其——伊朗——中亚的从西向东的扩散方向的,在距今5200年前,它也继续沿着这条方向进入今天中国境内的新疆通天洞遗址。

但从新疆到当时的中国核心区域的传播过程,却让人有点看不懂了。

我国之前的考古研究证据一度是支持小麦沿河西走廊进入中原这个说法的,1985年的甘肃民乐东灰山遗址出土了碳化的普通小麦,当时的定年结论认为这些小麦在至少5000±159年前已经传到这里,比中原其他地区(尤其是山东半岛)的其他小麦证据都更早。但这个定年结论很快受到挑战,因为东灰山遗址所属的四坝文化应该是在距今3900年前才兴起的,两者相差了足足一千年,1987年的碳十四测年认为,这些小麦不太可能超过距今3490±100年;2005年的研究使用了加速器质谱测年,发现大多数小麦测年结果都在距今3600~3400年之间;2013年的再次校正年代夯实了结论,东灰山遗址的小麦距今年代应该在距今3829~3488年之间。

无独有偶,另一份“比山东靠西,理论上应该更早接触小麦”的文化遗址——天水西山坪遗址的小麦麦粒原本被确认为距今4650年,它也是东山灰遗址的测年被推翻后再次被寄以厚望的“古代中国最早的小麦遗存”,可这个测年也疑点重重,因为遗址中虽然出土了小麦麦粒,但当时并没有对小麦麦粒直接进行测年,而是测量了土壤里的碳粒,再根据土壤沉积的速度推算出来的年份,这样的测量方式误差很难控制。

而在今天中国境内(除了新疆通天洞)通过严肃的考古挖掘、又经过对小麦麦粒直接使用加速器进行准确测年的考古遗址已经很多,其中的大多数都认为小麦在距今4000年前后几乎同时出现在中国各地的,完全看不出从西向东、依次延后的传播规律。

更严重的挑战是,虽然距今4000年前各地都出现了小麦,时间上并不支持从西向东的扩散规律,不过各地小麦的出现时间确实还是有一些早晚的差别的,而最早出现小麦的遗址,恰恰是中国东部的山东半岛——胶州赵家庄遗址(距今年代为4500~4270年)。

在夏商时期,该地正是莱夷的势力范围。

胶州赵家庄遗址附近,同属于海岱地区(传统是认为是东夷范围)的日照两城镇遗址、聊城校场铺遗址、烟台照各庄遗址、章丘马安遗址、济南大辛庄遗址、安徽禹会村遗址里都出现了小麦遗存,虽然这些小麦都没经过直接的年代测定,但由于都出土于龙山时代遗址,根据遗址的文化性质判断,其距今年代可能也在4000年以上,甚至和胶州赵家庄遗址处于同时期。即便刨去年代不谈,我们至少也可以肯定的说,小麦毫无疑问是东夷核心范围内相当重要的粮食作物。

3

最东侧的山东,怎么会率先出现小麦?

根据现有的研究证据推测,在杂交形成六倍体普通小麦之后,这种作物在距今7000年前传播到中亚地区,5200年前抵达新疆之后,沿着丝绸之路-河西走廊绿洲这条经典传播路线的扩散速度突然慢了下来,甚至一度停滞了。

这也许和小麦对中亚、东亚地区的气候适应有关。

小麦原本的驯化栽种区域属于夏季干燥冬季冷湿的地中海气候,这也是它为什么冬季在萌发、初春快速拔节生长。但到了雨热同期的亚洲内陆,春季的缺水影响了小麦生长。在此后两三千年里,普通小麦可能被进一步选育以适应气候。

近些年的新研究发现,小麦在中亚可能还遭遇了一场极其严重的气候突变——中科院地球环境所谭亮成研究员团队在吉尔吉斯斯坦费尔干纳盆地的一个溶洞里对石笋的化学成分测定发现,距今5820年-5180年期间,该地遭受了一场持续640年的超级干旱,这可能对中亚和丝绸之路上绿洲地区的文化产生毁灭性打击。

但从中亚到中国腹地,原本也不是只有丝绸之路这一条路。中亚北侧的欧亚草原地带当时也有相当繁盛的古代文化分布,也就是所谓的“北方文化区”,其具体分布包括南西伯利亚-蒙古高原-兴安岭一线。或许在今天,这些地区的种植农业并不发达,但考虑到全新世早中期的普遍湿润气候,这条通路上的文化更可能从事亦农亦牧、甚至农大于牧的生活方式。

我们可以猜测,在丝绸之路上的绿洲生态恶化的时期,小麦还在不断通过北方文化区向东传播,随后,这些文化通过南北向的河谷(便于灌溉),又把小麦传播到他们南方的古代中国的核心腹地,其中经过东北地区的传播路径很可能是经过乌苏里江、牡丹江、辽河等大河周边的文化接力完成的,如果走的是辽河一带,那么可能是沿着渤海湾扩散到山东西北侧又进入莱夷势力范围的,如果走的是辽东半岛一侧,那么可能是经过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小珠山文化跨越渤海(该文化有大量农具、谷物研磨具,文化遗址里也有大量龙山文化痕迹,显示出和山东半岛频繁的交流)进入山东半岛最北端的胶东地区的。

而从蒙古高原向南传播的小麦应当会先接触到河西走廊或者河套一带,但这条传播途径上的水热条件不如水网密集的东北便利,该地距离当时的华夏族群的核心区域也还有一定距离,所以尽管蒙古高原上的文化比蒙古东侧、大兴安岭一带的文化更早接触到麦,但向南传播速度上反而不如后者更快。

那么在此时的华夏地区人群看来,东方的莱夷确实就是视野里最早开始种麦、最成规模种“來”的一群人了,把他们称为“莱夷”再合适不过。

此后东夷逐渐完成华夏化,这个叫法也就被传承下来,一些地名沿用至今。

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应该有朋友已经想到,如果小麦是从东北(或者蒙东)传入山东的,按理说东北和环渤海地区应该能找到更古老的小麦遗存才对。这个逻辑是没错的,但我们也要考虑到几个事实:

我们的考古工作是没法做到原样复制古人类的生活的,更多的是根据破碎的信息管中窥豹,从文中也看出,以往发现麦子的几个考古遗址里,依靠的也是“碳化小麦”,因为没被碳化的那些小麦很难保存下来。那么如果一个考古遗址里恰好没有碳化小麦(比如它可能就没遭遇过火灾,也没有麦粒掉到火堆里),我们就完全找不到任何证据;

而在一些环境发生过剧变的古人类生活区域,找到他们生活的细节就更困难,比如华北平原地区、苏北黄淮地区的沿海低地,这些区域受到黄河泛滥、海水入侵的影响,平坦地带的遗址明显比周边丘陵地区要少,恐怕不是因为当时的古人类不喜欢平原,而是生活在平原上的古人类的遗址已经被淹没了。东北地区也是如此,当地的黑土和盐碱地都说明,这里曾因河流泛滥出现过湖泊化、沼泽化的过程,那么一些更适合农业生产的平坦地区的古人类遗址可能就被直接淹没、被沼泽沉积覆盖了,我们可能连这个遗址本身都还没找到,更不用说他们栽种的作物了。

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是依靠现有的证据,尽量做符合逻辑的推测,如果以后能发现更多的证据,也可以让我们对古人类的认识进一步加深。

更有意思的是,近乎在同一时期,从南方的长江流域兴起的稻作农业也通过水网密集的淮河流域传到山东,到《周礼》成型时,山东——尤其是东南部的潍河、沭河、沂河流域,已经是相当著名的稻产区,邾国去攻打鄅国,都专门趁着鄅国收获水稻的时候去,鄅国老百姓正在田里割稻子呢,没来及跑就被邾国割了人头灭了国。

可见山东确实是种地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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