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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写食新媒体“一食谈”

文 | 叶伟民

广东人爱吃,凡是活物都不拒,唯独专情于米饭。我刚到北方读书时,别人打招呼:“吃饭没?”我有一说一:“没呢,只吃了面条。”对方一脸黑线,叹了口气,走了。后来才知道:五谷杂粮、馒头火锅,皆可为“饭”。

既然对主食如此愚忠,就得在配菜上做文章。广东名饭不少,煲仔饭、猪脚饭、笼仔饭、黄鳝饭、猪油捞饭等都不错。但私以为,若要选广东省省饭,这些都是小弟,还得看叉烧饭。

南北美食是对家,总爱比一比。豆花、粽子等咸甜官司就不说了,就拿北方“王炸”饺子来说,常以为南方只能出汤圆抗衡。我认为不妥,一年到头,汤圆也就节庆吃吃,出镜率太低,但饺子店一条街就好几家,怎么打?

我倒有个建议,看人情。天凉时分,下班回家,亲朋小聚,你会带什么上餐桌?北方朋友爱一起包饺子,南方人却断无一起搓汤圆之说。正确的方式是“斩料”,带一盒叉烧、白切鸡或卤味,径直往饭桌一放,再报上厨师名号:“X记的,好靓。”吹水模式旋即打开,实在宾至如归。

这盒裹着塑料袋的烧味,直接开吃也可,埋饭里焗一焗更好。不出一刻钟,芳香四溢,胃心齐开。有了叉烧的家宴,有如乐队多了鼓点,满满都是节奏感。

叉烧饭被熟知,部分要归功于周星驰。当年他拍了部《食神》,结局用火云掌做了碗叉烧饭,令山河失色,妖魔伏法,好不奇幻。

自此,世间多了一味“黯然销魂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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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烧原本叫“插烧”,将肉加插在猪腹内暗烤而成,本质是热辐射。要是想当然,上来就武火伺候,多半会烤成肉串,撒点孜然更好吃。

但腹烤法实在太慢,不够吃,于是改叉子串,挂炭炉里数条并烧,“叉烧”由此得名。按肉质分,叉烧有瘦叉、肥叉、花叉。多数老广钟爱半肥瘦,不柴不腻,满口爆浆。

叉烧挑肉,以梅头肉为上,位置在猪脖子后,软嫩,筋少,一头猪也就五六斤。用它做出的叉烧,看一眼也是享受,瘦处红润微焦,肥处晶莹剔透,淋上蜜汁,像半凝的琥珀。

切法也讲究,斜切最好,掌压上方,瘦的顶刀,肥的顺纹,缓缓回拉。慢是慢点,但胜在口感好,嫩滑多汁醒味蕾。要是图快垂直剁,一块块方头方脑,就很没意思了。有些厨师还会用刀拍拍再切,像按摩,也像威服,软硬兼施,好对得起客人的唇齿。

周星驰大概受此启发,在《食神》里用掌力化肉,内力催火,制出绝世叉烧,还言之成理:“每一块叉烧的肉汁被封在纤维里面,有如江河汇聚,里面的筋络被内功震断,入口极之松化。”

饭也不能输。丝苗米最佳,粒粒分明,软糯回甘,托着油亮亮的叉烧片,肉吸饭香,饭引肉汁,像对默契的老伙计,再加几根焯水油菜和单面溏心蛋,洒几滴酱汁增色,一碗广式叉烧饭便礼成。

我当过记者,去过不少地方。与人寒暄,问及老家,如实交代后,对方总两目放光:“食在广东啊。”懂行的还会补一句:“那叉烧饭,别的地方吃不到。”

开始我以为是客套,未料是大实话。各地叉烧饭我都吃过,能打的实在不多,不是柴就是硬,一看就是火候不当,选材随意。更有甚者,刷一层色料充好,外表红彤彤,里面却白晃晃,偏偏还切得半断不断,牵牵连连手风琴似的,塞牙又噎喉,真是凑合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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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岭南,叉烧不仅好吃,还好用,例如骂人。孩子不听话,考试垫底或顽劣顶嘴,广东妈妈就会施展魔法攻击:“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

初听平平无奇,实则功力深厚,拿捏得恰到好处。骂人嘛,按理越难听越好,但骂骨肉可不一样,人是你生的,龙生龙,凤生凤,骂不好容易把自己搭进去。这个度得把握好。

那为啥是叉烧呢?大可推理一番。首先,骂之功效首在痛,用名贵食材不合适,比如“你还不如一碗金丝燕窝”,是骂是夸呢?这架没法吵;反之,骂王八蛋也不妥,自封王八,不太划算。所以,最好是地位中庸,不贵不贱之物。

其次,骂崽之事,一半给自己听,一半给别人听,用什么骂,要考虑群众基础,否则难有共鸣。生僻如鲱鱼罐头、山羊奶酪的就别了,还得喊停掏手机查。叉烧就不一样了,城里乡下,喜事拜祭,豪宴便饭,哪哪都有它,简直万能百搭。

还有一点最重要,骂身边人,不是奔绝交去的,终究只是“嗔怪”。用叉烧骂,潜台词是:你真的很不争气,我也真的很生气,但改了,你还是我的心头之肉。

如此想来,广东女人真是活得通透,人情练达,不得不服。

叉烧的口头禅还有不少。广东人打排球,取chance(机会)谐音,把趁人失误偷袭得分叫“食叉烧”;此外,对装模作样之人,你还可以说他“扮叉烧”,取意于后者的“吊高来卖”,可谓形神兼备。

《食神》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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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神》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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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台山是侨乡,碉楼多。如果你看过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且记得里面的“鹅城”,你也算见过我儿时的乐园了。

百年前,华侨建造了这里,用的是西洋图纸,各家各样,结果把希腊柱廊、哥特尖拱、罗马拱券、葡式回廊、拜占庭穹隆顶等全挤进一条街,孤零零立在大片水稻田中,既混搭又穿越。

早在我穿开裆裤漫步而过时,这里已衰落。人们丢下祖业,迁往城市。洋楼倒的倒,塌的塌,有些仅剩临街一面墙,像澳门的大三巴。姜文最先发现这里,接着是《一代宗师》的梁朝伟,最近是热播剧《狂飙》。网红纷至沓来。

如果不拍戏,这里每年都要热闹一天。大年初三,全村吃开年饭,名曰“开灯”。我年年回,图的是那点味道。这是正宗的村宴,师傅露天垒灶,现宰现烧,尤其是那吊炉叉烧,出炉前都要嗷一嗓子,引得老老少少围过去,兜住满嘴的哈喇子,观其汁,嗅其味,听其(刀切)声,切一盘,端一盘。不白殷勤,落桌前可偷腥两片。食客也不嫌弃,起哄回之。

米饭更是珍稀,铁锅加木柴,久违的柴火饭。砖缝冒着火舌,木料噼啪有声,烟熏中夹着辛香。一旦闻过,就有回家砸不粘锅的冲动。精华在饭焦,至微黄最好,爽脆不硌牙,黑了就败兴了。

这么好的东西,我自然不放过,那就自制叉烧饭。那时年轻,饭菜抢手,又着急下嘴,总弄得杯盘狼藉。

此时,总有黄杨木拐杖扫来,呵斥饭无饭样,吃无吃相。来者七伯,村里的古怪老汉。年轻时偷渡香港当厨子,自称在那艘著名的珍宝海鲜舫掌过勺,因而常摆出一副“食神”的派头,再美味当前,一筷子也只夹一丁点,眯着眼,摇头晃脑品半天。

不过,在村人的闲话里,故事却另有版本:哪来大厨,跑堂而已。早年好赌,输掉身家,老婆也跑了,只好回村赖着,靠兄弟接济。

七伯的嘴着实不凡,能吃能吹,从珍宝舫的龙椅到富豪的小费,讲得比八卦杂志还精彩。要知道,那船可是港片地标,李小龙来过,英女王来过,007来过,周润发也来过,素材丰富,发挥空间极大。七伯最爱显摆的,是星爷为拍好《食神》那碗叉烧饭,在后厨叫了他三声师傅。

那认真劲儿,总惹得满席哄笑。食客或故作惊讶,或作好生艳羡状。有七伯的牛皮助兴,众人吃饭、嚼肉、行酒令、放烟花,真是一桌好饭。

未料,这艘富丽堂皇的船后来却沉了。去年维修途中遭风浪,一头扎进南海。半个世纪的雕栏玉砌、恩怨情仇和闹闹哄哄,随倒扣的船体,同归千米深的海底。

几个月后又是新年,口罩已摘,村宴复办。乡人久别,有说不完的话,认不完的人。七伯也来了,坐一藤椅,满头白发,直勾勾地看着人来人往,嘴唇哆哆嗦嗦,像吐泡的金鱼。听人说,中风了。

可惜,这么好的叉烧饭,他是再也吃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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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伟民

前媒体人、码字工

出身岭南,现混迹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