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骗剧本杀（上）：「96110」｜故事FM|小舒|李进|检察官|法官

在刚刚过去的春节假期里，除了拜年的问候，不知道你是否和我一样还接到过一两通这样的电话：

电话的那头也许是你素未谋面的「保险顾问」迫切地要了解你的近况，又或者是「某购物平台的客服人员」抱歉地通知你刚买的某某产品因有质量问题要尽快给你赔付……

好在，直觉或是经验可能会即刻告诉你，他们是骗子。

如今接到诈骗电话已经不是一件稀奇事，相比惊讶于，在大家都忙着过年的时候，仍然有骗子还在「工作」，更让人不禁好奇的是，一个来自陌生人的电话或者消息，又为何总能一次次得手，完成一场场骗局？

没有受过骗的人，往往会认为那些套路和说辞乍听起来就荒唐愚蠢，但对于那些曾被骗子引入局中的人，一切似乎并不轻松。

Zoo

官方电话

我是 Zoo ，我在纽约生活已经有三年时间了，我刚从学校毕业，现在是一个自由职业者。

原先我是做文字记者的，而且我从小到大就有很强的记录习惯。我来纽约之后开始做纪录片，所以我会随身携带一个 iPad 和一个录音笔，经常到哪儿都会把与人的对话记录下来。

我接到诈骗电话的时候是 2021 年，我刚刚搬到纽约的第一个月，也就是 8 月份，夏天的时候。那年我 22 岁，和我的两个高中同学住在一起，我是住在客厅的，当时我躺在床上，正在处理各种开学的事情。

这个时候我就收到了一个来自 T-Mobile 的电话，T-Mobile 是我当时在纽约的电话服务运营商，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刚定制这个服务，他们有一些套餐相关的问题需要跟我说，毕竟显示的是 T-Mobile 的官方来电，所以我就接了这个电话。

接了电话之后，他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说发现我的 T-Mobile 账号里，有另外一个拿我的名字注册的电话号码，担心我有信息泄露的风险。我表达了我的担忧之后，他说没关系，我们这边会帮你查清楚的，然后这个电话就挂掉了。

电话挂掉之后，我也没有当一回事儿，但是大概过了三四分钟，我接到了一个来自上海警方的电话，跟 T-Mobile 一样，它显示的是官方来电，还显示了是徐汇区。我想，虽然我不是一个上海人，但是在国外的事务有可能是由上海那边的使馆来进行负责的，我就想说，whatever 我先把这个电话接了。

接了这个电话之后，那边就传来了一个非常清晰的、听起来很有素质的中年男声，他说请问是某某女士吗？我就说是的，他说我们这边发现您在国外的通话记录中有一些可疑的活动，需要跟您确认一些信息。他说的话，就跟我之前接到的 T-Mobile 电话串联起来了。

我当时还在客厅那张小床上，我就有点紧张了，因为我一般接这种电话都是外放的，我不希望打扰到我的室友，所以我就说您稍等一下，我跟其中一个室友说能不能借用一下她的房间，然后转移到了其中一个室友的卧室，把房门锁上了之后，开始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我就端坐在一张桌子面前。

虽然接到电话时的 Zoo 还并不知道这是一个诈骗陷阱，但正是由于她日常保有的记录习惯，进入房间后的她还是下意识地开启了录音，也因此从这时起，她录下了之后这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和骗子通话的全过程。

/录音内容/

韩警官：那么你现在人是在什么地方？ Zoo：我现在在美国纽约。是美国公民是不是？不是，我是在这边读书。今年多大岁数？今年是 22 岁。因为照你这么说起来的话，这个手机号被人家拿去进行不法使用，这可能就会影响到你个人的相关权益。当然了，受理你的案件之后，也会来帮你调查清楚信息，具体是什么单位，或者说什么人泄露出去或使用的。你目前有没有比较怀疑的方向？没有，没有任何头绪。行。你先记下来，我这里隶属于上海市浦东公安局。上海市浦东公安局。 ...... 我是受理你案件的警员，我叫韩杰，韩国的韩，杰出的杰。韩杰，好，您有工号之类的吗？没有工号只有警号，警方编号是 032697。好的。

视频立案

这个自称是上海市浦东公安局的韩警官在自报家门后，以要为 Zoo 做远程笔录完成线上立案为由，提出将两个人的语音通话转为视频通话的要求，并要求 Zoo 将自己的屋门反锁，以防笔录过程中收录到所谓「其他不必要的声音」。

然后这个警察就说，现在需要核实您的身份信息。首先我要确认是您本人在跟我进行对话的，所以我会把这个电话挂掉，然后我们用 FaceTime 来视频对话。

听到后我就想说，哇塞，搞这么严重。

因为一开始给你打电话的人，你就认为他是警方，或者来自一个权力机构，所以你会天然地赋予他一种命令你的权威。所以当时我就说，好的没问题，就把这个电话给挂了。

在等他的 FaceTime 的过程当中，我就把这个电话 copy 了，然后在 Google 上搜这个电话号码，Google 里面就有一些答案跳出来，但是我当时没有来得及点进去看，他的 FaceTime电话就打来了，所以我就接了这个电话。

接到这个电话之后，对面就是一个警察，坐在一个类似中国办公环境的空间里，后面一个白色的板房。

这个韩警官长得一表人才，一个短的寸头，一个制服，非常的干练。他看起来二十八九岁，看着还特别的正经。我后来觉得，这可能就是他们为什么选他来做警官，而不是选另外一个他的小兵来做警官的原因。

在他的视频里，他背后的墙上是有警方信息的，也就是说他们还做了一些室内设计，像布置剧场一样，好强化你对他们的信任。你接收的媒介从一个听觉的变成视觉和听觉双频的，媒介给你的信息更多，你能够做出的反应就更少。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让你看到骗子的脸，是因为你看到他之后，你会更确信他是一个警察。我觉得他开视频真的是一件非常机智的、一个诈骗界的变革。

我心想说，这是要来真的啊？然后他就开始问我一些问题，包括问我的电话是多少，我的家庭住址是哪里等等。

你待会儿你有什么事情要忙的么？还是说要跟朋友出去？我跟你说明一下案件后续的情况。没有，你说。待会我先跟 T-Mobile 联系，先帮你把手机号的事情给取消掉。目前的话有没有其他要补充的？没有。这个也核对过确定是正确的，对吧？嗯。好，稍等我一会，我先做一个登记。

警情更新

说到这儿的时候，突然外面就有个人敲门，咚咚咚，然后就进来一个人，这个人相当于他的下属，听起来大概就是 20 岁左右，可能还不到 20 岁，他一进来就说，韩警官，我们这边有警情的更新。

韩警官：请进！有什么事么？韩警官的下属 A：你刚才向疾控中心递交的群众王 xx，经疾控中心查询结果显示，她不仅在上海换了一部手机号码在做违规使用，并且还有查询到她名下开通了一本大通银行账户有涉及到非法洗钱案。非法洗钱案？对。你是说我当事人名下有一个涉及洗钱案的账户，是不是？没错。这个信息你有跟疾控中心核对过了吗？这边有核对过，是她，没错。我看一下，这是她的相关公文对不对？没错。你这样，你先去通报队长一声，后续有什么事情我直接去跟队长汇报。好。

当时敲门的人进来只有声音，没有露脸，而且韩警官是离开了座位去跟他讲的。

韩警官虽然说是一个上海人，但他操着一口极流利的普通话，而且当时他提到我的手机运营商 T-Mobile 的时候，他的英文发音比我还要标准，我当时想，上海警方的素质还挺高的。

进来的下属的声音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声音是瘪瘪的，听起来跟韩警官是来自两个地区的。他报告完之后，韩警官说好的，没问题，你去忙吧，就把门一关，然后又回到我的镜头面前。

我先问一下，你是王 xx 王女士本人没错吧？对。嗯，那王女士我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是忘记告诉韩警官的？没有，但我刚才听到什么洗钱？是咋回事儿？现在疾控中心用你的信息查到你不单单名下有个手机号的事情，另外还查到你在北京的朝阳区国贸光华路一号这个地方的大通银行开办了一本账户，而且这个账户严重涉及到一起跨国的不法洗钱案，这个是怎么回事？天啊，太可怕了。你名下怎么会有一本洗钱账户呢，这怎么回事？那这个您也要查询，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有用过大通银行。我们现在在查了。说明我的信息可能泄露了。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大通银行洗钱的账户不是你办的，是吗？不是，完全不知道。王女士我先问你，你晓不晓得什么叫洗钱？我不知道。所谓的洗钱，是不法分子偷用不正当的手法获取额外的钱财，包含像是毒品走私、枪支买卖、人口拐卖，通过这些不正当的手法获取额外的钱财，打划进干净的账户，再由这些干净的人头账户打划到第三方的国家，或者是说，直接在我国进行，借此来躲避咱们警方的追查，藏匿这个赃款的行踪，这个过程叫洗钱。这个知道吗？我以前在新闻里听过。对啊，怎么现在你名下一本账户还涉及到洗钱案啊？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的证件现在到底在哪里？在我这里。现在并不是说要你承认任何罪名，你没有干过的事情，当然警方也不希望你替犯罪分子背黑锅，但是等同于是，现在开办账户最重要的这把钥匙，身份证，你也确定还带着，对不对？对。现在这本大通银行的账户，除了登记了你的信息之外，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开放出来之后，打进打出的不法资金高达了 236 万的人民币，光是你名下这本账户就有 19 个受害群众产生。根据我国刑法，非法洗钱涉案金额超过 50 万人民币以上的话，属于情节特别重大，要处 10 年以上的有期徒刑，你知道整个事情的严重性吗？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然后我也不知道这个事情的判刑。根据刚才警务中心发送过来的你的个人信息公文，我这看到你目前涉及到的是我国今年最大宗的一起不法洗钱案，洗钱的总金额高达两个多亿人民币。目前党中央已经把案件列为是侦查不公开的一级保密案件，知道什么叫保密案件吗？就是不向民众透露？简单地说就是本案的所有人员，包含你在内，不可以把案件的内容、侦办的方向，或者是说咱们警方现在掌握到的线索，告知给无关此案的第三者，明白吧？嗯。

然后我当时就惊了，我心想完了完了，我在国外呢，那我国内的案件要怎么处理？我当时脑子已经开始跑，我说天啊，这是要上法庭吗？我要订机票回国吗还是怎样？我已经开始想后续的事了。

主犯指认

我现在针对案件的部分，先对你本人进行问询。首先案件的主刑李进，木子李，进步的进，李进这人你怎么认识的？你在哪认识她的？不认识。肯定吗？嗯。这样，我跟你形容一下他的长相特征，你听清楚，李进今年 45 岁，中国籍女子，身高 1 米 6，体重大约是 55 公斤，留着一头长发，之前在北京的大通银行担任大堂经理，后来调派到上海担任银行的高级主管。这人你怎么认识的？还是说怎么接触到的？不认识。

这个时候，他问我的同时，通过 iMessage 发给我一张照片，是一个很模糊的、看起来像是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女人的脸。他接着说，你不认识这个人，你确定吗？这个人不是你家里其他人认识的吗？

我当时还犹豫了一下，我想说天哪，不会我爸我妈他们在做什么事吧？但是我说没有，我不认识。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非常紧张了，因为当你进入到这样的一个指认的环节，而且他不断强调时间、地点和人物的时候，我有一种马上想要跟他脱开关系的冲动，其实也就是意味着我被他的叙事给套住了。

仔细先看清楚再回答，看她的五官，因为发型跟衣着可能会有改变。不认识。确定不认识么? 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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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调查

韩警官我办案对事不对人，我要的答案很简单，只要案件的真相。你没干过的事情，国家要求你来认罪也没用。但是相对的，咱们警方目前掌握到的证据对于你来说是比较不利的，因为人证李进她一口咬定你是共犯，再来物证，须用你名下用你信息开办出来的大通银行账户，在她的家里被我们给找到。检察官根据这些人证还有物证，已经把你列为是案件的涉案嫌疑人了，但是如果说你真的没有替这些犯罪分子洗黑钱的话，我希望你能够拿出你自个儿的积极态度，赶紧配合公安局把案件给调查清楚，不要替这些人背黑锅，成了代罪羔羊，懂我意思吧？嗯，我相信你们会调查清楚的。国家绝对会调查清楚的，不过相对的，你自己的配合也确实得做好。在调查期间，我希望你能够切实地做好自身的保密工作。但是因为你现在人在美国，那么案件还在调查当中的话，每天早晚你必须跟咱们公安局做上一个安全签到确认的动作。这个动作是什么？你拨打电话给我，安全签到主要就是确认你的人身安全以及有没有潜逃的情况，简单几分钟的时间确认你的人身安全而已。但是让人挺奇怪的感觉，就是我跟我爸妈都没有每天打电话。但是没办法。在案件里头，你目前就是嫌疑人，国家调查案件的话，一定会有这种嫌疑人弃保潜逃的情况，那么在目前要确认你的人身安全之外，也要确认你有没有潜逃，我不是说你会潜逃，但是如果说有涉案嫌疑人潜逃的话，国家第一个动作就是发布相关的通缉令，赶紧把人抓回来，避免案件调查上出现问题。

他提的这样一种要求，要你给出承诺，其实是特别让人害怕的，你知道或者是你会猜测不做这件事情的代价，因此你必须要答应他这样的一件事情。

我就说好的没问题，大概要多久？因为我马上要开学了，而且我有两个室友，天天跟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不可能瞒着她们，我有什么事情在这打电话，我们这个墙也不太隔音，她们也听得一清二楚的，怎么办？他就说没关系，你就尽量地瞒着她们，因为这件事情如果她们知道了，是对你自己不好。

我就同意了。

如果你要出门的话，韩警官给你发信息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你人在外头不方便讲话，这样懂我意思吧？行。早晚各一个电话。每天还要打两个是么？这毕竟是国家规定，并不是说警官我要来刁难你、为难你，毕竟你是案件里头的涉案嫌疑人，而且你已经得知案件在调查当中，你也是调查的一部分。好的，没问题。但因为我的打电话的时间是中午 12 点左右和晚上 6 点左右，在你那边都是凌晨，你是每天都凌晨上班吗？咱们是刑侦队，并不是一般的公安干警，专门是采取责任制的，所以当然如果说平常有遇到什么异常的事情，随时打电话过来跟我联系，一通没接你多打几通或者发个短信，因为可能韩警官在休息，毕竟咱们刑侦队现在负责的就这起洗钱案，并不是说一般的公安干警早八晚五，所以如果说有任何事情，一样就是跟韩警官我联系。所以您的作息…… 上班时间是不固定的，当然如果说你有紧急的事情打给我，我没接听到，你就多打几通，或者是说发个短信，可能我在出勤或者说我在会议当中可能没法接听，但是我会尽快回复你电话。好的。好，行，还有没有什么问题不了解，要询问的？没有，你可不可以再疏解我一下？我觉得王女士你担心太多，对案件基本上没有实质的帮助，我打个比方说，你有你的专业领域，可能在攻读的科系这部分，你是比较专业，但是相对来讲，在调查案件的话绝对是咱们公安局的强项，也是咱们公安局的工作。你的担心对案件没帮助，那么你不担心，你过好自个儿的生活，养好自个的身体，顾好情绪。国家也是持续性地在调查，这样的情况下，你倒不如把案件放心地交给咱们公安局来帮你理清楚、调查清楚。好的。因为确实目前来说的话，你的涉案程度，韩警官觉得可能相对比较轻一点，但是这部分我只能够尽快地帮你调查，找出一份实质的证据，只要是犯罪分子的话，国家一定会来调查清楚，更何况国家现在相当重视此案，光是受害群众，这些被骗取的钱财就高达两个多亿的人民币，这是数百位群众毕生的血汗钱，咱们国家不追讨回来的话，怎么对得起这些受害人？嗯。还有一个我还蛮感慨的，我们前面 T-Mobile 的陈述基本上是刚刚结束，您那边就有通报到这个事情，您是一边写一边上传吗？现在查询还真是挺快的。查你的身份信息的事情是不是？对，还真是效率挺高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刚刚还在做笔录，基本上是刚刚结束 T-Mobile的话题，那边您的同事就过来通知了，我觉得好迅速。王女士啊，因为用的是你的信息查询了，警务中心根据你的信息查询到你名下有犯罪账户，第一时间就传送相关的公文过来咱们公安局了，毕竟如果说，我打个比方，今天你如果是到咱们公安局来亲自报案，那么查询你的信息，打个比方，你是犯罪分子的话，你是通缉犯的话，咱们在通缉的人，但是咱们因为这个信息传递得比较慢，让犯罪分子从咱们公安局的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你觉得咱们对得起受害群众吗？你觉得咱们公安局脸面往哪搁，懂我意思吗？没关系。还有没有什么不清楚要问的？没有什么。 T-Mobile 事情我会帮你去处理，待会包括这个名单一样会帮你发过去，手机的话，基本上手机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那么洗钱账户的事情我会先赶紧呈报给检察官，让检察官、让领导也知道你的情况，毕竟现在韩警官得知你的情况，不如说让检察官得知你的涉案程度并不高，看能不能尽快把你排除在案件之外，对于你来说可能是更有好处的。好的。记得休息记得吃饭，不要说因为担心案件就不休息不吃饭了，不要说年轻就不顾身体。好的，这部分自己注意。那行，如果没什么事，咱们电话先收线了，有任何问题随时跟我联系。好的，谢谢，好，行。咱们电话就先收线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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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挂完电话之后我非常之紧张，想，完了，完了……

因为我是一个活在自己的真实之中的人，就我从来没有掉入任何一个悬疑的、像现在这样的一个圈子里面，我跟我爸妈也不会隐瞒任何的事情，如果让我一个人保守一个国家机密，还是我参与的国家机密，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的话，我会一直保守这个秘密，但是它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

所以当时我挂完电话之后，我就直接跟我室友说了，我说刚刚太奇怪了，接到这样的一个电话，这个人太吓人了，说我参与了什么洗钱，我室友说「哎呀，这肯定是诈骗吧。」

我当时什么也没说，我觉得是存在一个这样的差别，被骗过的人和从来没有接到过诈骗电话的人之间的差别。对于其他人来说，要是直接跟你说你参与洗钱了，你肯定会觉得这件事情是有问题的，或者是诈骗。但是如果他通过设限的方式让你进入这个圈套，你会真的觉得你可能跟案件相关。它不仅仅是信息而已，而是你是否曾经被卷入这样的一个圈套里面。如果你是坐在那听他一直讲的人，你其实会慢慢地失去判断。

如果不是当时室友提醒我那一句，我可能就忘了我一开始是对他有所怀疑的，然后我就继续完成我之前没有完成的 Google 搜索，这个时候就非常清楚了，因为我点进去很多链接，最后我找到一个靠后的链接，有评论说这个电话是诈骗号码，虽然它显示是上海徐汇区，但 T-mobile 的工作人员可能也是他们扮演的。也就是说，他们准备好了一切你可能会怀疑的点，然后让他的可信度上就没有可以否认的地方、让你更加确信这样一个故事。

所以在网上，我最后看到的就是，警方办案是不会通过电话直接办案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但是很多人在一开始并不知道，所以这个时候我就完全清楚了，OK，他就是一个骗子，他刚刚已经骗走了我的电话、姓名、我的住址。还好，还没有骗走我的银行账号。

在听完 Zoo 和骗子完整两个多小时的对话录音后我们发现，在这次通话最初，骗子手里其实只有一个 Zoo 的手机号，对 Zoo 的其他信息一无所知，但两个小时过后，不单是姓名住址，包括 Zoo 的年龄、身份证号、在国外的学业状态、生活作息，甚至到 Zoo 父母的年龄、职业、婚姻状况以及居住地，以及通过视频得到的长相特征，这些信息都已经被骗子成功套取。如果受骗人没有及时识破，故事又该如何发展下去？ Zoo 接到这通电话的时候是 2021 年，两年之后的 2023 年 8 月，也就是六个月前，在英国生活的另一个中国女孩小舒，又再一次被雷同的诈骗套路找上了门。但她并没有像 Zoo 一样幸运地及时脱身，诈骗团伙一直为她演完了整个剧本，一演就是两个月。接下来，小舒就将通过讲述，为我们揭开诈骗剧本的后半部分。

小舒

第二条鱼

大家好，我叫小舒，今年 27 岁，目前在英国的一家慈善机构工作。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应该是 8 月中旬，一个周六的早上，我还在睡懒觉，英国的手机突然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我迷迷糊糊地一看，显示是 96110，我当时就很懵，我说 96110 不是国内网络安全的号码吗？怎么打到我这里了？然后我就挂了。

但是他立刻又打过来了，我就说行，我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吧。

接起电话后，从最开始的反诈宣传，到客服告知小舒有信息泄露的问题，再到连线北京大兴公安局姜警员安排进行报案，从而意外发现了她卷入所谓跨国洗钱案，突如其来的一切让还没睡醒的小舒一下子清醒起来。

江警员立刻很严肃很严厉地大声质问我：「女士，这个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没有跟我提到说你涉嫌国际洗钱案件，你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我当时一下子也被吓到了，愣住了，我说我也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是什么情况？一个非常平常的周末，我上班上了一周，很累，想放松一下，怎么会有这么个事情？

让小舒接住了这个涉案嫌疑人的身份之后，对面的姜警官也顺势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就是要求小舒配合姜警官的上级——江队长，进行一对一的审问。但和第一位讲述者 Zoo 有所不同的是，此时的小舒是住在英国男友的家中，与男友的父母也合住在一起，家里没有符合对方要求的独立空间，所以她走出了家门，也独自一人走进了骗子们精心准备好的这个虚构的故事里。

当时我其实也很紧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又抱着一种我要配合的态度，就找到家附近一个宾馆，订了一个房间。

去宾馆其实很快，出来之后也按照江警员的指示，汇报我的目前的所在地。当时还挺有意思的，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任何的事情，虽然我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抱着一个事情会很快过去的态度，我还故作轻松地拿着手机给江警员看，说这是我去宾馆的路上，给您看看伦敦街景。

警员还叹气说：「女士啊，您现在这种情况，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情看景色，我们还是把这个事情赶紧解决吧。」

全天监控

到了宾馆后，小舒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因为和她进行问询会议的姜警官的上级——江队长语气十分严厉。在营造出的严肃气氛中，小舒感到紧张，端坐着回答江队长的一连串问题。最后她还为自己因为粗心、被所谓不法分子利用而连连道歉并表示一定会积极配合调查，并答应第二天再次来到宾馆进行第二次问询。直到第二次问询结束，小舒经历了和 Zoo 几乎完全一样的诈骗套路，只是韩警官变成了江队长，警察局从上海浦东变到了北京大兴，洗钱案的主犯也有了新的名字，叫何家财。但两次宾馆内的问询会议过程中，小舒没有提出任何质疑，面对小舒的深信，第二次视频会议之后，江队长除了提出需要小舒对案件绝对保密并每日汇报的要求外，还要求她接受警方 24 小时的视频监控，对此小舒也依然没有拒绝。所以，确信了这一切的小舒从这一天开始，随时随地都开着视频，配合警方监控起了自己的生活。

因为这个电话我接到的时候是周六，相当于周一我就要回公司正常地上班和生活了，这期间也是按照他们的要求，比如说这边地铁是没有信号的，没办法保持连线，所以进地铁之前我就是要跟他们说：「现在进入地铁，大约过 45 分钟左右恢复连线。」就是这样一个汇报。

一般我发送任何的汇报消息，他们那边都会有「收到，记录。」这样一个简单的回应。

当时他们要求说你的监控需要能拍摄到你大部分的行踪，在家里或者是在公司也好，你不能够离开镜头。所以我当时在家的时候，是有用另一个备用手机架在我的床头上，帮助他们监控我。

我男朋友他有过疑问，问你怎么总会接到 Skype 会议铃声，因为偶尔会有断线的情况，我就谎骗男朋友，找了个借口说，我当时想找一个兼职，有人介绍了这样一个博物馆讲解员的工作，于是我加了这个群，有时候群里会有人连线我。

我男朋友也没有深究，因为他比较尊重个人隐私，也并没有想过要去看我的手机说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只是说你手机怎么一直摆在那儿了？但是我给他唬过去了。

除了在家中的不便，工作中小舒还需要配合大概每周三次、五到十分钟的单独会议，而每到这个时候，小舒都会跟 HR 借口说是家里有紧急事情，然后一个人去到无人的办公室中。同事们也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其实周围人有关注到我这个手机，因为我手机或者电脑上一直就显示挂线、在通话，但是因为他们不懂中文，不知道上面写的是「大兴收发室」，他们只以为我在跟家人或者是朋友通话之类的，而且这边普遍会尊重彼此的隐私，他们并不会多嘴去问。

因此，就算有一次我朋友拿手机帮我拍照的时候，无意间刷到了视频的界面，她问说你这怎么还在通话？我说没事的，不小心摁到了，我就给赶紧挂断了。还给所谓警方那边说我这边就挂断 5 分钟马上上线，然后再拍照。就算这样也还是要汇报自己在做什么的，真的就是非常听话。

优先调查

时刻开启的视频虽然让小舒经常感到不便，但她还是抱着通过积极配合早日洗清嫌疑的心态，极力地适应着。但骗子们精心准备好的第三次会议，很快到来了。这一次让小舒非常崩溃，就连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能让她感觉到当时的那种无助和压力。

第三次真的是崩溃，感觉他们把事情严重性一下子提升了。他们就是说，因为你人在海外，所以需要你回国进行配合调查。

当时其实也挺好笑的，我的想法就是，回国调查？行啊，把我送回去呗，反正是公费飞回去，我也不需要花机票钱，对吧？但是当然，这样的想法我并没有对他们说出来，我当时说，「如果需要我回国进行配合调查的话，是可以的。」

江队长那边的意思就是说，你并不清楚这样的严重性，你回国是作为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回去的，而且这个事情并不是说一两周就能解决，可能你要待一个多月甚至更久，因为我们有 200 多号的嫌疑人需要调查，我们不可能给你优待的。

所以他就是说，你需要申请境外调查这样一个程序，这个时候就有另一个人介入了，就是他的更上一级，也就是所谓跨国洗钱案件的检察官，他说你申请境外调查的话，我安排你和负责这个案件的检察官王检进行一个对话，然后他就说，你准备好了我就去敲门。

从我这边是能听到他整个的流程，他走到办公室敲门，能听到那边就是说「进」，然后江队长他走进门进行汇报。我能听到那边自称是王检察官的人，他的声音是很洪亮的一个播音腔，我觉得听起来也有点像北京那边腔调。当时的画面感，能感觉到这个人是穿得很笔挺、很严肃的这么一个形象。

他就接过电话，非常严肃地说，请问你是某某吗？就是这样一个非常流程化的开场。当时我非常紧张，就进行自我介绍说我是 xxx，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事情大概经过我简短用一两句话跟他陈述了一下，最后说我想要申请在境外优先调查的申请。

王检察官那边的语气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只是说为什么要允许你进行境外审查？你回来调查，这样不是更快更好吗？我当时就无力反驳，只能说您说的对，我的个人利益跟这个案件比起来是不足一提的。

这么一想，我当时说话真的好卑微，因为当时一心只想要表现自己积极配合的态度，王检察官就说这个事情就按照流程这样下去办，我去向江队长发送审批书，准备一下回国，大概这个意思。他就把江队长又换回来，说这个事情接着按流程办，我会把遣送书给你发送过去。

江队长在屋内和检察官问候之后，他就从屋里退出来，很焦急地问我说「怎么回事，怎么这个会这么快就结束了？你跟检察官是怎么讲的？」然后江队长在那边开始哀声叹气，说，你知不知道争取这样和检察官对话的机会有多难，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回国不是作为普通公民的身份，你是作为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国内受害人的家属，他们可能会得知消息，追到机场质问你，要你还钱，把他们的家人还回来，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要是你父母知道这些消息，他们会怎么想？我们不会告诉他们你发生了什么，你到底在配合什么样的调查、什么样的案件，他们会有多着急？

我的情绪就一下子绷不住了，有点崩溃，就开始流泪。其实我并不担心自己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回国，或者是在所谓的看守所或狱内会有什么样的待遇，但是一旦提到了家人，以及这些社会舆论可能对我家人的压力，还有他们对我的担忧和焦虑，我当时一下子就受不了了，我觉得家里人为了我，从小到大付出了这么多，我出国也是他们支持我，我留在这边的决定也是他们支持我的。我就觉得不能够这么对他们，所以一下子很崩溃，就哭。

江队长那边还说，你要是没有准备好，你跟我讲，我们再准备一下，你再换个时间也不是不行的。然后他那边一直在叹气，很焦虑的样子，就说我们整个小组，为了你这个案件准备了多少，现在全白费了。就感觉是边抱怨，边给我这种情感压力。

我当时就哭，但又要克制自己的情绪，求江队长说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跟检察官对话的机会，我一定好好把握。

他就说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准备一下，我想想怎么跟检察官说。在他考虑的那 5 分钟，我感觉时间太长了，真的非常焦虑，他如果真的没办法说服检察官的话，我就这样回国了，我爸妈、我家里人得多担心、多难受。

等到江队长他再次进去汇报，我当时真的就感觉非常紧张，虽然我一直在啜泣，但我克制自己说要保持安静，因为我也不清楚他们那边有没有给我静音掉，我就是屏住呼吸，努力不发出声音，听他们那边的对话。

江队长又敲门进去，跟检察官小心翼翼地汇报，说嫌疑人想要和您再进行对话，他说完，就能听到那边王检察官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更加严厉，声量一下子又提上去了，甚至有一些吼的声音，非常严厉地说，「你作为本案队长，你知不知道此案的严重性？你跟犯罪嫌疑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你还敢进来再跟我求情？你知不知道本案多少受害家属每天来求我说让我尽快查清此案？」你就能感觉到那种空气的凝重感，我在这边真的又害怕又紧张的，有些发抖，手脚冰凉。

然后我就听到江队长他好像是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能听他脚并在一起的声音。现在想来，他们演得真的太好了，细节太到位了。江队长那边就说，我和犯罪嫌疑人没有任何的关系，但是我作为父母，检察官您也是身为父母，我希望您考虑一下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他们可能会经历的压力，我们虽然是调查案件，但是也不能够让无辜的社会群众牵扯其中。

王检察官就说，你江队长在这个位置 10 多年，你要用你的职位为一个犯罪嫌疑人担保吗？你的家人、你的孩子怎么办？当时江队长就是说，「我可以为她担保。」我听到的时候真的是崩溃要大哭的感觉，太感动了，太感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形容，我们素不相识，只经过几次的会面，怎么会有人愿意这样为我担保？

但是，如果当时我转念一想，你作为一个犯罪嫌疑人，他与你没有任何的交集，他为什么会愿意拿他的职业生涯和家人的保障来为你进行担保？你怎么就这么特别？其实只是一个一线之隔的想法。

当时我在那边捂着嘴哭，因为我很怕发出任何声音。总而言之，检察官那边说会收回遣送回国的审批书，然后需要江队长那边写一个 5000 字的汇报。

我心想说天啊，因为我，他还要写一个这么长的汇报，真的好抱歉。

等江队长道谢，退出屋里之后又跟我恢复连线，我一下子大声地哭出来了，抽搐到话都说不清楚，说：「真的太对不起您了江队长，很感谢您。」我就一直在不停重复说，对不起您，谢谢您，这两个词一直在反复地横跳。江队长说没关系的，我也身为父母，能理解，而且我做队长这么多年，我是有经验的，谁是罪犯，谁是无辜的，我心里是有一个判断的。

然后他就继续说，能够申请境外优先配合申请的要求是要我写一个申请书，大概可能一两千字的样子，具体怎么写，我当时也是很手足无措，就问江队长我怎么写，他就说叙述一下大概的案件过程，表明一下你的态度。他并没有给我一个很具体的方向，主要就是说要提几点承诺，怎么能够更好地配合调查，比如说绝对不会漏掉每一条汇报，一定保持通话畅通，大概这些。

结束通话之后，我就在宾馆里把这个文件一口气写完了，感觉把自己毕生的中文功底全都用上了，又是分段，又要起承转合，首先撇清自己犯罪嫌疑，还要表示自己的悔恨，因为这个事情就导致了其他无辜的家庭受害，我会一定会积极配合调查，提供一些可能的线索，接受惩罚，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还写了很长的一段话来表示我对家人的愧疚和感激之情，真的就是边哭边写。

100 万

在宾馆里的第三次审讯会议，以这份声泪俱下的《境外优先调查申请书》收场，江队长和王检察官之间的这场戏也成功换来了小舒对江队长的信任和依赖。两天之后，江队长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告知她境外申请已经递交到检察官那边，之后的案子就将由检察官负责。而即将到来的第四次宾馆内的会议也将换由检察官来和小舒进行。

我肯定对江队长是有信任，还有一个很依赖的态度的，所以一听说江队长退出，我当时像小孩子一样，听说爸妈要出差，你跟叔叔阿姨待一下的那种感觉，那段时间就会有一些不安。

第四次会议跟检察官开始视频的时候，我当时也是非常非常的紧张，因为有之前的经历在。但是他的态度好像稍微缓和了一些，没有像之前那样的严厉了，更接近一个口语化的表达和更亲切的态度，他就开始给我说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现在进行境外优先调查申请的话，你要签保证书，并且你要提交保证金。

就是这个时候，钱开始介入了。

他当时是给我发了一个文件，要朗读上面那些境外优先调查的协议条款，他们那边作为一个记录。大概就是我作为犯罪嫌疑人，我保证在申请期间做好保密措施，其中有一条说要交纳保证金 100 万人民币整。

我朗读的时候，在 100 万元人民币那里停顿了一下，我当时就觉得，这么多钱，我怎么拿到这笔钱？朗读完之后，我直接跟他说我没有这么多钱，我没有积蓄。他就也比较直接的一个方式说，你需要找你的父母筹集这笔资金，但主要的问题就是说如何向父母筹集这笔资金。

然后他就向我了解了一下我的生活情况之类的。因为我的工资很少，我家里人跟我在我的工作方面有一些分歧。所以检察官以我的工作为切入口，问「你有没有可能跟他们说，你现在有一个培训的项目，经过了培训之后，可以保证你进入大公司实习，然后得到转正的这样一个机会。但是进入这样的一个工作岗位，那些公司要求你有一个储蓄证明。」

我觉得他给我支的招也挺不错的，是有一定的调研基础在的，但是当时我还真的是花了好长时间，因为我要调研去找这样的一个可以提供培训的职业介绍中介公司，然后要自己编纂这些骗父母的细节。

这个过程真的非常痛苦，因为我从来不跟我父母说谎，尤其在这种事情上，我就觉得怎么可以这样，我是在骗他们。但是我当时就很分裂，一边说这是在欺骗，然后另一方面说这是在保护他们，我是在做对的事情。等一切过去了，跟他们解释了，他们会理解的。

后来我写了一个文件，自己补充了一些细节，比如说根据王检察官的指示，根据你对他们了解，你觉得他们会对哪些方面产生疑问之类的，列出来一些父母可能会提出来的问题，还有一些费用明细的计算，然后把这个文件发给检察官。我还以为他会提出一些更多的建设性意见，但他说挺好的，我们先按照这个计划进行，就说你计划一下什么时候尽快跟家里人进行这次通话，通话期间他那边会静音，但是他会监听我和家人的通话。

-5-

资金筹备

在王检察官的引导下，小舒为第一次跟父母要钱，做了很多准备。在这期间，骗子那边也并没有非常急促地催促她，而只是告诉她，只有尽快地缴纳这笔钱，小舒才会得到优先立案调查的机会。所以没等多久，小舒就主动开启了这第一次和父母完全暴露在监听下的谈话。

那次跟父母的对话可能持续了快一个小时左右，加上聊一点家常，毕竟我不能一下子上来就要钱，要铺垫一下。

结果，我爸妈说，感觉职业介绍、中介培训这样的方式好像不是很靠谱，听上去有点像中国人骗中国人的方法，他们说你再咨询一下，你有没有问问周围认识的人？说他们也再多问周围的人，还立刻开始打电话问周围可能认识的、了解情况的人。

当时我其实很惊慌，甚至有一些恼怒的感觉，感觉父母不相信我的判断。但是我又知道一开始就是我在骗他们、找他们要这个钱，我没有跟他们说实话。所以我当时的情绪真的真的是非常复杂，一边是被激怒，有点被羞辱的感觉，一边还有深深的惭愧，都搅在一起。

但是我全程都尽量保持一个比较冷静的态度，因为不想也不能被他们发现我有什么异样嘛。我的父母全程并没有感觉闺女好像有什么异常，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是说这个钱太多了，我觉得你要再想一想，就是我觉得你没有考虑清楚。因为我是在监控中的，我和父母的所有对话的情境和语气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跟父母挂电话之后，他是会立刻给我一个反馈的，比如说你父亲看起来是一个比较强势的态度，可能并不是很容易突破，我们在可以试一下，再劝一劝母亲。

现在一想真的好气，其实就是看到我母亲对我是更加理解和包容、更加心疼的，他就想说，那你就多利用你母亲那边卖惨，其实说直白点就是这样的，我真的好生气啊这么一想。

这样大概试了可能有两三次通话，我的内心知道自己是非常抵触的，如果换了别人，可能会尝试一些新的理由，但对于我来说，向我父母撒谎要这么一大笔的钱，太难了，太痛苦了，我真的想不出其他更扯的方式，所以我反复用同样的几个理由来跟他们说，有一点点卖惨的感觉，说我现在真的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们要，你看我之前什么时候去找你们要过钱，你们知道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找你们要钱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话术。

总而言之，父母一是给不出，二是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

到了后面，王检察官那边可能是要跟法官去通报一下这些情况，然后要等结果，等个大概两三天左右，他们会给我一个反馈。

第一次资金筹备的尝试之后，他们又给我又安排了一次会议，王检察官就说，法官那边了解到你的情况，我们也给到他你很配合调查的这些截图和证据。从乐观的角度，审判长批准了 50 万的保证金，也就是到这个时候，他们就把钱降下来，降到了一半。当时我就感觉一下子好多了，这 50 万好像凑凑是可以、能行的，这个时候就进行了第二阶段资金筹划。

第二阶段资金筹划的主要理由从找工作就变成了租房，大概就是说英国这边房价猛增，房东要涨价，然后还进行了一个计算，说要涨价多少能够凑到 50 万人民币的一个金额，大概就是 5 万英镑左右。

因为我跟我男朋友一起租房，所以父母根据这种经济上的责任问题，对我有提出一些疑问，就是说你和你男朋友每个人分担多少？因为现在看上去是你全部承担，这样不合理，我们没办法接受。

我觉得他们这个意见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但是因为当时我的处境，就是我要赶紧交纳50 万，好自证清白。所以有些时候跟父母说话，我的逻辑已经有一些不清楚了，只是在比较重复地说，「是的，他会承担这些钱。」但当父母问他具体承担多少、他父母能给他多少钱，这些很现实的问题时候，我就会绊嘴，就是会答不上来，语无伦次的样子。

当时就真的脑子非常混乱，内心非常崩溃，但是还要装作很镇定、我掌控全局的一个状态。在这样的一个真的很混乱很揪心的过程中，每次通话真的是以我的哭泣为结束，因为我觉得真的太对不起父母了。

根据这个问题进行了可能得有一周多的交涉，父母那边就说你给我一个清楚的计算，他们房价到底涨了多少，你需要多少钱在你的账户里，你就给我一个数字。我就说好，大约 36,000 英镑。因为我想，我手里有一点点的储蓄，可以加上去凑一凑，能凑到 5 万英镑。

当时我的小算盘打得很好，但是爸妈那边当然知道我是有一定的存款，他们就说「那你手里不是有存款吗？我不需要给你打 3 万多，给你打 2 万多不就行了吗？」我就没有办法继续接这个话，我说「对，您说的对」，当时就好崩溃，这说得太有道理了，我没有办法反驳。

就是所有这些细节，我当时就整天都在想，有空没空的时候都在想，一直纠结。我上班也不好集中精力，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上班是一个很解脱的方法，因为我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晚上回家后我就会很痛苦，因为如何筹钱的一些想法和细节，包括如何向我父母要钱、如何在我男朋友和他家人面前不要流露出这种这些情绪，我所有的独处时间全都被这些细节充斥着。

我当时想说，等这一切过去，因为我是清白的，而且我当时坚信法律会给我一个清白，只要过了这一段时间，这个钱就会还回去的，那一切就会没事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样持续了一周多，大概应该有两三次这样的通话，检察官那边就是说了解你这边情况，然后会说一些好听的话，说知道父母辛苦、不容易，你也很理解、心疼他们，他会向法官那边、审判长那边再进一步申请，看看有没有可能降低金额之类的。

可能又隔了一周多的时间，所谓审判长那边结果下来，说暂时达不到 50 万也可以，能给出多少就给多少。这个时候，如果我冷静地想一下，他们应该是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让我能给多少就给多少，觉得可能在我这真的套不出那么多了。

而让我情绪第二次大崩溃的，就是在这个阶段，我看到我父母他们已经在比较艰难的一个处境了。甚至要用自己的养老资金来支持我在这边这样一个很任性的生活的话，我就实在是情绪上接受不了，但是我还要挺住说自己不要情绪崩溃，一定要坚持下来，感觉自己在卯着一股劲继续撒谎。

因为我一直都知道母亲是最支持我的人，她希望我过得开心，希望我在这边有自己的一个生活和发展，所以当时我一般跟我妈妈聊，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多钱，然后我就一边开始哭，我就跟她道歉说「妈妈真的对不起，我一直这样找你们要钱，你已经这么支持我了，支持我这么多年，在这边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就一直在那边掉眼泪，我妈妈说「我做这些当然都是为了你，没关系」。这都让我更加的有负罪感。

当时因为我父亲是不支持这个事情的，他就是说，「你如果不能支撑自己的话，你就回国来，对不对？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支持你」，我其实是很能理解我父亲这个想法的。

我母亲是真的心疼我，但她也尊重我父亲的意愿，跟我父亲就说，「你不支持女儿没关系，我尊重、理解你的态度，但是从我的角度，我尽力支持她」。

所以最后是从我母亲这边，从她个人角度，最大限度能支持我多少，她就给了我多少。

我妈妈给我转的英镑，还有我自己手头的储蓄加起来一共是 39,000 英镑多一些，然后我跟检察官说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多的钱了。我现在回忆起来，检察官那边这个时候会有一点点的着急，就说「好，我们就先把这些钱先转过来，没关系，这些至少能够向审判长那边证明你有在努力地筹备。」

他就给了我一个香港收款人的账户，还给我的进一步指示，就是说你在汇钱之前，如果去到银行也要保持通话，整个对话要保持通畅。如果银行人员问你这笔钱是干什么的时候，你就跟他们说你在香港有亲戚，你想要去香港发展，可能不在英国这边发展了，我就说好，就按照这个理由来。

进到银行去汇款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整个流程也都非常的迅速，工作人员也比较随意地问了一句，你这个钱是做什么用的？我就根据之前检察官跟我说的话术，说这个钱是我要去香港发展的一笔生活费。他们那边就说知道了，就继续给我进行这笔汇款。最后给我回执单之后，我就拍照发给检察官那边。

转完钱之后，我走出银行，在去公司的路上，因为这么大一笔钱一下子突然从我的账户里没掉了，而且是我妈妈刚给我转过来的，我当时一下子有一种很害怕的心态，当时我的第六感在脑后跟我说，万一这一切是假的，万一这是骗局，他们之后不会再联系你了怎么办？然后就开始瞎想。

但是我的另一个思绪就在告诉我说，不会的，你看，这么长一段时间。就开始有点在给自己洗脑，就是说没事的，他们会继续联系我的。

汇款之后，他们好像还跟我进行了 2~3 次简短的通话，一次应该是姜警官问我情况进展如何，甚至还跟我说，他们这边因为收到了的钱款，所以通过了我的境外优先申请，而且当时姜警官跟我汇报的时候还是非常开心的一个状态，我能听出来，他的语气里面有笑意，就是很开心。他后面就说，现在我们要优先安排你的案件调查。

之后的这期间一切还是照常，我的行程还是会跟他们通报，他们也还是会很及时地回复。

后面再过了几天，他又安排了一个会议，跟我说现在在庭审的阶段，我作为你的代理人会上到法庭，面对面地和何家财与其他的犯人进行对质。之后我还说，如果需要什么帮忙的，请随时跟我说，他们那边就说没关系，我这边掌握了充足的证据，是有把握的，还请我放宽心。

这个时候，因为他们还继续跟我保持联系，我还有在跟他们阶段性的汇报，当时我觉得我整个人还是非常信任这个江队长的。

-6-

案件结案

直到钱划走的那一刻才第一次升起的怀疑，在对方一切如旧的操作下，被小舒又放到脑后，她开始一心等待最终的好消息的到来。

最后跟他们通话的那一天，我在公司有外派的一个任务，人在外面，他们当时说，「女士，在不在？有关于案件的情况需要跟你通报一下。」当时我就赶紧想办法找了一个地方跟他们连线，因为当时信号有一点时断时续的，我还很紧张。

当时是并不是江队长，而是江队长之前的姜警官跟我通话。他跟我说，「女士，关于你的案件有了最新的进展，目前针对你的案件已经结案，你现在已经被正式列为本案的受害群众」。

我当时是在一个站台上，听到之后，我就开始流泪，一直说「谢谢大家，真的非常感谢」，由衷地说，「终于有了这么一个结果了，至少我现在不是犯罪嫌疑人了」。

我同事在旁边问我怎么回事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把这个事情很粗略地跟他们讲了。我同事都是外国人，他们当时非常地惊讶，就说「你这过去两个月经历了这些吗？」他们都过来给我拥抱，祝贺我说「太好了，总归是没事了」，我说「是的，快没事了」。

因为当时那个钱还没有回来，但是至少心理上，我有了一个交代。

但是当我把这个事情跟我的老板说的时候，老板也是外国人，他就说，你知不知道中国的警察不能够在海外随便逮捕人？因为姜警官他们之前有说要把我遣送回国，我老板说，「你拒绝跟他们走，他们是不能够把你怎么样的。如果他们那边警方做出什么行动的话，我也会帮助你的」。

但是我说现在没事了，我现在是受害人了，他就说「那就好，你下次有这种事情，你一定要跟我讲，我会帮助你的。」

之后我终于也跟男朋友也说了这个事情，当时我很郑重地跟他说，我有事情要跟你讲。等到他回到家里、我俩在卧室里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可能也发现了，我最近这一个多月两个月不太正常，我的第二部手机一直在那边放着，其实是发生了这样的一个事情……」还给他讲我怎么接受审问、怎么和我父母通话、如何跟他们撒谎借钱，还要表现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当时就听得非常地心疼，很震惊，听到有一些地方的时候就过来抱我，也说不出话，说「你怎么也不跟我说这个事情，让你一个人承受太多了……」

但是说完这个事情之后，我们开始复盘一些细节，他就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线上进行的吗？」我说是的，经过视频，他就开始有一些疑虑，他说「但是感觉这个不是很正常……」但具体哪里不正常他也说不出来，我就说「怎么不正常？」他说「你确定他们是警察吗？他们有给你一些证件吗？」

当时我会有一点防御心理，就说，这当然是真的了，他们有给我这些文件，我当时有确认，确认这些是真的了之类的，我说「都两个多月了，当然是真的了。」

他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就说你记得跟进一下，看看钱款什么时候给你转，我说这是肯定的，我一定会跟进的。

-7-

消息未读

后来，我大概有四五天、五六天没有去直接联系他们，因为当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那一周就是在调整身份的过程中。因为这个事情持续了快两个月，所以我已经形成了一个肌肉记忆和习惯，进到地铁之前，我第一反应就是要汇报，还有跟男朋友出去的时候，我下意识拿出手机时还会跟他说，你看，我还想着要跟他们进行汇报呢。

我那段时间在调整情绪，终于不需要再向他们定点汇报了，终于不再是一个以嫌疑人的身份在接受这种调查了，我自由了。

大概过了一周，那天是 10 月底左右，我就说要给大家发一个感谢信，然后我就给他们发了一条比较长的消息，说真心地感谢大家，虽然一直没有正式认识大家，你们一直在屏幕之后，但是你们一直在照看我，让我很有安全感。我也有分别感谢监控组的姐姐们，以及江队长，在整个案件过程中，他是我最信任、最有情感依赖的一个人，当然也感谢了王检察官，每个人我都想要尽心提到、感谢。

这条消息，我一是想作为感谢，二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一些回音，结果一点回音都没有。这条消息没有人已阅，也没有任何的回信。当时脑后其实有一点发凉，因为他们之前跟我说，这之后会有法院的人来联系我，但是也一直没有人来联系。

过了两三天，我就觉得这个事情不对、有问题，但我还是会有一点的心理斗争，想说他们可能真的太忙了，可能正在处理案件。但是我自己跟自己进行了一个很冷静的对谈，说，好，你现在立刻坐下，冷静地强迫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你去网上搜索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类似的案件。

我当时是打开了谷歌，搜索「海外洗钱」、「留学生」之类的关键词，就立刻蹦出来了挺多视频，还有新浪微博、网易新闻的这些事件，我就赶紧阅读。

我觉得我当时脑子就有一点点乱，读不下去，我就点开一个视频，发现另一个留学生跟我的处境几乎是一模一样，有一个本地的警察跟他进行视频，说「同学你相信我，我跟你的爸妈都坐在这里，我真的是警察，我现在就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们警方是不会这样进行网上办案的，我们是不会走这样的流程的……」

这个孩子的经历跟我一样，也是对方要求说你不可以泄露这个事件，这是一个保密案件。警察说，「如果是保密案件的话，我们是不会和你本人联系的，更不会进行网上办案……」

然后我一下就觉得不行了，脑子一下顿住了，就说完了，可能我真的遭遇诈骗了。

骗局结束，骗子们不留痕迹地轻松退场，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不论是 Zoo 还是小舒，都没有选择在原地沉默，她们都在得知真相之后做出了自己的行动。但由于节目时长的关系，本期的故事先听到这。下一期节目中，我们将目光从骗局的步步设计，转向骗局之后，看受骗者要如何面对被欺骗和损失的事实，也听听褪下警服的骗子要如何为自己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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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图来源于电影《受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