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村北的盐碱地上来了一支钻井队,竖起了高高的井架子,叮叮当当,没白没黑地忙活着。玉成队长安排了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每天给他们送开水,我们也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跑前跑后,忙得了不得。半年后,油井打好了,高高的井架子拆下来了,安上了一台像老牛一样慢腾腾的磕头机。钻井队临走的时候,把油井试产时打出来的半黄半黑的油泥送给了村里。于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都试着改烧油泥,人们都夸说这油泥太抗烧了,两铲子就能蒸熟一锅饼子,这下可省柴火啦。那些油泥全村人烧了足足半年。

那台磕头机引起了我们的浓厚兴趣。它整天就那么懒懒地趴在四个水泥墩支起来的底座上,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地磕着头,一边一只厚重的大铁翅膀一圈一圈地转呀转的,不嫌累,也不嫌烦。

我们十几个小孩子没事儿就满怀好奇地围坐在磕头机旁边,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的见解。有一天,富贵想出了一个好玩儿的办法。他说,等磕头机的铁翅膀转上去的时候,咱们就瞅愣子从一侧钻进它的肚子里去,在里面猫着,等铁翅膀转下来再转上去的时候,咱们再从另外一侧跑出去,这样咱们比比谁最灵活。我们一下子被富贵这个主意说得兴奋不已,跃跃欲试。但磕头机的肚子太小了,一下子盛不了我们所有的人,于是我们分成四个人一帮,等铁翅膀转上去后,一帮人就噌噌噌地从这一面钻进去站着不动,等铁翅膀再转上去的时候,又嗷嗷叫着从另一面蹿出去。我和富贵、建国、爱民一帮,来回钻了十几趟后,我浑身冒汗、又累又饿,便说不想玩儿了,得回家喝水吃饼子了。富贵正玩儿得上瘾,他拽着我央求说再钻一次,我很不情愿地答应了。往里钻的时候,我们的动作稍微慢了一些,差点被铁翅膀挤着腚,吓得我的心直扑腾,富贵却满脸通红,兴奋得直叫唤。往外钻的时候,富贵故意落在最后,说他最会把握火候儿了。等我们都蹿出去以后,他才慢吞吞地钻出身子,这时候那个大铁翅膀已经转下来了。一个富贵一下子就变成了俩!

富贵的娘是一个小矬子,两条腿很短而且有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因为条件不好一直找不到婆家,三十多岁才嫁给因为是秃子而找不到媳妇的富贵爹。刚结婚那会儿,公社的赤脚医生劝富贵娘不要怀孩子,以她的身体条件,生孩子是很危险的,弄不好会送命。可是富贵娘还是冒着风险生下了富贵,两口子拿着富贵娇贵得了不得。

富贵属于夭亡,按风俗不可以埋在东南坡的祖坟地,只能随便找个荒坡野地埋了,可富贵娘死活不愿意。最后,她自己抱着富贵,把他埋在了西湾西南沿的一个地角儿上了。富贵娘给富贵堆起了一个小坟头儿,坟尖儿上用土圪垃压了一大张烧纸,又在他的小坟边上种了一棵杨树苗儿。富贵娘说怕以后风吹兩淋的,万一富贵的坟头儿没了,有这棵小树苗儿在,也好认一些。

天已经很黑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总能隐约听见富贵坟头儿上那张烧纸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响。好像富贵在大声喊疼,又好像是富贵在冲着太平庄小声吆喝: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

婶子大娘们总喜欢趁歇晌的时候到西湾沿上洗衣裳,富贵娘也经常去。可她总是洗着洗着就停下来,一个人静静地朝着湾西南角儿的方向,一直看。一直看。

收玉米的时候,大人们忙,我们也高兴,因为可以有甜棒(玉米秸杆儿)吃了。我们几个并排坐在地头儿上一齐喊:娘,娘,吃甜棒!这喊声比孙悟空念咒找山神土地还管用,不一会儿就从高高密密的玉米地钻出一个一个的娘来,每个娘手里都拿着两根早已扒好皮儿的甜棒。娘们不停地嘱咐:好生着,别拉着手,慢点嚼,别滴㗳到裤子上。我们早已开始大吃起来,还不断地品评谁的更甜。等她们都陆陆续续回去干活儿以后,富贵娘才慢慢走过来,给我们每人一根甜棒,她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摸摸我们每个人的脸蛋儿,然后又一个人走回到玉米地里去了。她走得那么慢,一歪一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