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妇下来,说起昨天去给奶奶上十周年的事。我问:“昨天你去了吗?”她吃一惊,说:“我得去呀,你们要不是忙也得去,这可不是小事。”我立刻惭愧了,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前几天,我还问父亲奶奶的十周年怎么上。父亲说我三婶负责准备各样东西,到时候各家拿钱就行。他又说他也岁数大了,也管不了寻么多了。父亲说这话时,我感到一丝无奈的悲凉。他那时一定想他的母亲了,只是生活的艰辛使他不肯承认,于是说出一番看似无情的话。

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我还在上班。那天上午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述说着奶奶的状态。母亲的声音很低,仿佛怕谁听了去,她一向不是这样说话。母亲说话很慢,说说停停,终于她说出了一句:“你奶奶怕是不好了。”我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知道奶奶病得很重,已经连续十几天不退烧。周末我也去看了她,她只是躺着,不吃东西,嗓子已经哑了。见到我还是慈祥地笑着,用手比划着让我喝水。

我问母亲:“那我今天就回去吗?”母亲犹豫着说:“谁知道呢,也可能挺挺就没事了。”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我先不回去了,明天再说吧。”母亲没强求我,说反正也不远,到时候也赶趟。

我讨讨“赶趟”这俩字。放下电话,泪水涌上眼眶,我却不敢让它淌出来。我极力睁大眼睛,仿佛这样就能让眼泪回流。那天下午我要讲一节公开课,学校一个月前已经安排了,听课的通知已经下达。我相信奶奶一定会等着我,她会等我讲完这节课。曾经过去的很多个日子,我讲过很多节公开课,却从没有在讲课前想起过奶奶。因为些个日子,奶奶安好。我一心赶路,哪里又会想到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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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调整好情绪,上课前心里默念:“奶奶,等着我,等着我。”那天我讲的什么记不清楚了,说来很奇怪,但凡讲过的公开课,我都记忆犹新,无论过多少年。可是,那天的记忆像被抠掉了一块。课一讲完,我的泪水就涌上眼眶,我仍不敢让它淌出来。在奶奶要离我而去的前一天,我尝到了把眼泪咽回肚子里的苦涩与艰难。

奶奶在人世的最后一天,我回到了她住的小屋。她不止等来了我,也等来了她在外地的孙男弟女。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孩子,叫她老奶奶或太姥,也让她等来了。

奶奶躺在炕上,像某个早晨她身体不舒服时,就晚起一会儿,就躺在被窝里。我坐在挨着她的炕沿上,她慈祥地看着我,脸上带着笑容,那是我从小到大就熟悉的笑容。她的声音完全哑了,只是张了张嘴,我再也听不到她叫我的乳名了。想想她最后一次叫我,是什么时候?周末来看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她再也不能叫我了。奶奶最后一次叫我在什么时候?我记不起来,至今也想不起来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年我已经四十一岁了,却哭得像个孩子。小时候的我,多少次就这样在奶奶面前哭,她想着办法哄我。她能有什么办法?煮一颗鸡蛋吗?摘一个小沙果吗?抱着我去大道上看人吗?她也没有太多的办法,那时候的日子那么穷,她能有什么办法!

奶奶的手是温热的,我抓在手里,她看到我哭了,眼神不再慈祥,流露出焦急,嘴一张一合,我看懂了,她在说:“别哭,别哭。”我不能不听奶奶的话,就算以前不听她的话,惹她生气,让她操心,现在我一定听她的话。

我擦干眼泪,勉强地对奶奶笑,奶奶也笑了,眼神仍是那样慈祥。那一刻,我希望时间能停止。那一刻,我希望是一个梦。然而,时间不会停止。然而,梦醒后终会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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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辞了这人世九年,我却清晰记得她在世上的音容笑貌。父亲说,给你奶奶上了十周年,再就是平常的上坟了。他就是那么一说,却让我伤感。一年一年,似水逝去,不曾留下痕迹。数数奶奶走后的日子,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还是沿着各自的人生轨迹上向前挪动,或曲折,或坎坷,或苦或甜,或酸或咸,都得一步步走下去。在世俗的忙碌里,我们很多时候忘记了奶奶。那个胖胖的老太太,她去了哪里?似乎她不是去了我们终究去的地方,似乎她去了一个好地方,她是去享福去了。所以,我们如此安心,安心得近乎冷漠;我们如此无情,无情得近乎可怕;我们如此健忘,健忘得近乎麻木。其实不是,我们没有忘记奶奶,从来没有。

我没有去给奶奶上十周年,我照常去上班。说来也怪,一个月前,就我跟父亲说奶奶上十周年的事,父亲说我倒挺能操心。半个月前,父亲说他只记得奶奶是阴历三月走的,具体的日子他记不住了。我说,我奶奶是阴历三月十一走的。父亲说,你倒是记得准。前几天我还说这周五就给奶奶上十周年,父亲说到时候他自己去就行,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我想着想着就给忘记了,昨天早晨我起了个大早,烙了韭菜盒子,让他给父母送去。家里很安静,他以为父母还没起床,其实是母亲一个人在家,父亲已经去给奶奶上十周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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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给父亲打去电话,他说正在奶奶的坟前呢。说也奇怪,我很少在早晨给父亲打电话,一年里能打个两三次。在给奶奶上十周年的早晨,我竟给父亲打电话了。

我突然把奶奶十周年的日子给忘了,连一丁点也想不起,一定是奶奶不想让我耽误上课。在当天的凌晨三点多我突然醒了,一定是奶奶想我了。在一上周里,我的眼睛迎风流泪,今天却好了。我弄明白了奶奶的心意,她会欣慰的。

我没有给奶奶上十周年,她不会怪我。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责怪过我,哪怕是我闯了祸,她也只是轻轻叹口气。奶奶的身影越走越远了,我是在她的慈爱里长大的孩子,却没有学得她的好脾气,也没有学得她待一切人的宽容,我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我终究是辜负了奶奶对我的期望。她从没有说过要我有出息,她也没有指望我孝敬她什么,她只希望我做个善良、有福气的孩子。奶奶认为的有福气就是平平安安,我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