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情
威廉斯抓住自己30%的“闲暇”达到了许多美国诗人终其一生也难望其项背的高度。
原文 :《威廉斯:本土·生态·中国》
作者 |北京交通大学 耿纪永
图片 |网络
无论中、西文学史,从医出身的墨客文人不乏其例。除了鲁迅,国内还有池莉、余华、毕淑敏等为人熟知的作家;至于国外,俄罗斯的契诃夫、英国的柯南·道尔、毛姆等对国人来说也堪称如雷贯耳。但若论既能以行医为主业,又能在文学创作方面极具建树的作家便一下子寥若晨星。美国20世纪最负盛名的诗人之一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 1883—1963)就是其中的一位。1906年,威廉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同年开始诗歌创作。三年后,他出版第一部诗集《诗篇》(Poems),并在此后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相继创作不同类型作品近40部,斩获美国全国图书奖(1950)、博林根诗歌奖(1952)、普利策奖(1963)等重要文学奖项,常以其独树一帜且富于开拓性的诗风与弗罗斯特、庞德、艾略特、史蒂文斯并称为美国现代诗坛五巨擘,一举开创了美国诗歌的“威廉斯传统”。但何曾想到,这一切的创作与成就,竟只是威廉斯用其业余时间所完成。就在《诗篇》出版的同年,他回到故乡新泽西州专任儿科医生,年近悬车方才退休。威廉斯把70%的时间花在助产和医治婴儿上,30%的时间用于创作。他常在出诊的途中,突然把汽车停在路旁,匆匆在药单上涂几笔,记录下灵感,然后再驱车赶路;在门诊的空闲时间,他用办公室里的打字机,噼噼啪啪地敲下诗句,直至有人来求诊为止。如此,威廉斯抓住自己30%的“闲暇”达到了许多美国诗人终其一生也难望其项背的高度。
美国诗坛的威廉斯传统
1922年,T. S.艾略特发表了划时代的长诗《荒原》(The Waste Land),正式宣告以旁征博引、抽离个人情感为代表的新批评派诗歌在美国诗坛中的主导地位。此诗引用了超过三十五种作品(甚至包括当时的流行歌曲),使用了包括梵语在内的六种语言。
而在威廉斯看来,《荒原》竟然未引用美国文本中的只言片语。掌握多种语言又毕业于哈佛大学的艾略特像庞德一样博学,但他摧毁了自己在美国成长的所有印记。威廉斯认为艾略特由于远离自身生长的土地而失去了根基,把自己和生动鲜活的生活隔绝开来,继续学院派埋首书本的路子,尽管可以风光一时,长远看来,他的无根性决定了他是在进行文化自杀。二人间的分歧愈演愈烈。
反观威廉斯,其诗歌从普通美国百姓的生活之中生根、发芽。他四处走访病人以获取灵感:他走路时会停下来,与一个因把自己房前人行道打扫干净而踌躇满志的老黑人说说话;也会记录下某位从意大利移民到美国的女士,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表达对丈夫身患肺炎的担心等等。1917年,威廉斯的第三部诗集《给喜欢它的人》(Al QueQuiere!)践行了其立足于美国本土的创作实践,标志着威廉斯诗歌创作成熟期的到来。在随后的几年里,许多耳熟能详的诗篇相继发表,如《酸葡萄》(“Sour Grapes”)、《春天及一切》(“Spring and All”)等等。其诗歌语言简约、意象质朴、情感细腻,充满淡雅轻灵的生活氛围,如名作《红色手推车》(“The Red Wheelbarrow”):
那么多东西/依赖于
一辆红色/手推车
闪亮地缀着/雨滴
旁边是群/白鸡
诗歌仅简单的8行。诗中代表人类文明的手推车与自然景物在威廉斯笔下有机结合,暗示人类不是自然的主宰,而是自然的一部分。从中不难看出,深受意象派诗歌影响的威廉斯善于重组“天然去雕饰”的散文句来构建诗歌,让事物以其自然的状态呈现于诗句之中,颇具本土本真特色的审美价值,进而奠定了后来美国诗坛重意象表达轻书卷堆砌的风格偏向,形成了独特的“威廉斯传统”,影响了罗伯特·邓肯、查尔斯·奥尔森、罗纳德·约翰逊等一大批诗人,开拓出与T.S.艾略特截然不同的创作路线。
威廉斯的生态关怀
环境保护成为当今全人类共同的诉求,一场浩浩荡荡的生态转向也在文学界兴起。而早在一个世纪前,威廉斯在诗歌创作中即开始关注人类生存环境,探讨人类与自然间的关系,展现出积极的生态理念,主张用艺术和语言“构建一种与自然世界更为亲近的接触”。正如他的诗歌《忆四月》(“Memory of April”)中所感慨的那样:
你说爱是这,爱是那:
是杨花,是柳芽
是风是雨梳,
叮咚滴沥、叮咚滴沥——
树枝正飘走。唉!
爱还未曾到过这国度。
威廉斯自幼亲近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这与他的成长环境密不可分。威廉斯出生、成长于新泽西州的卢瑟福城(虽然叫“城”,实则只是人口不过5000的小镇),学有所成之后亦返乡定居、工作直至逝世。据威廉斯回忆,卢瑟福城“没有排水沟,没有供水系统,甚至没有煤气。当然也没有电,没有电话,甚至没有一辆有轨电车”。就是这样一座相对落后的小镇给予了小威廉斯奔跑撒野的广袤天地:“越过后面的篱笆”就是基普的树林,“这是我们的野地”。农田从小镇的郊区向周边延伸,帕塞伊克河和哈肯萨克河滋养着大片的沼泽地;鹭鸳在香蒲丛中筑巢,从加拿大迁徙过来的野鹅在芦苇林里筑巢、觅食。卢瑟福城的自然风景成为威廉斯诗歌创作中一再复现的场景,亦是威廉斯生态诗歌创作的最初启蒙。
威廉斯的中国缘
在威廉斯传统的形成与威廉斯生态诗歌创作中,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诗歌的影响至关重要。父亲曾送给儿时的威廉斯一份礼物——孔子的雕像。孔子的神情威严又凝重,他教育人要克制自己,提升德行。这次孩提时代与中国文化的接触给威廉斯留下了深刻印象。1902年,威廉斯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在那里与庞德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在庞德的引荐下,威廉斯拜访了美籍华人王燊甫,并在王燊甫邀请下与其一起翻译中国古诗,以唐宋时期为主。1966年,王燊甫以《桂树集——汉诗编译作品选》(The Cassia Tree: A Collection of Translations & Adaptations from the Chinese)为题,将二人所翻译的中国古诗发表。在译作中,威廉斯进行了美国口语化的创作,在形式上也较为自由,试图再现中国古诗的意境和语言之美,而这些古诗也反哺了威廉斯。威廉斯充分借鉴中国诗歌中诸如诗画结合的创作方式,吸收道家齐物等思想,将中国古诗中思乡等主题融入创作,弥补了美国诗歌文化中此类情感的缺失,从而进一步塑造了其立足于本土的威廉斯传统。
同时,威廉斯受到中国古典诗歌以及道禅生态思想的启迪,以意象为载体,创作了许多极具东方诗韵的生态诗。在创作中,中国古代书法纵向书写,以及三字经英译文对威廉斯影响甚大,他采用“立体短诗”的创作形式,以词作画,以形作诗,常将表面上无规则的词语竖向堆砌,却内在表达出自然的和谐,力图呈现事物最为原初的形式。在主题上,吸收中国道禅生态思想的威廉斯主张人类应限制自身的欲望,减少对物质的依赖,恢复与自然的直接接触,在日渐恶化的环境中找寻真正自我的归宿。以《红色手推车》为例,不难发现该诗不止形似白居易等唐代诗人的绝句,其主题亦符合唐代绝句常表现的道家“以物观物”观点。通过借鉴道家“物自性”“道”等生态理念,威廉斯表达了万物平等、万物有灵、人类与万物相互依存的观念;禅宗中“有与无”“虚空”等生态观念则促使威廉斯反思“生与死”之间的辩证关系。通过对中国古诗、道禅思想的吸收,威廉斯的生态诗歌形成了独特的精神内涵。
在1977年美国诗人学会主办的“中国诗歌与美国想象力会议”上,诗人默温就曾指出,中国文化“已经扩充了我们语言的范畴与能力,扩充了我们自己艺术及感性的范畴与能力。到了现在,我们难以想象没有这种影响,美国会是什么样子,这影响已经成为美国传统本身的一部分”。这位利用30%的时间进行写作、富于反抗性、开拓性的从医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便是默温观点极其生动鲜活的一例诠释。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美国生态诗歌的中国渊源研究”(23BWW041)的部分成果]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1899期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王立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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