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洛古老而神奇。我与武洛,仿佛只隔了一片绿叶的距离。一只脚抬起,另一只脚落下,从县城到全县最东端最偏僻的山村,一百多里的路程,似在倏忽之间,穿越而过,即刻触摸到了的武洛的绿的韵律。

武洛见证过现任村党支部书记杨正宁的童年、少年和中青年的浮雕。如今,他时不时探访既往某个自个儿经历过的村间的昼夜。在一番激荡的回旋中,他零距离地游走在精神深处,给予他天堂般的富奢。

和杨正宁与现任村主任吴克春一番畅谈过来,我这才看清了武洛前世今生的模样。政平是宁县海拔最低的村子,武洛却是宁县海拔最高的村子,之间海拔落差竟700米的大。政平村的小麦黄梢子了,武洛的才磨磨蹭蹭地柳黄开。时令眼看看六月六了,武洛的精光晌午,人穿短袖害热,早晚不着外衣,却冷得淌清鼻涕。昼夜悬殊的温差,高奏着武洛生态和谐且蓬勃的主旋律。

武洛的绿,不似塬区寻常绿的类,大气,豪爽,挤挤挨挨,个性张扬,像满村曾流淌的红,洋溢厚道剽悍之气,宛若一代代抱团前行的武洛人,率性、慷慨、大气、洒脱,当然也藏着脉脉情深大爱。村间,迄今依然年富春秋的那棵千年古杨,就冲高天把这尽劲儿诉说。

武洛的村野,除养人庄稼油料作物外皆树。叫上名目的有核桃树、苹果树、文冠果树、杨树、槐树、椿树、榆树、柳树、桐蒿树;灌木丛生的有经年青翠欲滴的松树,柏树等。其实呼不上名字还排长长的队。

杨树、槐树与柳树居多。人高马大,挺拔直立,十几丈许的树身没及顶部,才汇拢一些枝叶作绿伞的盖。此特征外,光滑的树干涩巴巴的,鱼尾纹秀满全身。斑鸠、布谷、黄米扛扛爱在上面出没,呱啦鸡爱在下面走动。松柏树轻盈,荫护麻雀的栖息是常有的。松柏籽能催发人的想象。榆树是适宜攀附的。村人们说一个人遇事不开窍,就比做榆壳脑袋。可见,榆树的干上,有许多节分布,凹凸不平的利于手脚的攀踩。榆树的叶,春日最嫩绿,民间叫榆钱,确实比古代铜钱小不了多少分寸。串珠样的密集爬附枝身完成了屈枝另环。繁盛出的叶子,鲜嫩一个平和安静的世界,璀璨如夏月相伴的村子。嫩绿榆钱拿手的优势,是引诱灵性的蜜蜂整天嘤嘤嗡嗡地为它歌舞。在缺吃的人民公社岁月里,杨正宁、吴克春和他们的发小何尝不被引诱?蘸了蜜似的榆钱,也整天引诱着他们举夹杆为它们减肥瘦身。他们的肚儿圆鼓了,榆钱并不买他们的账,因为它的繁盛不是用夹杆来消除的。劳获榆钱,除上树后的夹取折枝,尚可籍其不堪重负的下垂,离地不高的劣势,就地打劫嫩叶。此景,只需伸臂,或一纵跳,就满怀喜悦,一肚子的甜香。

槐树繁星满天的碧绿,成蚂蚁的自由王国。杨树绿叶间的天牛,成对示威,伴双取闹。通常“吱——吱”叫卖,像集市上的招卖。溪水边人工湖与涝池畔,柳树的妩媚陶醉,吸引着松鼠的好动放肆。椒树鲜明的则是麻子般大小果实的红润。篾条子的蔓丝丝勾勾,藤如钢丝,见物附物,是有缠绕基因的。

武洛是个恬静在子午岭林海西沿上的村子,桥山和盘克塬大度地将其揽在厚实温暖的怀窝,绸缎般穿村的罗盘公路,把其抱在庆阳乡村旅游景观圈内,扶贫攻坚和美丽乡村建设的深度融合推进,助其与时代同步共舞。宛若朝阳冉冉中天的苹果、苗林、药材、草畜、劳务产业,在把村人继往开来的创造美好生活的精神写照,一道儿小康的希望托举。

堪称陇东红色革命摇篮,庆阳乡村旅游好去处的武洛,北邻合水县固城乡固城村,西与盘克镇荏掌村以一条黄土腰岘隔沟相望,南抵怀抱白吉湖的盘克镇宋庄村,东至国营罗山府林场,辖前坳、堡子、元和岭、枣卜洼、罗山府、川庄、杨庄、上坑崂、下坑崂、庙岭、庄子、庄里12个自然村落,514户,2160口人。动乱频临的既往时光里,守可赖堡城之坚,逃可下沟钻林子的武洛,自然成为游击战争的理想据点,而肇始于秦直道,自东西走,穿村而过,而今若隐若现于村间草丛的延川古道,形同一扇窗户,使村子耳灵目明。众多的历史文人景观,优美的田园风光,旖旎的自然景致,让其成为旅人的首选之地。

相传秦之前,武洛乃燕国一邑。秦灭燕后,燕国一剽悍武将,因避秦之追杀而携家眷流落于此而得村名武落。他的后人,嫌“落”不吉不祥,以“洛”易“落”。得水滋润的武洛,果然出脱成一方宝地,不只与年向荣,招来赵、吴、畅、郭、刘、杨、呼延、冉、汤、薛、魏、胡、门、罗等20多个姓氏的庄户人来此安居,还拽开了刘志丹在庆阳动员穷苦庄稼汉闹红的帷幕。

武洛曾是个村中有城的村子。城是府城,即史中有载的罗山府府城。五代时建罗山府府城,并配建迄今犹存砖塔,不存宫殿佛像的寺院。昔日的罗山府府城,落在罗山府自然村的一块宽阔川台上。站在堡城遗址俯瞰,罗山府府城遗址,彰显着“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风脉精湛。其北蒸馍状的山,高大雄伟,酷似一把巨大座椅,抑或似合不合的怀抱。其左山峰,窄细而温顺,密密麻麻地风火着绿汪汪苍郁郁的松柏。其右山峰,莽壮而不险峻,活似只平卧的孤虎,在做着沉沉的美梦,山上间或的白桦和青㭎的间隙,尽是开着白花的野丁香,或开着黄花的野刺玫,美得简直是虎的油光泽亮的皮毛。其南两条小沟夹座矮个峰,恰似一刚从锅里捡出的窝窝头,冒着缕缕热气。当晨曦从东南方的子午岭主峰升起之时,尚在晨雾里徜徉的小山峰,真是一片梦幻世界。当夕阳快要落山时,金黄色的光线斜斜注了过去,又是一片无尽的神秘。在府城遗址间,一条碧溪自东向西缓缓流淌,使静默的山谷平添了生气与活力。肥硕的野鸭似乎还嫌这种生气不够充分,嬉罢水后,呀呀地吼叫起来,似在表演歌颂家园美的高亢的合唱。

武洛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从山峁塬畔眺望,枝条纷披的杨柳绿得正好,成片的苹果树和松柏树绿色勃发,溪水从山脚塬脚蜿蜒流过,塬坪台上替代崖庄土窑的四合院民居掩映于秀绿之间。还有远处葱茏的林山,水灵灵倒映在碧波荡漾的人工湖中。气势磅礴与无限柔媚,满目苍黛与光华灼灼,都在蓝天白云的邀约下达到和谐。如此美景,似天边飞来的传奇。夏阳相伴的时节,面对如是静美,本该怡然,可心却突然涌出一丝痛和忧——是对青春易逝、难以抓住的痛和忧。云舒云卷,绿淡绿浓之间,多少美景都将转眼成空。武洛的绿,无论怎样美,终将随时光落去,悄然融入泥土。这样的结局,晓得它是自然规律,终究心底要为之惋惜不已。正如堡子自然村落上那座建于明初,繁荣于清中叶,红火于20世纪20至40年代间的武洛堡城,今掩没于草木之绿中踪迹难觅,但那鲜艳的红旗,依然在风中高扬,在绿中招展。

半个世纪前的武洛堡城,易守难攻。在兵荒马乱,硝烟弥漫岁月里,谱写了呵护一方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精彩。清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军先后5次强攻而不克。民国年间,陇东军阀陈珪璋率部围攻半月,终因无果而悻悻然撤离。谭世麟的民团数次偷袭,均无功而返。

1931年11月间,时任中共陕北特委军事委员会书记的刘志丹率部600余人,沿子午岭西南行途中,令赵连壁带骑兵40余人,经合水县固城、十八条湾、安子头,上盘克塬,越潘村岘子,抵武洛堡城。武洛堡城里的百姓因屡遭兵匪袭扰打劫,疑其为匪,任其如何呼唤,都紧闭堡城门不开。急于夜宿堡城休整的赵连壁,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即令游击队战士搭云梯强攻。堡城被克,他命游击队战士尽取堡城里的牲畜与百姓的衣物被褥,并枪杀以死相抗的冯亮亮等百姓,幸亏刘志丹及时赶到,势态才未扩大。刘志丹和游击队战士像待亲人般待百姓,百姓也像待亲人般待他们。

刘志丹率部在堡城里宿过一夜,获得百姓食物等援助后,第二日又率部南下,行至武洛村岘子时,遭遇驻守元和岭的盘克镇民团赵润财部的阻击。数十团丁,被赵连壁的骑兵冲击逃散,赵润财为流弹击毙。刘志丹率部过岘子南去。1932年1月9日,刘志丹率部在北柴桥子村举行大会,成立了“西北工农反帝同盟军”,谢子长任总指挥,刘志丹任副总指挥。该部主要活动于宁县和合水县交界的子午岭山区,而武洛,是其主要活动地之一。

1932年初夏,刘志丹、谢子长遵照梁掌会议决定,率陕甘工农红军游击队,开展革命活动于九岘、金村、盘克、杨家园子等子午岭山区,武洛为其主要据点。同年7月9日,国民党新十一旅石英秀部特务营一连连长高鹏飞利用出操之机,率一连解除二连武装,宣布两连武装起义。翌日东方拂晓时分,高鹏飞、曹胜勇、苏杰儒、杨林、郝维新、宋延壁率领起义部队,经一夜急行军,来到了盘克塬东北塬边。高鹏飞命令部队休息做饭,派苏杰儒、宋延壁乘骑与红军联系。饭后,部队行军20余里,至武洛村时,遥见尘土飞扬,一队骑兵飞驰而来,一杆镰刀斧头红旗迎风招展。起义官兵不约而同地欢呼:“红军来了!红军来了!”高鹏飞即下令:“列队道旁,等候迎接。”红军骑兵一到,全部下马。两军官兵,蜂拥向前,互相握手拥抱。“欢迎新战友”,“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工农红军万岁”的口号响彻长空。陕甘工农红军游击队骑兵大队,将起义部队接进武洛堡城,与陕甘工农红军游击队会师。因谢子长,刘志丹外出执行任务,总指挥阎红彦、政委李杰夫、参谋长杨仲远等会见起义官兵。陕甘工农红军游击队在武洛堡城里对起义部队整编,除一部分编入骑兵外,其余编为红军游击队第三大队,高鹏飞任大队长,闫润平任政委。至此,陕甘工农红军游击队发展至800余人,军威大振。武洛村有吴存喜、吴大狗、吴兴连、傅成福等10余人参加了红军。

1932年11月间,刘志丹率部攻克了合水县城,抓了杜家传等8名土豪劣绅,没收了其银元、大烟等财物,将其押至武洛堡城。堡城里的百姓不明真相,冒然为杜家传等求情。刘志丹向百姓耐心解释,指出讲情分要分清坏人和好人。部队在武洛和元和岭堡城里驻扎多日,纪律严明,买卖公平。并在武洛堡城里召开群众大会,用红绿纸书写宣传革命的标语口号。刘志丹、谢子长、高岗在讲话中反复强调:“我们是红军,是为穷人谋利益的。”号召群众反对贪官污吏,抗粮抗款,起来革命!陕甘工农红军游击队常常出没于武洛村村域,消灭了小股土匪武装,击溃了国民党进山“剿灭共匪”的零散部队。没收豪绅余粮,救济饥民,发动群众参加游击队闹革命。武洛在内的广阔的子午岭山区,成为中国红色革命的一个摇篮。

1933年4月下旬,由陕甘工农红军游击队改编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六军第二团,在刘志丹率领下,从陕西耀州区照金镇一路冲破国民党十七路军八十六师所部正规军和6个县民团的围追堵截,转抵武洛村驻扎。期间,武洛又有两名村民参加了红军。两日后,西峰镇国民党军与宁县民团追来剿灭。刘志丹立足敌众我寡,力量悬殊的情势,率部撤退。撤退中,团长王世泰率骑兵连在武洛岘子等地边阻击追敌,边掩护大部队撤退,新任连长李光明壮烈牺牲于武洛岘子。

蓝天,白云,丽日,绿树,芳草。今个儿的武洛,美得纯净空明。悠走村野,那棵享受着“根扎湘乐,身在武洛,头照袁洛(金村乡的一个自然村庄)”坊间赞誉的千年古杨,连同其身边涝池畔的两棵高寿百岁的山柳缓缓扑入视野。她们虬曲、遒劲、粗壮、伟岸的英姿,仿佛显尽武洛的豪气与沧桑。她是整个村庄的标志,更是一个乐场,夏天的夜晚,老人们习惯坐在她下说笑,孩子们喜欢在她周围嬉闹。她遮天蔽日的伞下洒落着村庄里几代人的欢乐。

相传今已不在的另一棵杨树,尤引人遐思。据说那棵杨树是汉时当地一官员为纪念王昭君出塞而植的。当年,他栽那棵杨树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我已无法猜想。只晓得,王昭君到匈奴后,被封为“宁胡阏氏”(阏氏,音焉支,意思是王后),象征她将给匈奴带来和平、安宁和兴旺。呼韩邪单于在西汉的支持下控制了匈奴全境,从而使匈奴同汉朝和好达半个世纪。今天看来,她的和亲远嫁,永载史册。可隔着时空的帷幔令我们忆起时还是有一丝心痛和感伤。一个人的美丽与生命转瞬逝去,荒远的塞外能否耐得住她如花的流年?一首诗至今让我心有所戚,“去岁枯草犹存,今年桃花又开,多少人间事情,可以推翻重来”?

李煜有《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几句词道破了岁月的无情和美丽的来去匆匆。美丽,无论是人,是景,是物,因为易逝、难得、短暂,总是容易让人心动,令人惆怅忧伤。绮丽的色彩经不住朝飞暮卷。绿水会因风皱面,青山会为雪白头。

可美丽的东西易逝,美丽的物件难得,更警醒人们要抓住当下,学会珍惜。细细思量,真正美好的事物并不是真的随风而去。绿的凋落,是化作春泥更护绿,来年依旧笑春风。刘志丹与武洛的革命故事代代流传,那是一个人民英雄为建立一个新国家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痴情,不断地被崇敬,被景仰。这样的痴情,在今天这样一个价值取向多元的时代珍贵无比,意味深长。王昭君的和亲之举,更是促进了民族的进步和谐。那么多的美丽,尽管早已不再,犹如人们目送一剪寒梅随流水而下,惟余慨叹唏嘘,但又如一枝梅花在早春寄走,让人们收入了无尽的诗意时光。

美丽易逝,但并非徒有感伤。岁月如梭,人生若白驹过隙,秉持一种信仰,一种坚守,葆有一份美丽情怀,便能在内心里找到永恒美好,开阔出锦云般的又一方新天。

为美丽而忧伤,其实也不意味着人生消沉,它只是使人保持一种清醒,对天地万物格外敬惜,保持对人生过往的透彻反思。知道有太多的东西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会格外珍惜,从内心的萌动,到情感的勃发,会为了抓住美丽而奋起。从这样的角度而言,这忧伤是惋惜之后的希望,是美丽萦绕于心的旷达。这忧伤,便也成了一种美丽。

正如今日的武洛,尽管有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描写的美景;有宁县明珠的美誉;有极好的人文景观、生态示范、四通八达的交通,当然也有经济尚欠发达等遗憾,不过武洛人的向往与坚守,创造与奋起,终将使这里成为一切浪漫幻想的开始,无边绿意勃发的起点。在这片激情涌流的土地上,所有的美丽都不会是风中传奇,都将在岁月中凝成挺拔的身影,由悠远走向辽阔,由苍茫走向深邃。更似武洛的绿,阅尽高原不尽的沧桑,浸润虔诚的信仰,以雄浑昂扬之姿,向我们讲述着永久的美丽与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