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马红红路过北京,给我提溜了一篓蟹。足有二三十只,用草绳扎着。看着不是很大,可膘肥体壮的,嘴里还吐着泡泡,很是喜人。

我问他从哪回来,他跺了跺脚上的土,说库布齐。我说哪个库布齐

虽然季节还不行,也有黄有膏了。南方管这时候的蟹叫“六月黄”。个儿不大,很饱满,壳软肉甜。

马红红十七岁时,一根凳子腿从渔洋中学打到桓台二中。我比他小一两岁,第一次见他,打了个平手。我手里的床架子硬是最后抡不起来了,打了很久,我俩都毫发无伤。越打越爱,最后的力气,用来喝酒了。

那天喝到半醉,大排档电视里播了一条新闻。那是1999年的五月。我们正青春年少,他怒吼着脱光上衣,说要去当兵,要为英雄报仇雪恨。

到最后他喝得不省人事,抓着我的手问我,“说东方的睡狮,啥时候能醒啊?”

后来他验兵没过,眼睛不行,胳膊上还有纹身。他自己用钢笔头纹的,一个大大的梅字。后来那个梅,远走他乡。他却洗不掉了。

后来我去了济南。他没继续上学,混了社会。最开始听说跟着哪个大哥送酒水,后来有几年在抢工地。人生路分向两旁,我偏离了原本既定的人生。

我每次见他都是喝酒,他永远都很愤怒,对国际局势,对各国政要都了解的很透。对社会复杂的现状都有驳杂又深刻的见地。这与他的身份有一些矛盾,彼时他已几进几出,时刻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他的热血无处安放,都挥洒在地下江湖里。我对世界局势与政治不够了解,仅限于人云亦云。有时候看着他在那挥斥方遒,真觉得他是个当将军的料。

后来我有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把自己锁在家里快有一年。大门都走不出来,忽然有一天,我听到大铁门被踹的咚咚响。我在门缝里一看,是他。

我还很犹豫要不要见他,他嘴对着门缝后我的眼睛吹了一口烟。呛得我眼泪直流,他说开门,我带你走。

我说去哪?

他说去库布齐。

我说库布齐是啥?他说你甭管了,带上两条裤衩,跟我走。

那时我已两三年不见他了,他胖了很多。剃着光头,头皮青嘘嘘的,凶神恶煞。

他开着一辆小切诺基,我看着很熟悉。那辆车曾被花很多精力改装过,每一个部件都是我亲自装上的。我在过年的时候卖给了车贩子。

路上他说,要去内蒙进牛羊肉。想找个人跟他替换着开车。我们都没提,这辆车来自哪。

库布齐是沙漠,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见到沙漠。当地他的朋友在等我们,我在沙漠里度过了难忘的几天。

那里不是人间,也没有方向,人丢在黄沙漫天里,干干净净。

我说库布齐哪来的螃蟹?

他说,你可不知道。这几年库布齐沙漠都快没了。

然后他拿着手机给我看,说他这几天又走了当年带我走的那条路线。他说,那里引了黄河水过去,你知道吗,他们竟然管这里叫“千岛湖”。

我翻着他手机里的照片,看着那些碧波荡漾,郁郁葱葱。不敢相信。

他说你不信你手机查查,库布齐沙漠现在植被覆盖率是多少。

我赶忙去查,“库布齐沙漠植被覆盖率53%以上。”

他说信了嘛?我说不敢相信。

他说,牛逼不?

我说真牛逼。

他说,那么大个沙漠,快治理没了,当年咱们还差点出不来。他们在那里不止养牛羊,还养鱼,还养螃蟹。

这一切,都令我震撼。

嚼着蟹。

然后他又跟我开始说起当下的局势,又说起了战争,我尽管不懂,也插不上话,但我眼前还是那个在桓台夜市大排档,拎着一根凳子腿的少年。

身上流淌着无尽的朴素情感。

电视里在播一条新闻,一条巨大的船正在下水试航。他有一些喝醉了,看着那船,说,“福建舰,全电推进系统,电磁发射。牛逼不?”

我说我不懂,但是我知道很牛逼。跟库布齐沙漠里养螃蟹一样牛逼。

他酒量依然不是很好,他喝着喝着又开始脱衣服,他胳膊上的那个梅字已经掉色了。歪歪扭扭的。

他跟我干杯,眼睛里有些水光闪烁,看着我说,

“东方的睡狮,现在,终于,是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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