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78年,39岁的辛弃疾已经南归16年了。
然而,“归正人”的身份,给他带来的并不是重用,而是尴尬。
进入南宋朝廷后不久,宋孝宗即位,一度表现出想要恢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主动发起“隆兴北伐”。
辛弃疾主动向主将张浚自荐,投书却被束之高阁、无人理会。
北伐很快遭遇大败,主和派势力重新占了上风,但辛弃疾不为所动,再次向宋孝宗上《美芹十论》(又称《御戎十论》),向右丞相虞允文上了《九议》,分析客观现实、提出了周密详尽的恢复大计和克敌制胜的战略战术。
南宋朝廷认可辛弃疾的军事能力,却并不信任他的忠诚,只让他在通判、知州等地方频繁调拨。直到1175年奉命平定了以赖文政为首的茶贩叛军起义后,才升知江陵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成为一方大吏。
但他渴望的驰骋沙场、收复失地,却一直不曾得到回应,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战策也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浪花。
成为湖北安抚使后,短短几个月,辛弃疾再次被贬官到了江西。
在江西3个月,就被召回朝中任大理寺少卿,秋天又被任命为湖北转运副使,再次离开了朝堂。
在波谲云诡的形势下,辛弃疾的仕途宛如坐着过山车,大起大落间初到湖北,辛弃疾的心情无疑是十分苦闷的。
他与好友一起登上月波楼,趁着月光水色,挥毫写下了一首哀迥悲壮的《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马叔度其人史料并无记载,只知道在这次宴饮中,他写了一首《水调歌头》,辛弃疾和着马词原韵写下了此词相和。
上片从和友人同游之事写起:“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
远方的客人(指马叔度)啊,你已经很久没有来与我相聚了!但我一直记得当地的好景色,准备留着招待你。
如今我们特意登上西楼,一起吟诗和词、赏玩风景,何必去问更次已经到了什么时候!
“西楼”,即月波楼,因其位于湖北省黄州城西,故称西楼。
“着意”,着力、刻意,表达这次同游是期待已久、共同期待的特意之行。
“更筹”,指古时夜间报更用的记时的竹签,借指时间,暗示两人在楼中盘桓时间很久,日沉月升,夜色越来越深了。
这两句既有好友难得来访、词人将自己最爱的景色迫不及待地分享之意,也可以理解成月波楼特意将最好的景色留给了自己和友人,山川湖水皆有情。
接下来,“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将情引入景中,在写景的同时言情抒怀。
呼唤出满天皎洁的月光,照见我如冰雪一样澄净明透的心,它是那样的宽广浩荡,能够接纳百川融汇奔流。
这月光本是自然界中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辛弃疾却说是自己“唤起”,将主观思想凌驾于客观景物之上了。
为什么要“唤起”明月呢?为的是“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让天地看见自己清澈磊落如冰雪、宽广浩荡如百川的奇伟胸怀。
“冰雪”也是自然界之物,稼轩借其晶莹纯洁、无尘无垢,比喻自己的内心坚贞无瑕。南朝江总曾以“静心抱冰雪,暮齿通桑榆”言志,张孝祥亦以“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来剖白内心。
而用“一天”来形容明月,极言其皎皎明亮、一览无余之色,对照下文的“满怀”,互相映托,狂放飘逸、壮伟豪迈,不同凡俗。
从日月入喉的豪情,到山河入怀的酣畅,情景交融,物我两忘。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我们的豪饮赶不上那不上吞海的巨鲸,腰间的宝剑之光,却已光华烁烁、照亮了清秋。
“鲸饮吞海”,即如巨鲸吞海似的狂饮。长鲸是李白最爱的意象之一,但这极致的夸张,却化用自杜甫《饮中八仙歌》诗中“饮如长鲸吸百川”,极具有豪迈精神和阳刚之气。
“剑”在古代不是武人的专属,而是君子之物,代表着勇气、正义和坚韧,象征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和不畏艰难的勇气。
稼轩在月光之下舞剑,是豪情所至,亦是报国之志无法实现的悲壮。“未吞海”与“已横秋”加以对照,一退一进之间,更显出剑光之寒。
而一个“秋”字,在意兴纵横、豪酣洒脱之外,暗暗埋下了凄凉的底色,为下文抒愤埋下了伏笔。
下片重在抒怀言志,从眼前景写到了心头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延续了“秋”字中的寒意。
原野上银白色的月光飘浮,天空高远辽阔,愈发显得风景幽寂。
在百川奔涌、鲸饮横剑的意象后,词人的内心不可能会和风景一样清幽静谧。
即使美酒和佳客能稍解愁绪,但清醒后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重的悲哀。
“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
什么样的悲和愁如此难解呢?丢失中原的遗恨,是每个夜晚都萦绕在无数人内心的沉痛。
稼轩出生时,北方就已沦陷于金人之手。他从青少年时代就立下了恢复中原、报国雪耻的理想。
如今已经即将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大好河山依然还在金人的手中。
一想到广大的中原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他便忧心如焚、悲愤难解。
“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
“蕞(zuì)尔”,多指比较小的地区,含蔑视的贬义;“决策”指的是北伐大计;“悠悠”意为长久、遥远。
那些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们,有谁想起有志的英雄已成老朽?令人没想到的是,本来以为唾手可得的小小功名,如今在朝廷北伐决策遥遥无期的态度下,竟显得如此难以取得,叫人没盼头。
稼轩二十一岁“鸠众二千”,毅然拉起反金起义的队伍,后来千里奔袭、杀敌归宋,一时引起南宋朝廷的巨大震动。
但是,稼轩生平虽以“英雄”自许,却命运多舛、壮志难酬,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蹉跎度日、白白老去。
他只能黯然一叹:“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此事”即收复河山之事,一时自然难以说清,唯有继续饮酒消愁吧。
“扶头”,形容醉后状态,谓头晕眼花,走路时需要扶着头。杜牧“醉头扶不起,三丈日还高”,李清照“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贺铸“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皆是形容这种状态。
而对于稼轩来说,心中的积愤积痛实在太深,不喝到扶头无以驱逐。
这首词一气贯注,如大河奔流,却又并非平铺直叙,而是在纵横驰骋的气势外,于结构上赋予了曲折跌宕的美感。
满怀冰雪、浩荡百川、鲸饮吞海、剑气横秋等意象,极富英雄色彩,意象雄浑,词境阔大,具有稼轩词的典型风格。
“未吞海”与“已横秋”、“鲸饮”与“扶头”,或远或近,都相互呼应,但是在感情上却转折跌宕,通过矛盾冲突愈发凸显悲与痛的深沉,抒发了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
从吟诗赏月到豪情峥嵘,从悲壮苍凉到低诉哀迥,语意层层递进,又曲折动人,感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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