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几年,有许多人离开我们。经历离别、丧恸后,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关注生命的意义,更需要接受死亡教育。欧文·D.亚隆是世界知名的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大师,他曾通过心理咨询帮助非常多失去亲人的来访者度过人生最艰难的岁月。他写作的《给心理治疗师的礼物》给无数咨询师带来职业和生命的指引。

2019年,88岁的欧文·亚隆面对生死难关:他的妻子,87岁的玛丽莲·亚隆确诊骨髓癌。经过六个月痛苦的治疗,玛丽莲最终选择安乐死,她在至亲的陪伴下安详辞世。

“我的头靠着玛丽莲的头,注意力全都放在她的呼吸上。我感受着她每个细微的动静,默默数着她微弱的呼吸,数到第14次时,呼吸停止。我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她的身体已冷:死亡降临。我的玛丽莲,我最亲爱的玛丽莲,永别了。”欧文·亚隆写道。

在最后的日子里玛丽莲邀请欧文和她一起写本书,一本关于死亡、告别与哀伤的书:“也许我们的尝试可以对那些其中一方面临不治之症的夫妇会有些帮助。” 他们开始每天写日记,彼此交换阅读。这些日记集结成这本《生命的礼物:关于爱、死亡及存在的意义》。

在玛丽莲去世九个星期时,欧文从治疗师角度评估自己:处理哀伤方面没什么进展。他记录下对自己的客观观察:“明显抑郁,行动迟缓,麻木恍惚,常伴有绝望感,体重减轻,食欲减退,生活无趣,难享独处。” “理性上知道应该与外界保持接触,但极少主动联系别人。” “这种糟糕处境预计会持续一年。” “并不畏惧死亡,也没有自杀风险。” 一生研究死亡焦虑的欧文并没有比普通人更轻松。这种诚实恰恰是最珍贵的,死亡教育并不是教人麻木。

心理咨询师李松蔚在这本书的推荐语中说:“两位相爱了六十多年的高龄老人,一同携手面对晚景。他们的学识、财富、智慧和美德,使得他们在病痛折磨下尽力保持体面和从容,而他们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仍未休止,从而在这本书里呈现出一种最高贵、最理想,也最诚实地面对死亡的态度。”

以下是玛丽莲去世后125天,欧文写给她的信。

亲爱的玛丽莲:

我知道,若要给你写信,就破坏了所有的规矩。然而现在我已经写到了我们这本书的尾声,我情不自禁,想要再和你聊聊。你邀请我与你一起写这本书是多么聪慧……不,不,那种说法并不准确,你没有邀请我,你坚持要求我把我自己已经开始的书放一边,来与你一起写这一本。我对你的这份坚持会永远心怀感激——在你去世后125天,是这个写作计划让我活了下来。

这本书我们一直是轮流书写,每人一章,直至感恩节前两周,你病得太重以至于无法继续,叮嘱我必须完成这本书。我已经独自写了四个月了,事实上,除了写作,我什么都没做。现在,就要接近尾声了。有几个星期,我在围着最后几章兜圈子,现在我知道了,若不再最后一次和你聊聊,这本书是无法完结的。

我写了多少,又都写了些什么,你是否已经知道了呢?我那颗成熟、科学和理性的头脑告诉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而我那颗孩童般的、软弱、哭泣、蹒跚、情绪化的心却想听到你说:“我什么都知道,我亲爱的欧文。我时刻陪伴着你,就在你左右近旁。”

玛丽莲,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你坦白和认错。请原谅我,没有经常看你的相片。我把它放在阳光房,但羞愧的是,我一直把它朝向墙壁放着!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试着让它朝外,这样在我每次进入房间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你美丽的眼睛,但毫不例外地,每次看见你的照片,锥心的悲伤都会让我流泪。

如今,四个月过去了,这种状况才稍有好转。现在,几乎每一天,都有几分钟时间,我会把你的照片转过来,凝望你的眼睛。痛苦减轻了,爱的暖意又充满了我的全身。然后,我看着另一张刚找到的你的照片。你拥抱着我。我闭着眼睛,欣喜若狂。

还有另一件事我需要坦白:我还没有去你的墓地看过你!我还没有鼓起勇气,每每想到便痛不欲生。但是孩子们每次来帕洛阿尔托时,都会去墓园看望你。

从你最后一次看我们的书到现在,我又写了一百页,此刻,我在写这些收尾的段落。我发现要修改或者删除你的哪怕一个字,都是绝不可能的,因而,我已经请编辑凯特把你的章节进行排版。最后,我描述了你生命的最后几周,最后几天,甚至我守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你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个时刻。接着,我写了你的葬礼,以及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

我经历了深渊一般的哀伤,我从少年起就一直深爱着你,又怎么可能不哀伤?即使现在,我一想到与你共度了一生,就感到无比幸运,我无法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个最聪明、最美丽、最受人欢迎的罗斯福高中的女孩子,怎么会选择与我共度一生?我只是班上的书呆子,国际象棋队的明星,学校里最不擅长社交的孩子!

你热爱法国和法文,而我呢,正如你经常说我的,我读出的法语单词,没一个是对的。你热爱音乐,是那样美丽、优雅的舞者,而我则是个音痴,小学老师甚至要我在合唱练习中别出声。而且,如你所知,我就不该走进舞池,以免玷污。然而,你总是告诉我,你爱我,看到我的巨大潜力。我要怎么感谢你才足够?走笔至此,泪流满面。

过去没有你的四个月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虽然孩子们和朋友们打来无数的电话,无数次的造访,我依然感到恍惚和沮丧,感到很孤独。我慢慢恢复着,一直到三个星期前,我卖掉了你的车的第二天早上,当我看到车库里的空地时,我被绝望压垮了,一蹶不振。所幸我找到了一位出色的治疗师,每周都去咨询,帮助很大,我会持续咨询一段时间。

大约一个月前,流行性冠状病毒暴发,整个世界陷入危机之中。这和我们任何人所经历过的都不一样,就在此刻美国和几乎所有欧洲国家,包括法国,都处于24小时封锁状态。这是前所未有的——所有美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必须待在自己的家中隔离。除杂货店和药店外,所有商店都被勒令关门。你能想象偌大的斯坦福购物中心会关闭吗?你能想象巴黎的香榭丽舍和纽约百老汇空空荡荡的样子吗?此刻它正在发生,而且还在蔓延。

以下是《纽约时报》今天上午的头条新闻:“印度,第一天,世界上最大的封锁开始——大约13亿印度人被告知留在家里。”

我知道你会如何面对这一切:你会担心我,担心孩子们以及遍布世界各地的朋友们,会为世界正面临的崩溃感到忧心。你不必经历这一切了,这让我感到由衷的欣慰:你听从了尼采的建议——死得其时!

三周前,疫情刚开始暴发时,女儿决定临时搬来和我一起住。你知道的,伊芙即将退休。当你的孩子退休时,你就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所在的妇产科已经能够在网上接诊。伊芙一直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她把我照顾得很好,我的焦虑和抑郁已消退。我想是她保住了我的老命。她确保我们得以真正隔离,不与任何人进行身体接触。当我们在公园散步,在路上遇见熟人时,我们戴着口罩,就像如今每个人一样,我们努力与任何一个路过的人保持六英尺距离。

昨天,我一个月来第一次坐车出门。我们开车到斯坦福大学,从人文中心开始散步,步行到椭圆形大草坪。校园里有几个戴着口罩的行人,目之所及一片空寂,书店、特雷西德学生中心(Tressider Student Union)、教师俱乐部、图书馆全部空空荡荡。整个校园都关闭了,看不到一个学生。

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除了伊芙和我之外,没有人来过咱们家,任何人都没来过,甚至我们的管家格洛丽亚也没有。我将继续支付格洛丽亚薪水,直到她安全返回。园丁也如此,政府命令他们留在家里不许出门。像我们这样的老人非常脆弱,我可能也会死于这种病毒,但是现在,自从你离开后,我想我可以对你说:“别担心我,我又开始重新回归生活了。”你总是在我身边,每时每刻。

永恒的经典:昨日重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视频
永恒的经典:昨日重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最美的事不是留住时光,是留住记忆:Yesterday Once More昨日重现

很多次,玛丽莲,我徒劳地在回忆中寻觅——回忆我们见过的人、我们的一些旅行、我们看的戏、我们吃饭的餐馆,但是所有这些事情都从记忆中消失了。我不仅失去了你——世界上最珍贵的人,而且我的许多过往也都随你而逝了。我曾预想,当你离开我时,你会带走我过往生命的一大部分,而今一语成谶。

比如,前几天我回忆起几年前我们去过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记得我带了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The Meditations of Marcus Aurelius)一书。为了保证我会读完整本书,我没有带其他书。我记得我是如何反反复复、细细品读一字一句的。然而,我们去的是哪里,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是一个岛屿吗?墨西哥?究竟是哪里?当然这不重要,但想到如此美好的回忆永远消失了,仍然令人不安。还记得我读给你听的那些段落吗?还记得我说过:当你死后,你也将带走我大部分的过去?事实上,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另一个例子,有天晚上我重温了“九命怪猫的故事”(“The Hungarian Cat Curse”),《妈妈及生命的意义》中的最后一个故事。你可能还记得,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只会说话的匈牙利猫,它害怕失去第九条命(最后一条命)。这是我写过的最具想象力、最怪诞的故事。我搜寻我的生活和回忆,实在想不起这个故事的灵感从何而来。是什么启发了我?和我的匈牙利朋友鲍勃·伯杰有关吗?我想问你,我究竟是受什么启发,写出这篇离奇的故事。毕竟,还有谁曾经写过一个治疗师与一只会说话的匈牙利猫的咨询故事呢?我相信你会清楚地记得这个故事的来源。不止一次,玛丽莲,我徒劳地搜寻我的记忆:我不仅失去了你——我在世上最珍贵的人,而且我大部分的世界也随你而去了。

我很确定自己在接近生命的尽头,然而奇怪的是,对死亡,我很少感到焦虑——内心异常平静。现在,每当我想起死亡,“要和玛丽莲会合”的想法就会抚慰到我。或许我不该质疑一个能安慰到我的想法,但我不能回避内心的疑虑。所以,“和玛丽莲会合”,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还记得吗,我希望和你躺在同一副棺木里。你告诉我,在写美国墓地那本书的几年间,未曾听闻有装着两个人的棺木。我才不管呢:我要你知道,想到你和我躺在同一副棺木里,让我感到安慰,我们的身体相互依偎,我们的头相互倚靠。没错,没错,理性的我也知道,你和我不会在那里——棺木中是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腐化的骨肉。然而,抚慰我的是这个念想,而非现实。我,一个极端的唯物主义者,抛却理性,完全沉浸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想着如果你和我躺在同一副棺木里,那么我们就能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当然,这绝非现实。当然,我永远不能与你会合了。你和我都将不复存在。这是个神话!从13岁起,我就从未认真对待过任何宗教或精神上对来世的看法。然而,事实上,我,一个虔诚的怀疑论者和科学家,却从和我死去的妻子会合的想法中获得了安慰,这证明了我们对永存的极其强烈的愿望,以及我们人类对遗忘的恐惧。我再次对魔法思维的力量和安慰充满敬意。

当我写着这最后几行字时,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巧合发生了: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读者的电子邮件,他读过我的书《成为我自己》(Becoming Myself)。这是信的结尾:

但是,亚隆医生,为什么如此惧怕死亡呢?身体死了,但意识就像一条河,流过时间……当死亡到来时,是时候告别这个世界,告别人类,告别家庭了……但这并不是结束。

“这并不是结束”——自从有记录的历史以来,人类就紧紧抓住这个想法不放。我们每个人都害怕死亡,都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应付这种恐惧。玛丽莲,我清楚地记得你一再重复的话语, “一个对自己的生命毫无遗憾的87岁老妇人的死,不是悲剧”。有个理念萦绕我心——你活得越充实,便死得越坦然。对我而言,这便是真理。

我们最喜欢的一些作家就是这种观点的拥护者。记得卡赞扎基斯(Kazantzakis)笔下热爱生命的佐尔巴说道:“只给死亡留一座焚毁了的城堡。”还记得萨特(Sartre)在他自传中的话,你曾念给我听:“我正悄悄地走向尽头……可以肯定的是,我的最后一次心跳将铭刻在我作品的最后一页,死亡将只能带走一个死人而已。”

我知道,我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那些认识我、读我作品的人的心中,但是,在一两代人之后,任何曾经认识过血肉之躯的我的人也将消失。


我将以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Speak,Memory)中流传千古的卷首语作为本书的结语:“摇篮在深渊之上轻摇,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两团永恒黑暗之间,一道短暂的光隙。”那景象既令人震撼又令人平静。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从中获得了慰藉。

(节选自《生命的礼物:关于爱、死亡及存在的意义》,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