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艺术,有强烈的孤独感。
在中国绘画史上,倪云林、石涛、八大山人可谓三位具有独创意义的大家,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以精纯的技法为基础,以哲学的智慧来作画,以视觉语言表现对人生、历史乃至宇宙的思考。
但每个人的风味又有不同,云林的艺术妙在冷,石涛的艺术妙在狂,八大的艺术则妙在孤。
八大绘画中有一种孤危的意识、孤独的精神、孤往的情怀。
八大将“孤”由个人的生命体验上升到对人的类存在物命运的思考。
他的孤独体现的是独立不羁的透脱情怀,独立不倾的生命尊严,独与宇宙相往来的超越精神。
八大艺术中体现的孤独精神,是中国传统艺术最为闪光的部分之一。
八大艺术这种孤独感与禅宗有关。
八大自成年之后便遁迹佛门,依佛门达三十多年。晚年他离开佛门,但心念仍在佛中,佛教思想仍是其思想主流。
作为一位曹洞宗的信仰者,八大艺术的孤独精神打下了深深的禅家的烙印。禅给了八大山人独特的智慧,他毕生用艺术的语言来表现它。
画家要告诉你,这是多么孤独的世界:空空如也,孤独无依;色正空茫,幽绝冷逸。
八大关注的不是一只小鸟的命运,而是人的命运。
曹丕诗云:人生居天壤间,忽若飞鸟栖枯枝。
从无限的时空来说,人就是一只孤独的鸟儿,一个短暂栖息、瞬间消逝的鸟儿,人的生命过程乃是孤独者的短暂栖居。
八大通过他的鸟,展现对人孤独命运的思考。
八大不画鸟觅食的专注,却画独鸟的怡然。
在这风平浪静的角落,在这墨荷隐约的画面中,没有声张,没有喧嚣,没有为欲望的寻觅,只有安宁与寂寞。
八大有《题孤鸟》诗写道:
绿阴重重鸟问关,野鸟花香窗雨残。
天谴浮云都散尽,教人一路看青山。
孤独非但没有给他带来精神的压抑,反而使他感到闲适和从容。
虽然画面是孤独的鸟,枯朽的木,但山人却听到间关莺语花底发,体会到盎然春意寂里来,疏疏的小雨荡漾着香意,淡淡的微云飘着清新。
寂寞的画面,枯朽的外表,孤独的形象,没有一丝哀痛和可怜,却充满生命的怡然。
八大晚年在品味孤独中,透露出他对人生命价值的认识,即:只有孤独的,才是真实的。
表达的是对禅门“孤独乃真实相”观点的依归。
孤独是一条通往自由的路。在八大山人看来,归于“自性”、归于自由,才是真实的展示,才是生命意义的实现。
禅家说:千人万人中,不向一人,不背一人。
独立不是对群体的逃离,而是心灵中的无所依傍,禅宗将出家人称为“无依道人”,强调不沾一丝,透脱自在,如“透网之鳞”――
人在世界中,如一条被网住的鱼,有重重束缚,没有独立,禅指出一条从网中滑出的路。
有一位僧人问赵州大师:孤月当空,光从何生?赵州反问道:月从何生?
禅宗要斩断一切知识、习惯的沾系。
月从何处起,这是人的意识,是空间的感觉,为知识束缚的月,就失落了月本身。禅家的境界是‘冷月孤圆’,是“独鸟盘空”。
人在依傍中存在,但习惯于依傍的存在又是一种非存在,禅家独立的理想就是为了解除这一困境。
深谙禅宗哲学的八大用绘画表达了他这方面的思考。
他的画中频繁出现的孤鸟、孤鸡、孤树、孤独的菡萏、孤独的小花、孤独的小舟,这些孤独的意象,都无所依赖。
八大对人类“傍他家舍”的处境深恶痛绝。
他一生对独立的强调,其实就是要“到孤峰顶上”,抖落一切束缚,从他人“家舍”的乞讨生活中走出。
他深感,世上很多人一生忙忙地“随境而转”,“波波地”从他而学,“急急地”在他人屋檐下求得一片安身之所。
实在荒谬得很。
山人有《题画山水》诗道:
去往天下河山,仅供当时浏览。
世界八万四千,究竟瞻顾碍眼。
这喧嚣的世界,如葛藤一样互相纠缠,知识、习惯等纠缠着人们,人们在有“待”的境地中存在,也在“待”中丧失了真性。
八大说:这样的东西太“碍眼”了。他独钟孤独,就是要斩断葛藤,撕开牵连,寻得生命的真实相。
如八大山人善画石,却与前代画家笔下的石有不同,他的石多呈一峰突起之象。
孤峰是禅宗的一个重要意象,独坐孤峰顶,常伴白云闲,是禅门重要境界。
有人问沩山:您的学生宣鉴禅师哪里去了,沩山说,他“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
禅门用“上孤峰顶”来形容彻悟,强调无所依傍、无所沾系。
八大作品中一峰独立的处理,体现了禅门所谓“孤峰迥秀,不挂烟萝;片月行空,白云自在”的境界,为其崇尚孤独的艺术哲学作诠释。
无住,就是无所沾滞,一念不生,只有在无心的境界中才能真正无住。
八大《题梅花》云:
泉壑无人,水碓舂空山。
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
云来鸟不知,水来草不知,风来石不知,因为我无心,世界也无心,在无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自落。
在这里斜阳依依,轻风习习,心随飞鸟去,意共山林长,白云卷舒自如,莲花自开自合,一切自由自在。
前人说,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如寒塘雁迹,太虚片云。
八大的艺术似乎总在虚无缥缈中,如云起云收,如飞絮飘旋,如烂漫的落花随水而流,缥缈无定,去留无痕。
没有一个定在,没有一个完整的陈述。
正所谓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过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不染一点尘埃,不沾一片烟萝。
在八大看来,世事无常,世相如影,所以我心无住。
一切物质的留恋、理性的粘滞、情感的嗔喜,都是“住”,人会在“住”中失去自由。
八大毕生喜画荷,今传世荷花作品不下百幅。
他的荷有很多种类,其中有菡萏欲放、小荷初举、枯荷池塘等姿态,荷花在他的笔下不仅是清丽出尘,而且多显示出执拗之势。
一枝菡萏,卓立于荷塘之上,如一把利斧,正是禅门所谓“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的那种。
那曲而立的身姿,张扬着一种傲慢的气质。这幅画贵在风骨,自尊的气质盎然于其中。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独感常伴着一种无望,孤独中往往显出生命的柔弱和无力感。
八大山人的孤独却不同于此。
他的孤独表现的是一种张力形式,传达的不是柔弱感,而是不可战胜的意志力。
为了突出孤而危的特点,八大很喜欢通过物象之间对比所形成的张力来表现。
如江苏泰州市博物馆所藏的《秋花危石图轴》,作于1699年。
八大山人《秋花危石图轴》
画的中部巨石当面,摇摇欲坠,山人以枯笔狂扫,将石头力压千钧的态势突出出来。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钩出一朵小花,一片微叶。
巨石的张狂粗糙,小花的轻柔芊绵,构成了极大的反差。
花儿不因有千钧重压而颤抖、萎缩、猥琐,而是从容地、自在地、无言地开着,绽放着自己的生命。
危是外在的,宁定却是深层的,生命有生命的尊严,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缘,也是一个充满圆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严是不可沉沦的。
八大的孤独中透出倔强,一种天子来了不低头的气度。
心中无怯,笔下无疑。
他常画孤零零的一条鱼,兀然地伸展着身躯,最出神的是鱼的眼睛,眼睛中透出坚定,没有一丝恍惚,冷视着这个世界,伸展着自己的性灵。
人的生命是偶然的,人是个脆弱而短暂的生命存在,如何在偶然的里程中追求必然的意义,在脆弱和短暂中追求永恒的价值,中国艺术哲学开出的妙方是“超越”。
现实中无法伸展,就在体验中超越之,在体验中,消解有限与无限的判隔,克服当下和永恒的分离。
八大深会这种哲学的妙义。
八大山人冷眼看世界,独立不羁,磊磊然不与世俗同列,而且天姿高朗,脱然世表,他的画也时有目空宇宙之志,充溢着强烈的超越意识。
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八大艺术中的孤独,不是用来证明自己鹤立鸡群、高于群类的独大情怀。
历史上对他名号“八大山人”是“四方四隅,唯我独大”的解释,就属于这类误解,而至今学界也不乏以“孤傲”来解八大者。
其实,八大艺术中的孤独不是自大,八大不是以孤独中表达傲慢,而是要在孤独中回归诸法平等的境界。
八大所崇尚的孤独,是一种撕去一切附着的孤独,是还归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生命清明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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