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漫卷,北风呜咽,十二月的关中平原,万物凋零萧瑟,天地已是一片肃杀,而潼关上空此时密布的阴霾,更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黄昏将至,驿馆南面的街市之中,宦官边令诚神色倨傲地捧出圣旨——在他脚下,正跪伏着大唐王朝最富盛名的西北悍将。
“封常清以贼摇众,怯战畏敌,先失东都,又弃陕郡,实罪无可赦……”
阉人特有的尖锐嗓音,在空荡的长街响起,不禁令人浑身发冷。
而一身布衣打扮的老者,对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如常地听完敕令,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申辩喊冤,只是由怀中掏出书信,然后缓缓回应道:
罪臣讨贼无方,有负皇恩,亦令国家蒙羞,死所甘心,只是还需劳烦中使大人,将此《谢死表闻》转呈圣上。
言罢,向着西面的长安方向,行三拜九叩大礼,随即平静地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大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二月十八日,东都陷落仅仅六天之后,洛阳之役的主帅封常清,以丧师失地之罪,被问斩于潼关军中。
是传奇逆转,还是灭顶之灾!
公元755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集结同罗、奚、契丹、室韦共计十五万人,于范阳(今河北涿州)举兵反唐。
而此时,唐玄宗正在千里之外的骊山行宫,享受着华清池中仙乐飘飘、烟雾袅袅的帝王生活。
突然接到义子安禄山叛乱的消息,李隆基在震惊之余,心情也是相当复杂——这位统治王朝近半个世纪的太平天子,既不愿承认自己在识人用人方面昏聩无能的现实,更无法想象,竟还有人胆敢挑战他如日中天的大唐帝国。
所以在经历短暂的错愕之后,年逾古稀的大唐天子甚至一度怀疑,所谓河北诸镇叛乱,恐怕又是某些忌恨安禄山的人在刻意诬陷、诽谤。
然而十一月中旬,前线战报如雪花般纷至沓来,越来越多的证据已明白无误地指向安禄山谋反,而其麾下的胡汉精锐兵团,正以破竹之势汹涌南下。
直到此时,李隆基才忍痛由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抽身,开始慎重考虑要如何应对这场猝不及防的灾难。
而“渔阳鞞鼓动地来”之际,大唐已承平一百三十余年,对于河北的叛乱,满朝文武都是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唯独奸相杨国忠却“扬扬有得色”。
也许是“一山难容二虎”的缘故,玄宗身边最得宠的安、杨二人,却一直是形同水火。而近水楼台的杨国忠,更是多次向皇帝进言安禄山有谋逆之兆。
如今预言成真,杨国忠自然是满心窃喜,但得意过后,其也不忘自信满满地对玄宗保证:“今反者独禄山耳,将士皆不欲也。不过旬日,必传首诣行在。”
虽然不久后的事实证明,杨国忠的判断完全是信口开河,但这番谄媚的胡言乱语,却给困境中的唐玄宗,提供了莫大的心理安慰。
而恰逢此时,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前往骊山行在朝觐,当玄宗问及平叛之策,这位西北名将当即主动请缨,而且对于战争的最终结果,同样是极度乐观:
臣请驰至东京,悉府库募骁勇,挑马箠度河,计日取逆胡首以献阙下
当朝宰相与边镇节帅,给出的平叛时间几乎如出一辙,而这也正是皇帝想要听到的答案——玄宗闻言龙颜大悦,遂以封常清兼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命其即刻前往东都,募兵平叛。
戎马半生却无往而不利,这种所向披靡的战争经历,积累出了无与伦比的战场自信,也令封常清对叛军发自内心的不屑一顾。
然而安禄山这个素昧平生的对手,和他麾下十五万精锐之师,却绝非封常清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
同时,作为帝国仅次于长安的军事、政治、经济中心,洛阳之战背后,所具备的战略价值和象征意义更是非比寻常。
遗憾的是,封常清对于河北局势、前线战况都缺乏必要的了解,却仅凭一腔忠君报国的热忱,便轻易做出了“计日取逆胡首以献阙下”的结论。
豪言壮语固然振奋人心,但必须要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前提之下,而在平叛勘乱的关键时刻,夸下如此目空一切的海口,显然是缺乏深思熟虑和不负责任的行为。
而此时的封常清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轻率乃至狂妄的承诺,如果不能成就安史之乱中光耀后世的传奇逆转,那么就必定会崩溃为令整个帝国都难以承受的灭顶之灾……
固若金汤:帝国的三重防线
在洛阳之战开始前,有必要先花些笔墨,简单介绍一下本文的两位主角——高仙芝、封常清。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一直臣服于唐朝的小勃律国,在吐蕃的软硬兼施与和亲政策之下发生叛乱,此后大唐数任安西节度使出兵讨伐,均无功而返。
747年三月,高句丽名将高仙芝奉诏领步骑精锐共一万人,千里奔袭小勃律,一举平定叛乱。
经此一役,大唐重获中亚地区的控制权,也重挫了吐蕃人对外扩张的野心,主帅高仙芝更因此而声名鹊起。
公元750年,高仙芝又击破亲附吐蕃的朅师国,然而此后,其先是背信弃义入侵了本已归附大唐的石国,战后又残忍地劫掠屠城。
此举令大唐天朝上邦的形象一落千丈,更直接导致中亚诸国联合起兵,谋划东进攻击安西四镇。
高仙芝闻讯召集六万余人远征中亚,不料在怛罗斯之战中,幸运之神不再眷顾此前战无不胜的安西名将,唐军遭阿拉伯部队重创,最终仅剩几千人狼狈逃回安西都护府。
此后一年多时间,安西军卧薪尝胆,实力逐渐恢复壮大。与此同时,大唐军界另一位后起之秀、日后与高仙芝并称为“帝国双璧”的封常清,也如彗星般在西域大地迅速崛起。
据《旧唐书》记载,封常清“细瘦颣目,脚短而跛”,干瘦、矮小、斜眼,还身患残疾,这样的外形条件,确实让人很难将其与纵横捭阖的沙场名将联系在一起。
此人本是罪臣之后,幼时跟随祖父被流放安西,后毛遂自荐于高仙芝军中,并追随主帅在西域南征北战。
因才思敏捷且治军严格而深得高仙芝器重,将其倚为左膀右臂,而数年的沙场浴血,封常清也逐渐成为安西唐军中举足轻重的二号人物。
天宝十年(751),高仙芝因兵败由安西调往京师任右金吾大将军,次年十二月,封常清便被唐廷正式任命为安西四镇节度使。
成为封疆大吏后的立威之战,封常清将目光投向了早已归附吐蕃的大勃律国。
天宝十二年(753),封常清重新踏上当年高仙芝的漫漫西征之路,经过数月的艰苦跋涉,最终以奇兵横扫大勃律国,迫使其国王投降,转而臣服于唐朝。
征服大勃律的战略意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比六年前高仙芝平定小勃律更加重要和非同凡响。
此役不仅一扫唐军怛罗斯战败的阴霾,更令大唐王朝得以延续在中亚的霸主地位,而新任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也以无比强悍的姿态,向世人宣告:
唐军绝不会因为某次战役的失利而一蹶不振,他只会以更加所向披靡的姿态卷土重来,然后征服所有敢于挑衅、冒犯其王朝威严的对手!
如果一切正常,封常清很有可能统率其麾下精锐继续创造奇迹,大唐的版图将不断向西扩张,华夏文明也终将翻越帕米尔高原,直至照耀整个中亚大陆!
然而历史没有假设,755年“安史之乱”突然爆发,大唐盛世随即被按下休止符,所有人的命运也因而彻底改变。
再将视线拉回到中原战场,由于叛乱事发突然,唐廷位于安西、北庭、朔方、陇右的各大军镇都无法及时出兵回援。
然而在仓促之间,李隆基仍然利用有限的兵力,在安禄山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依次布置起了三道防线:
首先,以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领陈留(今河南开封)等十三郡,组成平叛之战的前沿阵地。
而距陈留二百里的荥阳,便是唐军构筑的第二道防线,此处素有“两京襟带,三秦咽喉”之称,扼守水陆要冲的同时,身后不远还有虎牢关天险可以阻挡叛军西进。
最后的第三道防线,便是由名将封常清亲自坐镇的东都洛阳。
此外,玄宗还拿出内府钱帛,在京师募兵十一万(因时间紧迫,实际仅招得五万人)号称“天武军”,同时任命高仙芝为东征副元帅,率众出镇陕郡(今河南三门峡),作为封常清的后续部队,随时准备东进迎击叛军。
兵败如山倒:封常清的进退抉择
三条防线“固若金汤”,安西两大名将又先后投入战场,李隆基稳坐关中顿觉高枕无忧,静待前线荡平叛军的捷报。
然而叛军攻势之凶猛、速度之迅捷,都大大超出了玄宗的预料。
安禄山十一月初九起兵,南下之际,河北州县望风而降,至十二月初二,叛军兵锋已直抵黄河北岸的灵昌渡口。
此时正值隆冬,安禄山下令用绳子捆系破船和杂草树木,横断河流。一夜之间,结冰如浮桥,叛军由此顺利渡至南岸。
黄河天险一失,首先面临考验的便是陈留防线,因事发突然,张介然根本没有太多军队可供调遣,只能临时征用市井子弟上阵,仓促迎敌。
但由于承平日久,正规军队的战斗力都大受影响,更何况这些从未经历过战争的贩夫走卒?
面对十五万凶神恶煞、如狼似虎的东北边军,陈留守军仅仅抵抗三日,便主动向安禄山献城投降。
十二月初八,荥阳防线的崩溃更加令人匪夷所思——守军登城尚未抵抗,遥见叛军车骑蹂腾、烟尘数里,已是不寒而栗,再闻战场鼓号震天、战马嘶鸣,更是心胆俱碎。
不少士兵在惊慌失措下,竟纷纷失足从城头掉落,以至于《资治通鉴》都用“自坠如雨”这种夸张的措辞,来形容荥阳当日的惨状。
陈留、荥阳两处防线一触即溃,安禄山随即乘胜西进,兵锋直指拱卫东都的最后一道屏障——虎牢关。
而此时,封常清也已经在洛阳城中完成了皇帝下达的募兵任务。
东都百姓对于大唐王朝的忠诚毋庸置疑,短短十日之内,便有六万人应征投军,城中各种防御工事也在紧锣密鼓的布置、构建之中。
但需要指出的是,在安史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的背景下,封常清此时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固守城邑,严阵以待。
洛阳不同于陈留、荥阳,其本身便是按照京师的标准建造,城高池深,根本不惧围攻。同时东都背靠关中,还有高仙芝所部在陕郡作为后援,更不在乎进行持久的消耗战。
反观安史叛军,由于深入中原导致战线逐渐拉长,其后方安全以及后勤保障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安禄山只能寄希望于用最快的速度攻克两京,而一旦高歌猛进的势头受阻,其麾下十几万大军,将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所以安禄山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洛阳固守待援。
但过往的骄人战绩让封常清多少有些自大轻敌,更何况其刚在皇帝面前许下了“挑马渡河,计日取逆胡首级”的承诺,如今贼寇东来,剑指虎牢,安西名将又怎能龟缩于洛阳城中坐视不理?
由于盲目自信,也因为受到皇帝急于求成的心态影响,封常清带着仓促成军仅十日的散兵游勇,浩浩荡荡东出洛阳,奔赴虎牢关准备与叛军决一死战!
虎牢失守与东都沦陷
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一百三十多年前,李世民曾在这里击溃数十倍于己的窦建德、王世充联军,一举为大唐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
封常清当然希望能在虎牢关前,复制太宗皇帝当年的传奇,然而安西名将却忽略了自身两个致命的问题——部队的质量和训练时间。
其麾下兵士虽有六万之数,但几乎全是洛阳的平民百姓、市井之徒,而部队组建之后,又没有时间加以操练,便被匆忙拉上战场。
十二月初九,安禄山大军兵临虎牢关前,随即便以精锐骑兵对唐军方阵发起冲锋。
而这些草草成军的乌合之众,此前可能连兵刃盔甲都相当陌生,更何谈战场上的刀剑相拼、生死肉搏?
面对奔涌而来的钢铁洪流,面对闪着寒光的长枪马槊,还有漫天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唐军新募士卒毫无意外地瞬间全面崩溃。
仅仅一个照面,虎牢关外便沦为修罗地狱,大唐士兵抛却武器四散奔逃,叛军则尾随在后一路追逐砍杀。
马蹄践踏,哀嚎不绝;刀锋所向,血肉横飞——最终幽燕铁骑践踏着败兵的身躯,驱赶着溃散的人流,不费吹灰之力,夺占虎牢关城。
封常清收拾残兵续战于葵园(洛阳东郊),失利后退入东都城郭,但叛军前锋随即掩杀而来。
此时一方败相已露,一方却气势如虹,封常清虽然率众在洛阳东北的上东门外拼命阻敌,无奈寡不敌众再遭败绩。
此后叛军由洛阳四面城门蜂拥而入,封常清仍不愿放弃,遂统率最后的兵力,在城中各处与敌展开顽强巷战。
唐军先是固守城中都亭驿,但众寡悬殊,又被迫向西退往宣仁门(洛阳皇城东门),此后且战且退,仍是颓势难止。
封常清见大势已去,最终经洛阳城外西禁苑,由一处坍塌的缺口突围而出,逃奔陕郡。
公元755年十二月十二日,大唐立国137年以来,东都洛阳第一次宣告失守,而此时,距离安禄山范阳举兵,才仅仅过去了三十四天。
致命后撤:帝国双璧血溅潼关
封常清退至陕郡,当地官员百姓听闻东都沦陷,早已四处逃散,此时的陕郡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封常清向高仙芝分析目前的形势,认为叛军西进之势锐不可当,而身后的天险潼关又兵力空虚,不如干脆放弃陕郡,全军后撤退守潼关,以保京师无虞。
累日血战,贼锋不可当。且潼关无兵,若狂寇奔突,则京师危矣。宜弃此守,急保潼关!”
陕郡确实无险可守,而高仙芝手上的五万“天武军”,同样是临时拼凑的部队,如果坚持在此列阵迎敌,胜算极低。
而一旦战败,安禄山顺势挥师攻破潼关,直驱关中,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叛军旦夕将至,形势万分危急,时间容不得高仙芝纠结,权衡之后,东征副元帅最终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若纯粹从军事角度出发,放弃陕郡退保潼关的做法显然无可厚非,但如果从政治影响上来考量,却无疑犯下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首先,洛阳失守已是不该,但封常清好歹经过“累日血战”后才不敌败走,而陕郡尚未见敌军一兵一卒,便主动撤退——不战而逃,军法难恕,国法难容。
其次,无论何种原因,未向玄宗请示而擅自行动,如此目无朝廷、藐视法纪之举,若要深究,无疑也是死罪。
但高仙芝、封常清到底是行伍之人,只知分析战场胜负却未深思帝王心术与庙堂权谋。
退守潼关之后,二帅联袂抗敌,最终将一路衔尾急追的叛军逼退,然而以空间换时间之举,虽为唐廷迎来宝贵的喘息之机,却也给自己招至了杀身之祸!
正当高、封二人四处收拢败兵,准备在潼关重整旗鼓之际,厄运突然降临……
此前,玄宗惊闻东都失陷,而高、封两位统帅又弃陕郡西逃潼关,整个东征计划在短短数日内便彻底化为泡影,不由勃然大怒。
但考虑到大敌当前不能临阵斩将,皇帝只是将封常清贬为布衣,仍留于高仙芝军中效力。
不料此前与高、封二人素有嫌隙的权宦边令诚,瞅准时机向李隆基告发:封常清丧师失地,又借口叛军势大,动摇军心。而高仙芝无故将陕郡数百里之地拱手送与贼人,更盗减军粮物资。”
谗言添油加醋,再次引得玄宗震怒,甚至怀疑高、封二人无故退守潼关,是怀有佣兵自保、挟寇自重的打算,这是大唐天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十二月十八日,边令诚携圣旨前往潼关,将封常清、高仙芝斩于军中。
两位忠心耿耿的安西名将就这样因宦官进谗而相继冤死,不仅令潼关守军士气大挫,更导致临敌之际,整个唐军已无可用之将。
李隆基在万般无奈下,只得起用病废在家且已风烛残年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出镇潼关。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洛阳之战是封常清一生中最惨痛的失败,但可惜的是,这位昔日威震西域的大唐名将,此后却再也没有机会来重新为自己正名。
而安禄山坐拥洛阳觊觎长安,正值用人之际,玄宗却自毁长城,公元755年末,眼见关中凛冬将至,而大唐王朝更是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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