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于微公号:在日寻唐2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有些忙碌,忙着一直在接待赴日的游客,所以有段时间没有更文了。

服务行业事无巨细,操心费神的,并不容易。可我像找到了工作的归属感和自身价值,倒也乐此不疲。

和百无聊赖的爬格子相比,有那么些天,我可以和天南地北,东渡扶桑的朋友谈天说地,把我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讲给他们听,再带他们眼见为实的亲身感受。那种感觉,像是找到了天命,他们对我,自然也都是零差评。

在我迎来送往的人群中,往往一周的朝夕相处,自然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记录。今天我先讲其中一位,他是一名画家。出于对他人隐私的保护,我就以职业相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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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是四川人,是同我相熟多年的读者。他已经60岁了,一个人。听他讲,这是第二次出国,上一次,也是一个人,10年前去到了缅甸,那时候还没有园区,没有电诈。他去那里寻找原始,在原始中,寻求创作的灵感。

此次来到日本,他也抱有同样的目的。要去到日本的古村落,看古建。

我和他讲:古建,你要去京都啊?

他不同意。理由是:京都好,全世界都知道。人多的地方,我就不去了。

于是,我带他驱车径直到了奈良。在奈良,我们也不去热闹的地方,去找寻荒寂,去穷乡僻壤。

我们从大阪出发,翻越生驹山,来到了奈良的郊野,避开闹事,反其道而行,去荒凉到不能再荒凉的地方。

当时田地里还没有绿意,山峦也倾颓。只可单行的山间小路上,零星散落着几栋房子,昭和时期的古民宅也夹杂其中。街道虽窄,依然整洁;房屋孤零,依然错落有致。

画家此刻来了极大的兴致。待我靠边停车,陪他来到了田间地头。他沿着田垄走走,环顾四周看看,再眺望远山,沉静一阵后自语:我就喜欢这种地方。

有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沧桑与寂寥。这或许正符合了画家的心境。

旋即,画家问我:还有更荒芜的地方吗?

我感觉他问我的,是那种原始与破败感,是偏向于落后的荒村。

我和他讲:日本的农村大都如此,我也曾去到过更偏远的九州和四国岛的深山里,那里的街道和房屋同样整洁。也可以这样说,最繁华的东京和海岛渔村的居住环境和硬件配套设施相差微乎其微。

画家连说几个好字。此刻,在地头遇到一位耕作的农民,他望向我们这对不速之客,转身便没了兴致。

我和画家讲起:此前我去到长崎海边的一个村落,去寻找海上鸟居。那个地方,像是很久没被外人闯入过了。遇到一位弓背蹒跚的欧巴桑,相隔很远就向我微笑。还有一位少年,我背对他顺路直行,他特意从后面骑车追上我来问好:“こんにちは”(你好),声音清扬,疾行一闪而过。

你知道吗?此时正值盛夏晌午,岛国的天空格外透彻,稻田里的绿苗映着光晕,对应着天是天,云是云,蓝白分明。那里的房子同样整洁,街道干净,海岸线侧目可见,路两旁还种植了如盆景一样奇骏多姿的迎客松,径直延伸到海边。这是城市里没有的景观,不是巍峨,也不是壮丽,这是农村高于物质追求的一种精神面貌,是农民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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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于:文中长崎海边的那个村落

那整个下午,我都在这个海边村里度过。一共,我也就遇到了两个人。我记住了太阳对我脖颈和小腿肚子的灼射,也同样忘不了那同我一样炙于光热下的老人和少年。他们以比晌午阳光更烈的强度,以淳朴的人性之光,把我灼射,那是一股可以抵御任何冰冷的热浪,令我感受到,彼此陌生人间也蓄含着强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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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招提寺里的琼花,刚好盛开

我和画家去到的另一个地方,是唐招提寺。这里游人不多,自盛唐而兴,是千年古迹。鉴真和尚长眠于此,他在日本享有崇高的声名。

画家来这里看山门,看斗拱,看大雄宝殿。他不禁感叹:还是唐代的建筑恢弘,现在国内的寺院大多是清代建筑,房檐尖而翘,像帽翅,单薄不敦厚,小家子气。

由于鉴真是扬州人,所以在唐招提寺内特意种植了琼花。这是我已知,日本唯一种植琼花的场所,可见是用心的。

我们去到的时节,正值琼花盛开,一大朵,一大朵,一片,一片,洁白,旺盛,繁茂如一堵墙,不留缝隙。

我随画家来到了寺内另一处庭院,由远处看,院内树木参天。树下绿油一片,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以为是寻常的草地。等走近才发觉,道路两旁的数下,长满了厚厚的苔藓。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厚实的苔藓,无论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和毛毯无异,还得是纯羊毛的那种。

画家见状,许是感到一阵舒畅,直接坐在苔藓外围的石阶上。当然我也觉得惬意,同时顺带犯了懒意。如不是还有游人,我真想直接躺上去。终归还是因我素质过高,才会故作矜持,悻悻作罢,也念念不忘。

其实,苔藓的生长,对环境要求极其苛刻。太冷太热了,太湿太干了,都不行。它们,全然没有我生活的随性和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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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招提寺内的苔藓

画家说起过好多次:我穷尽一生都在追求自由。

为了自由,我带他来到了宇治川边,这里水源丰沛,滚滚不息。苔藓不见了,画家在岸边的草坪上畅饮啤酒,因为心情好,血糖偏高的他,雪糕依旧照吃不误。

河对岸,是和式风格的民居。民居后面,有绵延起伏的大吉山。画家说:这里的风景好极了,如果我三十岁,四十岁也可以,一定移居这里。

这话我听来,早已见怪不怪。因为我带每一位来到宇治川边的朋友,十有八九有过这种感慨。可惜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使得长居此地并不可行。到头来,都只是匆匆过客,后会有期罢了。

而我想,宇治川留在他们心中的深刻印象,也会像我在长崎海边乡村里的奇遇,一样的动人,且深刻。

在日寻唐

宇治川风景

画家去看够了清幽的地方。有天早晨,他和我讲:昨晚我去这里的酒吧(居酒屋)喝酒,那种氛围感真好,我几十年都不曾有过。

我问他:成都也有很多酒吧,不好吗?

他摇着头:“有目的性,有防备心,会感到累。这里的酒吧,里面有日本人,也有外国人,虽然我不会日语,也不会英语,就用手机翻译软件和他们交流,依旧轻松自在。”

我可以感受到画家那种释怀,短短几天时间,他紧绷的神情像松散了一样,附着在身体上,藤壶一样的残渣,开始了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渐渐露出了他残留体内的独立人格。

关于画家所言“我穷尽一生都在追求自由”,想必只是引言。还有后半句:实在是求而不得吧!

这种感触,我又何曾不是深有体会?他身为画家,早早在90年代初就辞去公职,长期一头扎在工作室内。画画,为了理想,也为了营生。四川某广场的苏东坡创意雕像,就出自他的手笔。鼎鼎有名的苏门三学士,能够被他信手拈来,成为了赚钱的筹码。你说厉不厉害?

我觉得画家很厉害,穷尽一生,追求自由,求而不得。但凭借一技之长,能够过上惬意的生活,不失也可称为圆满。

那所谓的自由,其实早已被藤壶所包裹。斯文人士那敏感的心胸,或说东方人普遍的性情,常因别人的一个眼神,三言两语,就困在了自我心里所编织的牢笼,走不出来,也逃不掉。

若无法摆脱这层枷锁,无法形成独立的人格,追求自由的愿景,也终成泡影。

在画家回国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带他去到大阪湾,一个名叫舞洲的地方。这是一座人工岛,我们站在人工岛上,靠人工堆砌的山岗上,眺望整个大阪湾,找寻对岸的神户。

画家老矣,弯曲的身躯,再也不可笔直。再次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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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眺大阪湾和神户市

画家送我一本画册,这里包含了他一生各时期的重要作品,可谓珍贵。

其实我并不懂画,除了对美景和文学的感受以外,再没了多余的艺术细胞。在此,我选几幅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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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自画像 油画《自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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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离去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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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画《关怀》

以外行人的审美,我翻阅了画家的画。一股严肃、忧郁的氛围感,将我四周笼罩。一幅幅画,像一双眼睛,将我深沉注视。

我就这样,被直勾勾地注视着。我自己,很自觉地,又乖乖走进了心里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