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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4年,我考过6次四级。结局很好猜到,无非是一次都没过线。

那几年里,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差生,至少整体面目老实,看着不像。但这一切并不妨碍我逃课,上课玩手机,早晨睡过头,以及半夜翻校门。

那时候睡眠太好,总是白天缺觉。熬夜太晚,只需要用被子盖住头,哪怕没有窗帘,也可以再来一觉。

甚至我还试过努力,比如翻阅那本密密麻麻塞满四级词汇的单词书。相信我,直到现在写下abandon这个单词的这一刻,我还在思考第二个a后面到底应该接n还是d。

所幸那时候时间很多,没事可以抬头望天,天上是大朵大朵的白云。

望着天的时候我在想,大概这辈子我也就这样了。

宿舍在顶楼,顶上没有隔热板的顶楼。每年夏天热起来的时候,一群学新闻的男生,就会光着膀子坐在藤椅上吹风扇,像极了砧板上的白切鸡。

窗户底下,是一片特别大的湖。如果我不太好的方向感没错,窗子应该是朝东开的。每天我们都能看着太阳从右边升起,从左边落下,几乎没什么意外。当然也不可能有意外。

阳光映照在湖面,波光粼粼,闪烁着鱼鳞般的金光。湖水总有一股死气沉沉的腐臭味,只要不凑近去闻,至少远观有“气蒸云梦泽”的波澜壮阔之感。

靠近湖边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羊,有时候附近的村民还会牵来戴着鼻环的牛。牛吃草,草没人修,吃完潇洒而去,留下粪便继续滋养野草……它们在原始的山村里形成了奇妙的生态闭环。

四年里,我们过的就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日子。当然这可能也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毕业后,我们终究会成为它们。

我学的是新闻学。之所以选择新闻专业,是因为新闻不用考高数;之所以不选法学,是听说法学要过司法考试,考试能难倒一大片人。

学姐说,学新闻,你啥都不用学,也能顺利毕业。直到毕业后,我才发现,她说的这句话一点都没错,用四个字凝汇主题,概括这个专业的灵魂,叫“新闻无学”。

确实,我真不记得老师们教了我多实用的技能。甚至我还记得,在讲新闻传播史的时候,讲师让我们站起来“开火车”,抱着书本,一人朗读一段。

这让我意识到,原来新闻学不仅做学生容易,做老师也挺容易。

我们的班主任更有意思,他来自湖南一家媒体,弃笔从文,进入高校当老师。由于操着一口湖南口音,咬字不清,我们经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时隔十年,我们宿舍三四个人凑一起回忆,只能想起他上课总抱怨自己的妻子,大抵是表达了对婚姻不如意的苦涩。这也在我们心中,早早埋下了对婚后生活恐惧的种子。

那时候上课主要干几件事,要不是看书,要不就是睡觉。

睡觉是很难睡得舒服的,因为桌子很硬,椅子也很硬,但是屁股很软。那些桌龄估计比我们年龄还大的家什,屁股一晃动就嘎吱嘎吱作响。没办法,我们只能看书。

图书馆里其实没什么好书,工具书居多。我主要看王小波,一方面是为了装模作样,一方面是他的书目,兴趣正好的时候,可以当黄书看。

上课的时候,一个教室,应该到八十人,但实际到的只有十几个。这时候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就会说,看来还有一些同学还没到,我们就不等他们了,先开始讲吧。

他上课足够努力,越努力就越催眠,只有前排几个每次都能坐得笔挺挺的女同学,能一丝不苟认真听完,然后一丝不苟拿到全额奖学金。

我坐在最后一排翻书,翻到王小波说,“那年我21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人生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

那年看着云的时候,我觉得他妈的,老子好不容易来这世界上一趟,凭什么要受锤?

不受锤的方法有很多,比如,我们可以闹事。

最厉害的一次,大概是学校产生了什么问题,教职工包围了学校教务楼,索要权益。有老师绝食静坐,有老师拉了横幅,还有学生则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这些要求其实特别简单,都是基础人权。比如我们需要干净的饮用水,比如我们需要更好的教室,再比如我们想要一个物美价廉的食堂。

有厉害一点的学生,主动承揽了为大家请愿去交涉的任务,还有一些学生,则谋划起怎么用电灯泡制造燃烧弹。那时候你会发现,原来大家都是人才,原来大家的脑子都这么好使。

我们人文学院的副院长姓田,是个特别和蔼可亲的老头。罢课那天,满头发白的田教授端着椅子,往门口一坐,说,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上课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你们来了,我就要好好上课,这是我的任务,但你们如果不来,我其实也拦不住你们,毕竟我眼神不好……

听到这里,教室突然一片沸腾,随即一哄而散。

在我记忆里,似乎后来再也没有怎么见过那位姓田的院长。记得那天他离开教室的时候,我们尾随他,看着他颤颤巍巍地往外走,面带笑容。

我对这层笑容的理解,觉得应该是欣慰居多。或许他觉得,这代年轻人并没有坏掉,或许这才是年轻人应该去做的事情。

改造世界,终究要砸坏点什么,也需要一腔孤勇的年轻人去做这些事。

后面还有很多事我都没见证到。听说有学生代表去和校领导谈判了,听说教务楼的监控被人半夜用石头砸坏了,听说地方教育部门领导闻风而来,被学生围住了,在车上被迫喊话表态。

我们以为浩浩荡荡的事件,背后媒体鸦雀无声,网上找不到一家正规媒体关注过我们。这让我们对新闻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

可不得不说,在那次事件之后,学校改观了很多。比如我们有了不断供的热水,比如不少设施都翻新了一遍,感觉多了一些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意思。

后来我走在校园里,经常会想起这位姓田的教授,想起他教我们现代汉语的时候,用各种口音,模仿不同地域的人说话。

台下大多是南方人,听完他用北方口音模仿天津话,瞬间哄堂大笑。

东方不亮的时候,西方会亮。当学校不能满足学生愿望的时候,市场会来补足。

所以我们有一个特别大的学生街,里面应有尽有。除了吃的,还有山寨的奶茶店,简陋的书店,租车骑行的车行,文印店和动漫店,甚至台球厅,KTV和健身馆都一应俱全。

学校就那么点大,没事的时候,我们就会在学生街晃荡,研究今天到底吃什么。实在研究不出来的时候,就用排除法:今天我们坚决不吃什么。

最主要的是,那时物价真的很低,我们的胃口也真的很好。我们可以买一包泡面,然后饿了一天的葡萄,会考虑喝下霍霍吃剩的泡面汤。

葡萄是我的舍友,霍霍也是。那时候,我们整个宿舍都穷得一无所有,穿着二十多块钱的T恤,吃着十多块钱的饭,研究怎么打工赚点零花钱,感觉因特纳雄耐尔,一定会优先在我们身上实现。

我们也经常试图寻觅一些物美价廉的垃圾食品。可不管怎么吃,大家都显得骨瘦嶙峋,笑起来时,脸上扯动的都是些带皮的褶子。

我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从十几岁的孩子变成二十几岁的大人,下巴开始有刮过胡子留下的一层青色。

那年,我和几个同学复刊了一份没有刊号的院报。

我的愿望,是端掉学生街背后那个地沟油窝点。我亲眼见过那个漏油过滤的场景,和几年以后在地沟油窝点时见到的一模一样。最后没敢动手的原因,是怕被他们动手。

拉来的赞助实在太少,我们用尽全力,最后一共印刷量加起来只有几百份。可我们当宝贝一样,一点点撰稿排版,然后等待校对,一栋楼一栋楼地跑过去,希望能送到每一位学生手里。

院报的复刊词是我写的。

我写到,“也许新闻会过时,也许纸张会泛黄,也许油墨会模糊,也许曾经说过一路前行的人们最后都走进了大风里,荜路蓝缕离你而去,但我们相信,唯有真实才把我们的心灵与你的心灵联系到一起,一路走下去。”

“所以不管我们未来终究会站在哪里,不论很久以后我们行进于广厦之上还是田亩之间,我们都希望世界留下一些人文和文人的声音。我们把故事告诉你们,你们告诉别人,说给自己听,说给学校听,说给中国听。”

“而你在其间,独一无二,不可或缺。所以不论明天是不是世界末日,至少你要在大时代中做个坚强的小人物,在狂欢夜中做个自由的舞者。”

年少时候的张狂,期许,桀骜,想兑现的宏大愿望,还有怯弱和不安,都用稚嫩的文本,白纸黑字,用铅字刻画了下来。

王小波说,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我们也是。

到大四毕业的时候,大家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人家世显赫,平日其貌不扬,却能迅速跃迁,有的人则奉子成婚,毕业照都没来参加,还有的黄袍加身,做起了外卖小哥。言而总之,伶仃四散,各自天涯。

我们偌大一个新闻班,偌大一个新闻系,最后没几个人,真真正正地去做记者。

当然,这也并不是什么怪事。这里没什么新闻的土壤,也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北方有一份很敢说话的都市报,叫做新京报,也不知道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曾经一纸风行,叱咤风云,更看不到几年后,澎湃新闻会带着移动端转型的野望迅速崛起,风头一时无两。

这里太过郊区,太像一个世外桃源。世外桃源里面,大多数问题都是可以自洽的,都是可以自闭环去解决的,都是不需要争议和讨论的。像一个微缩社会的剪影。

所以这里不会出现白岩松,不会出现崔永元,也不用懂什么是新闻调查,什么是暗访和揭黑。那时候觉得新闻就应该跟在校领导身后,当他们讲话的时候,我们就飞速地把它们都记录下来。

学了四年的技能,更多的学习场景其实都在校外。我两手空空,没带什么技能来这,最后当然也没带什么技能离开。

离校前夜,我抬头看向那几栋最高的大楼,楼顶上大学两个字忽明忽暗。我的前路亦茫然未卜。

十年过得不容易。不容易三个字可能略显轻描淡写,其中苦痛实在不足以为外人细说。

我终究还是过了四级,并且一次过了六级和考研英二。背后是凌晨下班,失眠,背着单词,看着太阳穿过北京城的雾霾,打在我的床尾。

太阳还是熟悉的味道。我盯着淡橙色的光圈,心想,当年我但凡这么努力,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费劲。

端午节回校,回忆过去,大家都对苦痛避而不谈,生怕回忆扎伤自己。

几个舍友敲开吉林楼511的房门,里面是一群大一的新生。05后,面容稚嫩,充满朝气。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好多年以前,也有一群学长,兴冲冲踏进我们的宿舍,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是他们“战斗”过的地方。

我们终究会老去,只不过要去的地方,是我们素未谋面的故乡。

午后,我们又一次路过大湖之畔,微风泛起湖面上的死鱼腥味,穿过密密麻麻的水葫芦。没错,是那熟悉的老味道。

那年,我记得这片水葫芦,是有人清理过的。只不过水如果还是这片脏水,就还会有新的水葫芦,一茬又一茬地冒出头来。

水葫芦试图往上冒头,然后赌上命运,相信自己能逃过一劫,最终能跻身湖面。

这是水葫芦的宿命,也是我们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