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国都城南京,尚书巷颜府。
颜睡莲第五次醒来,竭力动了动红肿的眼皮,勉强从眼睑处的缝隙中看过去,一切如常:
依旧是古代的家具,两个穿着白布衫裙的中年妇人坐在小杌子上,围着炭盆低语闲话。
她认命般叹了口气:鉴于前四次醒来时差不多都是这幅景象,所以可以肯定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是梦境。
这里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老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却换了一副孩童的躯壳,还安排在了古代。
上辈子她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颜水莲,是一家房地产上市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小主管。
从大四实习期开始,她一直在人力资源部苦熬资历和工作经验,竖着耳朵紧闭嘴巴,学着看人脸色,观察风向。
历时六年七个月零九天,颜水莲职场之路磕磕绊绊,但好歹顺风顺水。
从打杂的实习生、到部门所有人都能差遣的小文员、到全年奔走在各个大学唾沫横飞,专门忽悠应届毕业生的校园招募专员、到媚上瞒下的薪酬福利专员。
最后在过完二十八岁生日后的第七天那个美妙的周一,她晋升为员工关系主管——虽然手下只一个面相忠厚内心狡诈的专员。
但好歹跨入了管理层嘛,薪水涨了百分之三十,各项福利补贴高了一级……
春风得意脚步急,一日逛遍步行街。
颜水莲以刷爆手中二张信用卡的惨烈代价,换来梦寐以求以G开头的国际名牌皮包、一套以C开头的高级套装。
而悲剧,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顶级的时装就是不一样啊,颜水莲不自觉的挺腰收腹提臀,拎着香槟色新包,摆着不同姿势,频频打量着自己在沿街橱窗上的影像。
脚下一空,天空蓦地缩成井盖大小,只觉得脑壳碰到某尖锐的物事。
恍惚中,听到有人尖叫:“谁他妈又偷了井盖!救命啊!”
颜水莲视线渐渐模糊,圆形的天空暗了下来,最后的想法是:
房屋贷款还有二十七年,不知道银行能拍卖多少钱。如今房地产不景气,公司要裁员不说,我那个小区已经开始降价了,唉……
醒来时,颜水莲成为“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翰林府颜家五房的九小姐颜睡莲,芳龄:一岁十个月!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自己活着,嗯,还年轻了二十六岁呢……
颜睡莲自我安慰着,求生意识占了上风,顿时觉得腹中饥渴的厉害。
颜睡莲欲起床吃喝,却发现无论她怎么努力,这具身体就像棉絮般无力,顶多能扭扭脖子,动动手指头。
更可怕的是,她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似的,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糟糕!她不会同时患了肌肉萎缩症和哑症吧?
好不容易接受了穿越古代重生在稚龄女童身上的事实,可这个残缺身体如何生存?
难道成为古代版本的史蒂芬.霍金?
就是那位全身瘫痪不能说话,只靠眼球动动就万古流芳的大物理学家?
拜托,在大学时高等数学自己考了两次才及格的!
还好,房里两个仆妇的对话打消了颜睡莲对这具身体的疑虑。
“九小姐好像醒了,周妈妈且去瞧瞧。”
面部白皙,鼻翼两边微微有些麻点的女人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矮胖的妇人。
叫做周妈妈的妇人,瞥了一眼瘦弱的似乎要消失在素白绸面被褥里的小女孩。
“没动静啊,看来还昏迷着呢。”
那女人说道:“九小姐丧母,在灵前哭了三日,精疲力竭,眼睛哭肿了,想睁都睁不开;嗓子哭哑了,现在说话看来是不成的,这会子当然没什么大动静。
我方才看她眼皮动了动,估计是半睡半醒,你赶紧把燕窝粥喂进去。待会真睡了,你喂什么她吐什么。”
周妈妈在颜睡莲背后塞了个半旧的弹墨引枕,扶她半躺在紫檀木雕凤穿牡丹拔步床上。
端起温在炉子里的莲纹青花小碗,舀了一汤匙送到睡莲唇边,轻声道:“小姐,吃点东西吧。”
睡莲张开嘴,顺从的吃下去。
周妈妈连喂了大半碗,最后睡莲昏头昏脑的摇摇头,闭紧嘴巴——
这具身体极为孱弱,吃了这么点东西就觉得恶心反胃、不想再用了,她十分怀恋自己午餐能干掉两份盒饭的时候。
周妈妈换上温吞的蜂蜜水,睡莲喝了半盏,涩疼的咽喉仿佛舒服了一些,脚趾头也能动了。
顿时舒了口气:还好不是个残疾,暂且装睡,多收集些信息才是。
周妈妈见睡莲呼吸平稳,沉沉睡去,便放下心来。
斟了半盏蜂蜜水递给方才提醒她的女人,满脸赔笑道:“辛槐家的,老太太那边还得麻烦你说道说道,我家人都在南京,可不能跟着九小姐去成都。
横竖九小姐快二岁,已经不吃奶了,谁跟着照顾都是一样的。”
刚才话题聊到颜家要把五夫人的棺椁运到成都老家祖坟葬下,五夫人的独女九小姐颜睡莲要一起去。
一来是要在老宅守孝三年,二来是成都气候温暖,适合睡莲调养身体。
周妈妈是九小姐的奶娘,理应是要跟着去照顾,可她放不下颜府的安逸日子。
烤着火说了半日闲话,幸槐家的确实觉得渴了,将手中甜白瓷茶盅仰脖喝了个干净,拿帕子沾了沾嘴唇。
曼斯条理的说道:“我人微言轻,老太太身边得脸的大丫头、管事嬷嬷们多着呢,哪里轮到我这个针线上的管事妈妈说话?”
周妈妈谄媚道:“哎哟,瞧你说的,我们五夫人的丧事,你带着针线上的一晚上就赶出了整个颜府上上下下五百多人的孝衣孝帽,着实令人佩服。”
恭维话人人都爱,辛槐家的听得很受用,不过还是摆手自谦道:“都是分内的事情,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就要挨罚了。其实——”
辛槐家的将小杌子往周妈妈身边挪了挪,低声道:“其实那些白麻布早在一年前就预备上了,老太太命我带着针线班抽空赶工呢。五夫人走的那晚,我们基本都做好了。”
“一年前?”周妈妈一惊。
“我记得一年前大夫明明说五夫人是数次流产伤了身子,好好调养就是,怎么老太太会——?”
“那是用来安抚五夫人的话,大夫对老太太可不是这么说的。”
辛槐家的抬头看了看四周无人,便继续说道:“老太太下了死命,不让我们透露半点呢。当时那大夫说,五夫人顶多能撑二年。”
“都是那贱婢莫姨娘害的!呸!教坊司出来的歌姬,给我们五夫人提鞋都不配!以为自己生了儿子就能当正房夫人?做她的春秋大梦去!……!”
周妈妈连连咒骂,辛槐家的随声附和,装睡的颜睡莲慢慢理出了头绪:
原来她的生母五夫人是个命薄的,嫁到颜府十年,怀的几个男胎或夭折或流产,只有她一个闺女。
可那莫姨娘生了庶长子、庶长女和庶次子,在五房站稳了脚跟。
母亲病重后,莫姨娘打着侍疾的名义,整天带着二子一女在母亲面前晃悠。
还传出风声说五爷要把庶长子记在母亲名下,当做嫡子继承家业,逼得她卧床不起、最后命丧黄泉!
这莫姨娘出身颇为传奇,眼界见识并非普通女子。
她娘家原是淮南伯府,因卷进“三王谋逆案”,被夺了爵位毁了功臣铁券,成年男子斩首,女人和小孩成为官奴。
莫姨娘和弟弟相貌出众,被教坊司选中,一个做了歌姬,一个成为乐工。
后来她弟弟得了圣上的青睐,姐弟俩脱了贱籍,她亲弟弟成为宫廷乐师,手眼能通天,得罪不得。
辛槐家的嘘声道:“颜老太太其实也瞧不上这位的出身做派,可是她偏偏有儿有女,五爷又看重她——
你也知道,五爷是颜老太爷元配嫡出,老太太是继室填房。毕竟不是亲母子,早年间这对继母继子又有些龃龉。所以,我们老太太也不太方便插手你们五房的事情。
还有啊,我听说,莫姨娘娘家会起复呢。到时候,她就是伯爵府的姑奶奶了。”
一听这话,周妈妈害怕了。
她原本是五夫人的陪嫁大丫头,后来是五房唯一嫡出九小姐的奶娘,在颜府是有些体面的人物。
可这莫姨娘从来不买她的帐,无论她使什么样的绊子,莫姨娘最后都能还以颜色。
如今五夫人没了,九小姐又小,她没有依仗,莫姨娘要整治她,简直易如反掌!
周妈妈嘴硬道:“伯爵有什么了不起的?颜家‘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颜老太爷入过内阁,还是天子的老师呢。
五爷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京城公侯都不敢小觑我们家,更何况是个三流伯爵。”
辛槐家的笑而不语,她很清楚周妈妈是个色厉内荏的孬货,这些狠话私底下说说、图个口舌痛快也就罢了。
如今靠山五夫人没了,当着莫姨娘的面,这位周妈妈老实着呢。
“凭她怎么得宠会生儿子,妾就是妾,书香世家怎么可能把一个妾扶正?”周妈妈越说越急。
脑筋突然一亮,“颜家家大业大,没有当家主母执掌中馈是万万不能的。待五爷出了一年孝期,肯定会再聘名门贵女为妻。
我只愿未来的五夫人是个厉害的,好好整治这个狐媚莫姨娘!”
“哟,这就开始惦记着新五夫人了。”辛槐家的觉得心寒。
这周妈妈是已故五夫人的心腹,临终前还把九小姐托付给她。可一听说要跟着小姐去成都就退缩了,到处送礼求人打算留在南京。
如今夫人尸骨未寒,她就想着讨好新五夫人求自保,丝毫不在意九小姐的安危。
颜睡莲也有同感,从这些闲话中得知:
生母五夫人魏氏相貌性子都是好的,可惜用人失察,耳根子软。重用周妈妈这种不仁不义、又没什么本事的小人;
无挟制妾室的手段、生生被莫姨娘逼死;
娘家又败落了……
想到这里,装睡的颜睡莲犯了职业病,沉思道:
千错万错,还是人力资源出了问题,五夫人个性绵软,根本不合适正房太太这种极具挑战力的职位;
莫姨娘的能力素质完全符合,如果不考虑出身,她们的职位调换一下,五房一定会很和谐的。
至于周妈妈,咳咳,不能继续留在身边了。
这条毒蛇随时可能会反噬上司,得想办法逼她离职……
周妈妈仔细留意着辛槐家的面部表情,试探问道:“听你的意思,新五夫人的人选,老太太和五爷已经有数啦?莫非,是五夫人娘家的妹子?”
在大燕国,妻子故去,经常是妻子娘家的妹妹或者远房的族妹嫁过来做继室填房,以稳定姻亲关系。
而且因有血缘情分在、又有同族的掣肘,这样的继室会对原配留下的子女要宽厚些。
比如颜府的颜老太太小吴氏就是原配吴氏的嫡亲堂妹,虽然颜老太太和五爷个性不太对付,但也尽到了为人母的责任。
五爷也维持着“母慈子孝”的局面,遇到大事两人更是坚决统一战线、同仇敌忾的。
“这话我可不敢说。”辛槐家的故意卖关子。
“哎哟,我的好嫂子,你就帮帮忙吧。”
周妈妈亲热的握住辛槐家的手,宽大的袖袍掩住了下面的交易:她褪下腕上半透明的冰种翡翠镯,塞进辛槐家的手里。
这才对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白听消息,没门!
辛槐家的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偷偷将镯子掩在衣袖里。
方才她瞥了这支冰种翡翠镯子好几眼,也暗示了几次,周妈妈还算上道。
辛槐家的得了好处,就将自己知道的倒了个干净。
颜睡莲越听越觉得自己前途堪忧:
原来母亲娘家不仅败落了,而且还起了内讧!
祖母和父亲刚开始是打算娶母亲的堂妹过门的。
可是就在母亲病重的时候,魏大舅来访,居然说等妹子故去后,就要过来要回妹子的嫁妆!
如果母亲没有子嗣,舅舅在妹子死后要回嫁妆,虽说在情面上有些难堪,却在律法上是行得通的——
但问题是,自己是母亲亲生女儿,无论是习俗还是律法,母亲的嫁妆是要留给她长大出嫁时添妆用的!
这要求太无理了,祖母和父亲都没同意。
可舅舅又说,他取回嫁妆只是替外甥女保管,等睡莲要出嫁了,他再原封不动的送回来。
所以说,舅舅要嫁妆是假,不相信堂妹的人品才是真的,就怕她嫁过来不善待睡莲,还贪墨原配的嫁妆。
当然,也不能排除舅舅想从母亲嫁妆里做点手脚的可能性。
嫁妆闹剧的结果是鱼死网破!舅舅被赶出颜府,祖母和父亲也不再考虑母亲娘家的未嫁女。
也就是说,最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后妈的人选被舅舅搅黄了。
这——这不是白说吗?
周妈妈气急:“好嫂子,我这心里成天七上八下,你就疼我一回,赶紧说最后定下谁家的闺女吧。”
周妈妈急得上撺下跳,辛槐家的看够了笑话,这才缓缓道:“襄阳侯庶出旁支的子弟、已故颜老太爷任国子监祭酒时的学生、现任济南府同知杨轩的嫡女。”
周妈妈一愣:“啊!勋贵子弟的嫡女做填房?这好像是咱们颜府捡了便宜。”
“便宜可不是乱捡的。”辛槐家的怜悯的看了看床上“熟睡”的颜睡莲。
“颜家为什么一定要送不满二岁的九小姐跟着棺椁去千里之外的成都老家?不是为守孝,也不是为了调养身体……”
辛槐家的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为的是一年后娶贵女进门,不让这个原配嫡女留在颜府,碍了新夫人的眼!”
半个月后,虚弱得似乎随时能断气的九小姐颜睡莲,和母亲的棺椁被一起打包,上了官船去成都。
一年后,颜府张灯结彩,迎接十里红妆的新五夫人杨氏。
新夫人进门第一年就生了一对龙凤胎,母子平安。
双胞胎百日那晚,许久未添丁的颜府放了半夜烟火,庆祝五房终于有了嫡子,夜空被璀璨的焰火映衬得如梦似幻。
新五夫人杨氏唱着歌谣哄摇篮里白胖的女婴睡觉,看着丈夫小心翼翼抱着吐奶泡玩儿的男婴,心里顿时一阵满足。
下人们得了赏钱和双份的月钱,还做了新衣裳,都说新五夫人是个有福的。
个个都愿意去新夫人的泰正院里办差,说沾了她的福气,一年办事都顺当!
只有莫姨娘的东轩阁冷冷清清,她独自站在庭院中看了半夜的烟花。
侍女言语中有安慰之词,莫姨娘平静的摇摇头,淡淡道:“一切才刚刚开始,新夫人知道怎么坐稳她的位置。而我,懂得男人的心。”
刹那间,莫姨娘的笑容比烟花还要灿烂。
没有人提到九小姐,好像她从未存在过。
也就在那一刻,千里之外的颜睡莲从梦中惊醒。
她趿着毡底布鞋,绕过外间值夜的丫鬟,偷偷出了门,庭院被细雪打扮的粉雕玉琢。
睡莲抱膝蹲在雪地里,肥嘟嘟的手指划了“生日快乐”四个字:差点忘记了,今天是自己前世的生日。
承平二十三年,清明节后,花开春暖。
在成都都第四个年头,六岁的颜睡莲有些乐不思“京”了。
她甚至想,三国演义里的刘禅那句“吾乐不思蜀矣!”绝对是为了保命,不得不违心说混账话,这样司马昭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成都如刚刚出浴的豆蔻美娇娘,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五代十国蜀后主孟昶为讨好宠妃花蕊夫人,在成都尽种芙蓉。
每到深秋,四十里皆是一片锦绣,所以成都也叫锦官城。
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温暖湿润,连空气都带着勃勃生机!
睡莲在这里休养四年,原本小猫崽子般瘦弱的身子迅速长高变壮。
脸颊红润得如九月锦官城盛开的芙蓉花,低下头,下巴就变成双层。
胸腰臀三围相同,稍微吃饱了些,小肚皮就能凸出来。
小手也是肥嘟嘟的,手背指节处是一个个肥肉挤出来的小梨涡。
为此,在成都结交的闺蜜圈里,她有个挺响亮的外号——肥莲。
她不在乎别人说她是肥莲花,平日里格外注重营养补充和运动。
这个时代医疗条件有限,夭折率惊人。
上辈子又遭意外青春早逝,这辈子如论如何也要活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时候。
此时此刻,她正在城西外五里的浣花溪畔,和三个小萝莉蹴鞠踏青。
春日的浣花溪水清亮婉转,就像会流淌的碧玉。
溪水之上龙舟彩舫绵延数里,两岸文人仕女沿着河畔踏青赏景。
女人俏丽的春装和头上的珠翠头饰与百花相得益彰,映衬得彼此都增色不少,引得那些少年郎看呆了,都忘记挥舞手中的折扇,不知是赏景还是在赏人。
当然,这些目光暂时还不会落在草坪上蹴鞠的四个小萝莉身上。
“肥莲!尽管放马过来!我还怕你了不成!”穿着大红绣黄色芙蓉花袄裙的女孩大声笑道。
她约八岁左右,身量均匀,张开双臂,墨葡萄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护崽母鸡似的保卫身后权当球门的竹篓。
“知芳!你瞧好了!”输球也不能输阵,颜睡莲也放了狠话。
她一身桃花粉水棉袄裙,皮球在双腿间滚动着,左右交替控球。
身后一个穿绿的女孩气急败坏追过来——刚才睡莲硬生生的从她脚下把球抢走了。
一般女子蹴鞠都会用“白打”,即比谁踢的高,谁的花样多。
四个小萝莉踢了一会就觉得没意思,就分了两队,在二十丈之地两边各放一个竹筐,哪方进的球多,那方就是赢家。
在离知芳约三丈远的时候,睡莲突然放缓了速度,皮球也不太稳当了。
知芳瞧着她气喘吁吁,脸颊的肉颤悠悠的,如夏天吃的凉粉似的。
觉得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便从竹筐边跑过来抢睡莲脚下的球,打算反攻过去。
谁知那睡莲突然停球,左脚后跟往皮球上一拐,皮球立刻改变轨迹往右飞去。
知芳收脚不稳倒在柔软的草坪上,睡莲轻巧的将皮球踢进空门。
“不算不算!肥莲使诈!”穿绿的女孩追了上来,捞出竹筐里的皮球,嘟着嘴满脸的不服气。
“如玉,只要不推不绊,进筐就算的。”姚知芳爬起来,乐呵呵的拍去大红袄裙上的青草。
“反正咱们已经有九个,她们加上这个球才七个。十球定输赢,我们再进一个就是了。”
知芳是成都知府姚大人的幺女,姚知府和颜睡莲的父亲是同窗好友,还是一科同年。
那一科父亲是探花,姚大人是二甲第三十七名。
那年颜睡莲扶灵锦官城,姚知府还素服和颜氏族人一起在码头去迎接。
这几年姚夫人对颜睡莲也颇有照顾,经常下帖子邀她去姚府小住玩耍。
睡莲和姚知芳年纪相仿,个性相契,关系好的能穿一条裙子。
“好吧,我们一定会赢的。”颜如玉狠狠剐了一眼睡莲。
她比睡莲大两岁,从家谱来看,她还是睡莲出了五服的远房堂姐。
作为颜氏老族长的唯一的嫡孙女,颜氏家族的同龄女孩无不以她为尊。
可自从睡莲来成都,颜如玉就被迫让位——
在等级森严的古代,更是个拼爹的时代!
颜如玉的爹只是个没有实职的举人,而颜睡莲的爹是探花出身的四品翰林!
那些小门小户的姐妹开始围着睡莲转,就连一向要好的姚知芳也渐渐和她生分起来,听不得她说一句睡莲的不是。
既然拼不过爹,那只能拼拼自己了。
颜如玉把睡莲当做最大的敌人,什么都想压着睡莲一头。
所以在场地中间开球之后,颜如玉拼抢十分得力。
可偏偏那肥莲看似胖笨的身体却灵活如鹊,羊皮小靴像是粘了胶水,再次把皮球粘在脚上。
颜如玉气急,嗷嗷叫扑过去抢。
颜睡莲靴尖轻点,皮球弹出,往前方一个穿浅紫色竖领袄裙的女孩飞去。
“素儿姐姐!接住直接竹筐踢!”
素儿微微一愣,刚准备去接,却被颜知芳抢了先。
她将皮球传给颜如玉,颜如玉一脚踢出,皮球燕子归巢般稳稳入筐。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绵羊般的队友啊!
颜睡莲无不遗憾的看着姚知芳和颜如玉尖笑着庆祝胜利。
“睡莲表妹,对不起,我刚才——”王素儿绞着手帕,眼圈有些红了。
睡莲一怔,顿时暗笑:当萝莉装嫩久了,自己居然在乎这些无所谓的得失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素儿表姐,你是担心姑母了吧。”睡莲很担心表姐会不分场合的哭。
今天是姚知府全家踏青出游的日子,姚知芳下了帖子邀请她们三人同行,这是件美事。
若因王素儿的哭泣败了主人家的兴致,那就不妥了。
王素儿点点头,“以前每到春天,母亲都会带着我来浣花溪踏青的。”
咳咳,表姐小小年纪就开始感叹物是人非,先哄住她转换注意力才好。
颜睡莲安慰道:“经历去年那些事,估计姑母有些心病,不愿意出门,免得见了王家的人添堵烦心。
你开开心心玩一天,回家把今天的见闻乐事细细说给她听,想必伯母见你高兴,她也就宽心了。”
王素儿的母亲是颜府老太太的正牌嫡女,与王家指腹为婚。
这位七姑太太和七姑爷琴瑟相和,是一对神仙眷侣。
七姑太太只有王素儿一女,七姑爷也没有纳妾,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日子。
可惜七姑爷前些年落水没了,绝了子嗣,王家族人按例收回了祖产房屋和田地。
七姑太太紧闭门户和女儿相依为命,她嫁妆丰厚,母女俩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可去年冬天王家族人突然找上门来,说从族里选了男丁,要过继到她名下。
七姑太太一打听那男丁的来历,顿时气倒:
那人十六岁了!好吃懒做,名声极坏,是冲着她的嫁妆来的!
这种人能指望他撑起门户、孝顺自己、照顾王素儿么?
七姑太太严词拒绝,可王家族人哪肯善罢甘休?
当即说若不同意过继,她们母女必须把这三进的宅子还给王家。
这宅子是当年七姑爷为迎娶七姑太太置办的私产,根本不是族产。
王家这么做就是明摆着欺负孤儿寡母。
王素儿对着颜睡莲哭诉,颜睡莲撺掇了颜如玉,三个女孩一起去找颜氏家族的老族长夫人主持公道。
七姑太太虽是王家的媳妇,可她毕竟姓颜,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连姚知芳也央求姚夫人去给七姑太太撑腰,王家见连知府夫人都惊动了,哪里里还敢提要房子的事情,灰溜溜走人了。
这件糟心事对七姑太太打击甚大,她日夜忧思,累垮了身体,也不太愿意出来走动。
“你说的很对,母亲每次见我笑,她的脸色都会好些。”
王素儿眼里的泪花消失了,拉着颜睡莲的手摇了摇,“睡莲妹妹,你放心,下次蹴鞠我们会赢回来的。”
睡莲笑笑,回握着王素儿的手。
“我们去吃东西吧,好饿。”
垂柳树下,早有仆妇铺上大红猩猩毯,姚知芳和颜如玉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围坐于一个樱桃木案几上。
姚知芳东向坐,颜如玉坐在她的左手边。
王素儿稍一踌躇,若按照尊卑(其实就是拼爹),主位左边的位置应该是表妹颜睡莲的。
可这颜如玉腰杆挺得笔直,一身翠绿色西番花缂丝袄裙,衬得她如修竹般傲然。
面对王素儿质疑的目光,她的眼神不闪不避,坚定如磐石。
颜睡莲佩服颜如玉小小年纪,却一身傲骨。
但是她有时不分场合,这傲骨也就变成了骄横。
睡莲一把将王素儿摁在知芳右手位置坐下,然后自己坐在知芳对面(也就是最差的位置)。
她笑呵呵道:“今天是我占便宜了,恰好面对着浣花溪。姐姐们比我大,可别和我抢哇!”
颜如玉比王素儿大半月,如此座次,就是按照长幼顺序排开。
既没有乱规矩,也不会让姚知芳这个主家为难。
姚知芳是个聪明的,心里暗赞睡莲机灵。
她一拍手掌,丫鬟连忙摆上点心水果,开始泡上峨眉山的甘露茶。
“我在游春的帖子上说了,你们每人要带着一件稀罕的吃食过来,没忘记吧?”姚知芳赶紧抛出一个轻松的话题。
“放心,记着呢。”
颜如玉将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盒子搁在案几中间,缓缓揭开盖子。
“你们猜这是什么?”
只见数十颗黑乎乎、玻璃球大小的东西睡在三寸见方的盒子里。
凑近一闻,还有一股似苦似甜,貌似浓浓姜糖水的香味。
睡莲内心几乎笑得憋出内伤——
嘿嘿,别以为你剥了马甲我就看不出你是什么了,巧克力仁兄,别来无恙乎?
“这是来自西洋的小食,听说在西洋只有宫廷贵妇才吃得起呢。”
颜如玉无不得意,示威似的朝睡莲和素儿扬了扬下巴。
王素儿打开一个红木葵花盒,“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酥饼,里面是芙蓉花汁和芙蓉蜂蜜调成的馅。”
颜睡莲揭开甜白瓷盒的盖子,“我带来的小食,叫做隐形的翅膀。”
“喂!肥莲你叫我们吃叶子么?”颜如玉见一盒子绿得似乎要淌水的芭蕉叶,不禁大怒。
颜睡莲揭开最上面那层芭蕉叶,下面赫然是四对烤鸡翅膀!
睡莲复又将芭蕉叶放回原处,呵呵笑道:“因为表面看不见,所以叫做隐形的翅膀。”
此话一出,满座惊愕,随即爆笑。
颜知芳只顾着笑,手里的竹筷掉下来打翻了茶盏都浑然不知。
颜如玉笑骂道:“你这个小蹄子,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东施变西施。若是个男儿身,学文可以去当状师,经商准能在经纪行里混出头来。”
王素儿竭力保持着淑女的模样,将手帕掩住嘴唇,紧咬牙关不笑出声来。
憋的狠了,肩膀上下耸动,几乎要抽散了骨头似的。
颜睡莲摊手,做无辜状:
我的衣服首饰饮食起居都按照月例从公中出钱,交际打赏全靠每月五两银子的月钱。到了月底经常半文余钱都没有,这鸡翅膀还是我自己烤的呢。
“好了,好了,今日就由我这个东道做评吧。”姚知芳好容易敛住了笑容。
“论稀罕贵重,当数如玉姐姐的黑丸子;论新奇味美,当数素儿姐姐的芙蓉饼;若论别出心裁,谁敢和睡莲妹妹争!”
人人都第一,自然无人不服,接下来的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吃饱喝足后,姚知芳和颜睡莲打算沿着浣花溪骑马,颜如玉和王素儿都说累,两人歪在毯子的引枕上解九连环。
“小姐小姐,不好了,出了不得了的大事了!南京那边来信了,刘管家请您即刻回去!”
周妈妈从青帷马车上跳下,急冲冲跑过来。
这奶娘说话做事忒不讲究了,哪有在人家宴会上这番叫嚷的?
睡莲蹙眉,缓缓站起向姚知芳和两位表姐辞行。
上了马车,睡莲低声问道:“可打听是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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