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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主任不是不识字,而是识过的字差不多忘了。

五十年代头几年,兴过扫盲运动。齐主任那时候年轻,街坊都是招呼齐大嫂,也就二十多岁吧,头上别着个束发的小角梳子,听着课,拿下来给别人看。教识字的干部也年轻,也是二十多岁吧,正正经经提醒说,新社会给你们学文化的机会,你们就认真点儿,一天只识这几个字,也要用心啦。

齐家的媳妇是胡同里的俏人,场面上输不得,结过婚的人,嘴里什么都敢说,就把每天的日课操练出来。干部静静听了,在小黑板上写下几个字,说,教毛主席万岁你不用心,这几个字你常常用,认真记下吧。来,跟着我念:剥衣——,基衣——鸡,剥阿——巴。

认字的笑话传开了,齐家媳妇回家叫男人收拾了一顿。齐家媳妇倒不记恨教书的干部,私下很敬服,又喜欢他安安静静有本事,打算好好学文化,不料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就来了,从镇压反革命,一路就到了大跃进,大炼钢铁,打麻雀,药老鼠,公共食堂大锅饭,接着又撵进城的叫化子。齐家媳妇一路赶着要强,慢慢在街道居民委员会负起责任来,成了齐主任。

齐主任每月要收扫街费,领着粮店的人发粮票,发油票,发点心票,发布票。夏天发熏蚊子的药,冬天到各家登记买煤买劈柴,流行肝炎通知各家各户买茵陈蒿熬汤药喝,一天下来,忙忙叨叨,还有家里的三餐四季衣服。一年一年的,齐家媳妇老了,街坊打架,到居委会,进门就喊,老齐呀,你给评评理儿!

多少年了,没有闲工夫静下来再识字。文件精神社论指示,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虱子多了不咬,反正叫识字的人念就是了。街道里识字的人出身成分不好,老老实实地念。老齐觉得最像个干部的时候,就是别人念字给她一个人听。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赶上老齐的更年期,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人心真是隔肚皮,以为是好好的人,给押走了,原来是坏人,暗藏的,新生的。社论早就说了,千百万个人头落地。

齐主任什么都照指示办,就是不敢逼街道上的孩子们迁户口上山下乡。齐主任自己也有孩子。

齐主任觉得一九七六年真是像崩漏完了就是更年期:亏空,主席都死了,不适应,人敢到天安门广场去闹事。当然得捕人,结果又平反。

这之后的文件精神社论指示,不大能掌握了。以前瞅着不像好人的好人不像坏人的坏人再也掌握不住了。齐主任不想干主任的时候,才发现,不干主任,干什么呢?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

齐主任于是很烦。街坊孙老太太来报告,十一号南屋老李家的三儿媳妇勾着个男的,今天厂休,关着门在屋里搞腐化。齐主任腾腾腾就去了派出所。

值班的是个年轻的,年轻就年轻吧,齐主任告诉了。

年轻的说,您这么大岁数儿了,想吃什么吃点儿,该喝什么喝点儿。搞腐化,您听见喘了?你是事主儿吗?不是,这不结了!事主儿都不来告,碍着您什么事儿了?告诉您,现在要讲法制了。再说了,我坐在这儿,是这么多钱,我跟了您去,还是这么多钱,您说,我跟不跟您去?

齐主任,老齐,突然想起了年轻时候扫盲干部请她念的那些个字。老齐知道,好日子久远了,要不然真是可以教教这个小警察认认字,泻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