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冥币纸衣由林锦亭带着小厮拿到外头焚化,各房人纷纷散去,祠堂自有下人打扫收拾,不再话下。
吴妈妈是清闲无事的,正巧秦氏要给林锦楼送件羽纱衣裳,吴妈妈便领了命,带了衣裳往知春馆来。
进屋便瞧见香兰换了一身素白衣裳,正在屋中净手擦面,眼睛红肿,显是刚祭拜过,不由惊奇。
原来香兰每年这个时节都要烧些纸钱给前世亲人,如今让吴妈妈碰见,便强笑道:“小时候养在寺庙里,有位高僧大德待我如子,却早早圆寂了。
我未曾尽孝,只好祭拜一下罢了。此事回过大爷,他也是应了的,允我在后院祭拜。”
吴妈妈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
便在屋里坐下同香兰闲话一回。
因夜色渐浓,吴妈妈估算祭祀将要结束,便起身告退,从后院的门出去。
只瞧见喜鹊站在假山那儿,手里提着一盏灯,跺着脚笑道:“吴妈妈,您怎么来了?来了又不到我们姨奶奶房里坐一坐,我们可不依。”
吴妈妈暗道:“我顶不喜欢你们主子那个挑事精模样,先前岚姨娘好好的人儿都让她挑唆坏了,怎可能到你那儿去。”
脸上却笑道:“是太太打发我来送东西,那边我还有差事呢,只能来一趟送了东西再回去。等下回再去你眉姨娘那儿,可得给我沏一碗好茶。”
说着走过来,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喜鹊道:“姨奶奶丢了个金戒指,在房里找了好几天都没瞧见。那戒指上的珍珠是大爷特地送奶奶的,我瞧她脸上不说,可心里着实心疼得紧,便背着她出来找找。
倘若找着了,便拿回去让她欢喜欢喜;倘若没找着,也省得她失望,再添堵心。”
吴妈妈道:“我的儿,你是个好孩子,难得这样为你主子着想。”
便转身出门去。
此时喜鹊手里的灯笼忽然掉下来,正砸在吴妈妈脚边,喜鹊忙道:“不好不好,手滑了,没碰着妈妈罢?”
说着便凑过来。
吴妈妈弯腰去拾灯笼,口中道:“不碍的,幸好你这是黄铜莲花灯,不怕摔,若是寻常的……”
话还未说完,便看见地上有个用白布裹着的小布包,三角形状,婴孩儿手掌大小。
吴妈妈捡起来一捏,里头略硬,似是纸张。
她是经历事多的老人儿了,一见便知这东西是个符,心里突突跳了起来,暗想:“素来求子求财求平安的符都是用红布裹着,这符用白布裹着,显见不是个好东西。知春馆怎会有这个?”
便一把攥在手心里。
喜鹊挤过来问道:“妈妈捡了什么东西?快给我瞧瞧。”
吴妈妈推她一把道:“小女孩子家家,什么都打听。快回去罢,晚了你主子该问了。”
说完连忙去了。
这厢秦氏忙碌了一天,红笺虚扶着她到祠堂的小偏厅坐下,绿阑沏了热茶过来。
秦氏抿一口道:“各院都落锁了?巡夜的婆子都去了没?二门外邻园守夜的小厮们可都看管好了?”
红笺道:“待会儿那几个管事媳妇儿便来,我问问便是了,太太这几日身上不自在,何必为这个费神。”
秦氏道:“原也不想管,可昨儿个二房不就出事了,晚上三姑娘院子好像进去个飞贼,不知怎么摸进来,吓昏一个婆子和小丫头。
事后清点,幸好没丢什么东西,只三姑娘丢了一匣子首饰。拷打戒饬了一回,也没查出是谁藏奸引盗,倒是查出有吃酒耍钱的。
二老爷气坏了,今儿还找楼哥儿借了几个护院过去,故而门户一定要紧。”
红笺连忙应下。
秦氏又问及前头收拾祠堂的事项,正说着,便瞧见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因问道:“谁在门口呢?鬼鬼祟祟的。”
丫鬟打起帘子,却瞧见吴妈妈走了进来,脸色发白,道:“太太,老奴从知春馆回来了。”
秦氏笑道:“都这个天色了,你不去歇着,巴巴往这儿来作甚?”
吴妈妈道:“我有事回禀太太。”
说着眼睛朝旁边一扫。
秦氏见她这副形容,心里暗暗吃惊,便屏退左右,对吴妈妈道:“说罢,什么事儿?”
吴妈妈“噗通”跪在地上,含着泪道:“老奴,老奴方才在知春馆里拾到个要命的东西……因事重大,求太太裁决了……”
说着从袖内掏出一样东西举了过去。
秦氏接过来一看,脸色大变,“噌”站了起来,匆忙间带翻了桌上一盏茶。
原来那东西是一张黄纸朱砂画的符,上头画得龙飞凤舞,另有青面獠牙的鬼面,用血红的字写了“林锦楼”并生辰,下端有“断子绝孙”字样。
林锦楼至今无嗣,这四个字正正扎进了秦氏的心窝。
她气得浑身乱颤,腿一软又坐下去,脸色发青,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这是哪个千刀万剐的畜生!”
吴妈妈泪如雨下,哭道:“老奴是在知春馆的后门处捡的,当时看是个白布包着的,便知是个腌臜物儿。没想到回去一拆,写得竟如此歹毒!”
秦氏又急又怒,又问:“这东西除了你还有谁见过?”
吴妈妈忙道:“没别人了,大爷的名字和八字老奴是识得的。剩下的字,老奴依着模样画出来问了太太房里的蔷薇,不曾让她见过这东西。”
秦氏请吴妈妈站起来,强自镇定,深深吸一口气,问道:“这东西是知春馆捡的,楼哥儿每年做寿,知道他生日不稀奇,时辰那符上却不曾写,想来是不知道了。你说谁会这么恨楼哥儿,竟有这样的符!”
秦氏面皮紫涨,手心一片冰凉,恨道:“楼哥儿至今膝下犹虚,有了孩儿也都夭折,八成就是让这些下了咒的黑心秧子们害的。”
吴妈妈道:“太太说的是,许是赵氏被休,心怀怨恨,临走时故意留下来的也未可知。”
秦氏阖上双目,吴妈妈在一旁垂着手一声都不敢吭。
半晌,秦氏方才睁开双眼道:“不对,赵氏都走了多久了,跟她陪嫁过来的下人早就都打发回去,一个都不剩。这裹着符的白布还是干净的,显见是近来新的,定是知春馆里有人作怪。”
吴妈妈道:“许是知春馆里的丫头婆子们,哪个挨了主子的打骂便记恨在心里,便黑了心诅咒。”
秦氏道:“就怕有这等藏了奸的奴才在身边儿,瞅准了时机便出来下绊子害人,作耗主子。用这样的符心思忒歹毒了,定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虽说秦氏素来妥帖精明,但事关长子安危,难免关心则乱,起身便要去知春馆。
吴妈妈好歹拉住,又将秦氏的心腹韩妈妈唤进来,将此事说了。
韩妈妈便道:“太太快别生气,今日刚祭了祖,老太爷、老太太累了半日都要睡了,闹得鸡飞狗跳,只怕他们歇不好,听说了也添堵心。不如咱们悄悄的去,把这事跟大爷说了,好好商量,从长计议。”
秦氏冷笑道:“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事商量多了反倒泄露风声,让小鬼儿们都跑了。往日里我是在太宽仁,竟纵出这样的事端。
楼哥儿房里的姨娘丫头们,只有几个像个人样,余者都狐媚魇道的,也是个时候该好生管一管了。如今你们把人都叫过来,这事今天晚上便要见个真章!”
韩妈妈听了赶紧去叫人。
一时来了两个老嬷嬷,并四个有年纪的管事媳妇儿,皆是她平日里器重的。
这几个媳妇儿里,有个长发家的,三十五六岁年纪,生得五短身材,一张瓜子脸儿十分白净。
素日里画眉对她十分趋奉,时不时给些小恩小惠,又用好话捧她。
长发家的便与画眉交好,听画眉常常悲叹自己在大爷跟前不得脸儿,也时不时劝上两句。
如今听说秦氏要去知春馆查点,登时觉着有了时机,便道:“这事儿太太早就该管管了。如今大爷那院里乱得不像样,竟把那个叫香兰的安到正房主子大床上去睡。这这这,这叫怎么档子事儿,传扬出去咱们林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秦氏皱了皱眉,却道:“这事楼哥儿跟我说过,让她近身伺候。”
长发家的忙道:“让她近身伺候也没什么,只是那香兰是个极厉害的货色,独个儿霸占着大爷,竟让他哪儿都不准去,
连比她早的眉姨娘、鹦哥姑娘、鸾儿姑娘都不放在眼里,在知春馆吆五喝六,比整头奶奶还威风哩。”
秦氏又皱起眉,她原就不喜欢那个叫香兰的小丫鬟,觉着她太美貌太聪明,不是个安分的,不如青岚那等憨憨的好。
可后来兜兜转转的,她竟然又回到林家。
且到林家后,竟然一次都没瞧过自己,连头都不曾磕过一个。
她本就对香兰存了气,可想着眼不见心为净,何况林锦楼那花花公子的性子,指不定哪天就丢到脑袋后头去了,便没再做理会。
可如今长发家的又提出来,正好比火上浇油,秦氏脸色便沉了。
吴妈妈见不好,上前半步呵斥长发家的,道:“闭上你的嘴!莫非你天天住在知春馆?没影儿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谁容你在这儿嚼舌头!”
骂得长发家的吃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吴妈妈低声对秦氏道:“太太,这是没有的事情,香兰是个好的……”
秦氏不耐烦摆手道:“好坏我自有主张。”
说着起身,带了人便往知春馆去了。
此时林锦楼正在前头书房里,秦氏带了人进来,便命众人先往各屋去,自己转身先去了画眉屋里。
画眉穿了件家常的绣迎春褂子,脸上只剩残妆,正要梳洗,见秦氏进来慌忙让座,又要亲手去沏茶。
秦氏淡淡道:“不必了。”
说罢对韩妈妈使了个眼色。
韩妈妈立时带了人在屋中开始翻检,将箱笼一一翻出,又将床铺上下都重新翻了一遍,又用剪子将枕头拆开。
秦氏一眼扫去,只见画眉低眉顺眼的站在门口,也不多嘴多问,一副小心翼翼模样。
不多时便听有个媳妇儿道:“太太,在枕头里瞧见这个。”
说着碰到秦氏跟前。
秦氏一瞧,只见是个红布包着的包儿,里头像是有个符,因问道:“这里头是什么?你哪儿得来的?”
画眉扭着衣角,甚是难为情的模样,扭捏了一下,方才道:“回禀太太,这里头是一道符,上回崔道姑到内宅里来,我问她求的……”
韩妈妈拆开看了看,对秦氏道:“这是一道求子的符,内宅里的小媳妇儿们常常求,原我也见过几回。”
长发家的连忙道:“可怜眉姨娘的一片痴心,竟求了这样一道符,是想给林家开枝散叶呢!”
秦氏脸上仍淡淡的,问道:“还有旁的符么?”
画眉连忙道:“没了没了,只有这一道。崔道姑是神仙,她的符格外灵验也格外贵重,哪有这样多银子请好几道呢。”
众人又查点一番,终未见有可疑之物,秦氏便领了众人出去。
画眉立时换了一番形容,胆怯的模样全然不见了,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坐了下来。
喜鹊走来低声道:“奶奶,人都走了,咱们该梳洗睡了罢?”
画眉眼眸中隐闪寒光,冷笑道:“梳洗什么?我还要重新换衣裳等着看大戏呢。”
却说秦氏从东厢出来便去了鹦哥房里。
屋里早让几个媳妇看住,不准让乱动。
鹦哥这几天来了小日子,身子正不舒坦,早就歇了,这厢听见有动静又连忙挣扎起来。
摸索着穿了衣裳,想梳头已是来不及了,见秦氏进来又吓了一跳。
秦氏虽不喜鹦哥一副“病西施”的柔弱样儿,但到底怜惜她老实,又曾掉了个孩子,便道:“你不必惊慌,也不必忙着端茶沏水,我们查一遭就走了。”
说完命人打开箱笼查点,又到炕上去翻。
果然也从枕头里查出一道符,打开一看却知是鹦哥从崔道姑那里买来求平安健康的。
鹦哥见秦氏收了那东西,不由战战兢兢道:“这可是个不好的东西?我还给我爹求了一个,前几日托人带回家去了。”
韩妈妈见她吓得跟什么似的,便安慰道:“不是大不了的,别胡思乱想。日后还是少求这个罢,太太膈应……早点歇着罢,啊。”
便甩开手随秦氏又到鸾儿住的屋里来。
刚才一番动静,鸾儿早知秦氏要来,虽不知查什么,可到底做贼心虚,心里头打鼓。
奈何屋里早就来了两个管事媳妇看着,没法动作,只得干着急。
正抓耳挠腮的当儿,秦氏已走了进来,见屋中昏暗,命把蜡烛挑亮。
鸾儿仗着自己原先在老太太跟前有几分颜面,唱曲儿又得过秦氏的赞,便陪着笑问道:“都这样晚了,太太来这儿有何事?”
秦氏不理睬,只命人打开大小箱柜来搜。
鸾儿心里打鼓,乍着胆子再问道:“敢问太太来这儿为何事?为何搜起东西来了,我又不曾做过贼。”
原来画眉也同长发家的嚼过鸾儿舌头,又因鸾儿素有些架子,是个凡人不理的。
长发家的早就看鸾儿不顺眼,如今得了机会,立时便瞪眼呵斥道:“多嘴多舌,太太可问你话了?”
鸾儿的脸登时就红了,想驳斥几句,奈何惧怕秦氏,只得把这口气咽下。
只见长发家的面露得意之色,愈发翻箱倒柜一通,衣裳、包袱、妆盒翻得满目狼藉。
鸾儿抖着眼角,若是平时,她早就按耐不住上去呵斥了。
但此刻却没这个心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腿微微打颤。
不多时,韩妈妈果然从枕头里又找出一张符,用剪子剪开布包看了看,顿时一愣,旋即脸上露出轻蔑之色,向秦氏递了过去。
秦氏拿在手里,只见符上除却乱画的符号,又画了一男一女,均是裸体,搂在一处做交媾状,画得粗糙,那小人儿身上却分别写了林锦楼和鸾儿的名字。
韩妈妈小声道:“太太,这东西我曾在外头看过,应是什么男女和合的。虽不是个害人的咒,可终究不是个正经路数。”
秦氏见到这等丑事,登时柳眉倒竖,气白了脸。
如此私密的东西都被人瞧见,鸾儿又急又臊,脸涨得通红,头死命埋下去,身子往墙根缩,心里却扑腾得愈发厉害了。
秦氏冷笑一声,命道:“再搜。”
慢慢踱步,走到红木桌子前,鸾儿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只见秦氏摸了摸桌上散着的胭脂水粉并头钗等物,忽用手指着一个上了锁的文具镜匣道:“把这打开。”
鸾儿站在墙角,已是吓呆了的模样。
秦氏立起眉毛催道:“把这打开!快!”
鸾儿冷汗已从额上冒了出来,颤着手去解腰上的钥匙,解了几下方才拽了下来。
韩妈妈接过钥匙便去开锁,打开镜匣子一开,只见镜子一层倒是空空如也,下头的抽屉里有几对儿耳环并三四个戒指,最下一格有一个包了绿布的布包。
秦氏打开一看,只见当中亦是一道符,竟画着青面獠牙的恶鬼。
韩妈妈探头一瞧,登时吓了一跳,失声道:“我的娘!可了不得了!”
秦氏气白了脸,厉声问道:“贱蹄子!这是谁给你的?你藏着要咒谁?”
鸾儿见那符被翻出来,如同掉进了冰窟窿,手脚冰凉。
又惊又怕又臊又悔,千百种滋味涌上舌尖,腿一软栽歪在地上,翻翻眼睛竟晕了过去。
秦氏已怒极,顾不得等鸾儿清醒问这等妖孽之物是从何而来,只命婆子收监,又往正房处来。
推门进屋,早有两个婆子在屋中看守着。
秦氏只见香兰刚梳洗过,将头发用两三只细金髻儿绾成松松的髻。
穿着绣竹叶梅花圆领袍,底下是白绸阔腿裤儿,脸上一概脂粉全无,却乌发白颈,愈显那芙蓉粉面,气韵缥缈。
如今香兰已长开了,比先前更添些风情丽色。
秦氏亦忍不住心里赞叹了声:“好个娇娃。”
又是一叹,似乎明了为何她儿子非要这陈香兰在身边服侍了。
这样的美人儿,连她都止不住怜惜生爱,先前的厌恶之情都淡了两分。
可又想到古往今来皆是“因色误人”,女人生得美貌固是好事,倘若太美,却物极必反,反成了坏事。
况且这小丫鬟还是颇伶俐聪明的,倘若迷惑林锦楼失了本心,再挑唆生出事端,那还了得。
想到此,脸色又冷了两分,在桌旁的圆凳上坐了。
香兰看了看秦氏脸色,亲手奉上一杯茶。
她方才便听到外头动静,料定是出了了不得的事,否则秦氏万不会刚祭了祖便大动干戈,半夜过来喧哗。
过片刻果然有两个婆子进来,命她们一概不准动,只能坐在屋里等着。
春菱心里嘀咕,小鹃想出去打听,可见着两个婆子铁面无私的脸色,便打消了念头,不敢轻举妄动了。
香兰见秦氏面色不善,心里暗自警醒,奉了茶便在一旁站着,一声不吭。
秦氏看了香兰一眼,冷冷道:“你好大的架子!我可禁不起你奉的茶,免得让人还说我一把年纪还轻狂。”
香兰心知秦氏原就不喜她,加之她自从进府,至今未给秦氏见礼,故听秦氏这番话心里也不恼,只低了头不做声。
秦氏问道:“楼哥儿这几日可好?”
香兰字斟句酌道:“我总也瞧不见大爷,应是好的。”
秦氏立起眉毛道:“莫非你不是近身伺候的?什么叫‘应是好的’,糊弄我呢!”
香兰道:“大爷天不亮就起床练武,夜里总是过了三更才从书房回来,梳洗就睡了。我与他说不了三五句话,瞧着倒是精神健旺。”
这一番说得倒是实情,只是林锦楼每每回来都会跟她扯东拉西的说几句,讲些什么“先锋骑”、“鸳鸯阵”、“长矛十八式”等,香兰一来不明白,二来没兴趣,只当个摆设听着;
后来林锦楼也说说他手底下的铺子的进账和军队的花费,香兰只是惊诧于林锦楼往来生意暴利和军队花销惊人,却也不敢多问;
再后来林锦楼也聊些雅的,什么书法名家,山水的名画,勾得香兰倒是有意说上两句,可话题一拐弯就变成哪家的小戏子会唱别致的新曲子,哪个青楼花魁又会唱什么浓艳的小调儿,还迫香兰学唱两句。
香兰好容易起来的谈兴便化成了青烟,日后林锦楼再同她说话儿,她便敷衍应对罢了。
秦氏双目如电,看着香兰,似笑非笑道:“你可是个伶俐精乖的猴儿,打量我不知道呢!”
说完有意无意的看了暖月一眼,道:“你又不是那等不得宠,只在外头屋子里上夜的丫鬟。谁不知道如今楼哥儿看你顺眼,他跟你说不得三五句话,骗鬼不成!”
暖月咬紧了嘴唇,手在袖里紧紧攥成一团。
香兰心中大异,暗道:“这屋里定有秦氏的眼线,暖月被林锦楼收用过的事,秦氏也竟然一清二楚。”
心里又警醒了些,道:“不敢骗太太,事情果真如此,太太若不信,只管问莲心、书染她们。
我得了闲儿也不过是做些针线,偶尔画两张画儿打发时间,在后院转转,连园子都少去的。这样闷的性子也不讨大爷十分喜欢,他有话儿也不同我多说。”
林锦楼素来喜欢乖巧嘴甜的,秦氏倒是信了些,仍冷笑道:“我瞧你伶牙俐齿得紧,可不像个闷性子的。”
香兰知道这个时候说多错多,秦氏是厌恶了她,所以她做什么皆是错的,倘若辩驳两句,反而让秦氏气上加气。
便不再说话,只在垂了头,在一旁站着。
长发家的还是头一遭进林锦楼的屋子,只觉满室耀眼,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
想顺两样东西走却又惧怕林锦楼淫威,用力吞了吞口水,心里暗恨这满屋子都不是她的,把东西翻得愈发凌乱。
吴妈妈正小心翼翼的翻检箱笼,眼一斜,忽瞧见长发家的正拖拽包袱里的绸缎衣裳,不由唬一跳,连忙止住。
低声道:“你干什么呢!这是大爷的衣裳,你还敢乱翻!”
长发家的酸溜溜道:“什么大爷的,大爷能穿这样花样儿的?分明是那小蹄子的,啧啧,你看这料子,外头至少二两银子一尺,大爷倒也舍得!”
吴妈妈连连皱眉。
这长发家的没见过大世面,因会做一手好汤,又会打牌,嘴甜会奉承,才得了老太太器重,命秦氏给她安排了体面的差事。
长发家的倒也珍惜,当差办事素来兢兢业业,虽有些手不干净的小毛病儿,因都是些小的,旁人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故而今天秦氏叫她来,她看秦氏处处贬损香兰,又惦着为画眉出气,便恣情起来。
吴妈妈连忙道:“好了,你快别犯了,没瞧见几个管事媳妇儿都不敢动么,只我和韩妈妈翻找便是了。”
长发家的看了秦氏一眼,撇了撇嘴道:“太太都没管,妈妈也少操点心罢。”
只当耳边风。
吴妈妈闹了个大红脸,暗暗生气。
正此时,只听“啊呀”一声,众人登时都看过去,只见韩妈妈从卧室的床头翻出一个白布包,用手拿着送到秦氏跟前。
秦氏拆开一瞧,只见上头画着符咒,更兼有“林锦楼死绝”等字样。
秦氏气得浑身乱颤,上去便打了香兰一记,把那符扔到她脸上。
指着骂道:“贱蹄子!你好狠毒的心,竟要咒我儿去死!”
香兰懵了,低头一见那符心里登时明白,紧接着就猜到了八九分。
暗道:“这是有人陷害,把这符的事情散布出去让太太知道,所以才大晚上劳师动众的来搜查。鸾儿和暖月没这个脑子,鹦哥又懦弱,这事十有八九是画眉手笔。”
她脑中飞快转动,想到若是此事就这般应下,秦氏盛怒之下逐自己出府便再好不过。
可想到林锦楼的怒气,又胆怯了。
上次不过是把扇子,林锦楼就要掐死自己,倘若这次符咒的事她应了是她做的,林锦楼那活阎王兴许就能灭她满门。
秦氏指着香兰向旁人骂道:“近来我杂事缠身,难免看顾不周,你们难道一个个也是聋了哑了?这样妖精似的东西在楼哥儿身边,竟弯着心眼子要害他性命,你们竟然就随它去!”
话音未落,就看见画眉走进来,看着那张符惊叫一声,一下扑倒在地上,哭道:“好糊涂的妹妹!就算你恼恨大爷,可念着大爷往日里对你的好处,也不该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哇!”
香兰半眯起眼。
画眉哭道:“妹妹跟我说起过,你是因大爷迫你,才不情不愿进府的。你心里恨大爷,做梦都想出府去。
可事到如今,大爷又对你千好万好,就算前些日子险些掐死你,你也该念着大爷的情意,又何必使这样的手段!”
秦氏气得浑身乱颤,面沉似水。
香兰忙跟着跪下来,道:“太太明鉴,能出入这屋里的不单是我,有头脸的丫头,姑娘,甚至眉姨娘都曾经来过,怎就证明这符是我放的。”
长发家的迈上前一步,插着腰道:“你还敢嘴硬!除了你住在这屋,余者眉姨娘和鹦哥姑娘她们来卧室里能随便去摸大爷睡的枕头?丫头们是能叠被铺床的,可谁能藏这样的歪心眼子?
莲心、汀兰、还是如霜、暖月、春菱?呸呸呸!只有你,长得就不正派,妖妖娇娇的小蹄子,就知道乱勾引人。
大爷抬举了你,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竟然脏心烂肺到这个地步,记恨大爷,才使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太太,快把她拉下去发落,脱了衣裳狠狠把板子打了,她跪在这儿都脏了地!”
香兰见秦氏的脸皮紫涨,含着泪道:“我不敢分辨自己多么清白,但太太素来是个大方明理的人。请仔细想想,我天天在府里如何,丫头们都是瞧得见的。就连崔道姑来,我都没见她一见。
前些日子我回家一趟,可身边时时都有人盯着,上哪儿去讨这样害人的符咒?这是其一。
二者,我虽年轻不懂事,与大爷也曾有口角争执,可大爷待我不薄,我这般害他,于我有何好处?
三则,大爷对我偏爱些,背地里嚼舌根子的大有人在,因此生恨生嫉要陷害我也未可知。”
这一番话说完,秦氏虽还沉着脸色,但眼风却朝四周几个丫头身上扫去,显是被香兰说动了。
暖月见不好,忙跟着跪在地上道:“回禀太太,我有话说。前几天我影影绰绰瞧见姑娘往枕头里头缝了个什么东西。当时未深想,没料到……没料到竟然是这个……”
用袖子抹脸,偷偷将桂花油擦在眼睛上,登时泪流不止。
秦氏听了这话脸色又变成煞白,指着骂道:“妖媚谗言的下流东西,还巧言令色的糊弄主子。都有人瞧见是你做的,你还铁嘴钢牙,实在可恶,还不把她给我叉下去!”
左右婆子便要涌上来,拖了香兰便往外拉。
香兰倔强道:“求太太明鉴,倘若是我,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还求太太查明此事,冤枉了我不打紧,倘若放过凶手,任凭黑心下作种子留在大爷身边,日后倘若害了大爷可怎么了得。”
秦氏一颗心仿佛热火烹烤,又是气,又是怒,听了香兰的话,把喉咙里的火苗往下咽了咽。
吴妈妈连忙喝住那几个婆子,凑上前,小声道:“太太,她说得有理。若是冤枉错人,把藏了奸的还留在府里,日后咱们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秦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目间已一派淡然明朗,半晌才道:“你说这事不是干的,可有证据?不是你干的又是谁干的?”
香兰一扭头,目光灼灼望着暖月道:“你说瞧见我缝枕头,当时是什么场景?可有人跟你一起看见了?”
暖月心里有些慌,余光扫了画眉一眼,只见她跪在自己身边只是掩着面哀哀的哭。
便稳了稳心神,按着早就套好的一番话,便道:“这是三天前的事了,我记得是个早晨,大爷出去练武之后,我往屋里送熏香饼子,把东西放在外头桌上。
我就往屏风后瞧了一眼,就看见香兰姑娘在床头缝枕头呢。当时屋里没旁的人,只我们二人罢了。”
香兰挑了挑眉,那天她确实坐在床头做针线。
她心知暖月定然是套好了一番话,故而心里也不惊慌。
可暖月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样一番话却实在难反驳,又无旁人可证她是无辜的……
她想了想,暗道:“妙,没旁人瞧见更好,也就没人证明暖月说的话是真的。”
遂冷笑道:“暖月,你这谎话说得倒圆,那天早晨我压根儿就不在屋里。屋后头的几丛菊花开了,我赏花去了……”
一语未了,只听身后有人道:“回禀太太,香兰说的是实情,那天是我陪她去赏花的!”
香兰猛回过头,只见小鹃直挺挺跪在地上,道:“那天早晨是我陪她去赏花,香兰看了好一回,连话都没说一句呢。”
说完看了香兰一眼,便垂下了头。
香兰只觉一股暖流从心里涌出来,手在袖里攥了攥。
再转过身,吸了口气道:“正是,我那天早晨只看了一回菊花……”
说着眼眶便红了,哽咽道:“暖月,大爷曾收用过你,后来却一个眼风都不曾给,你常常凑上前儿却得不了好儿。
可这又不是我的罪过,你原本惯在外间伺候的,我为着成全你,才把你让到里屋来,请你伺候大爷穿衣铺床,你怎就这样栽赃陷害,恩将仇报。前些天是你拿去换枕头套子的罢……”
一语未了,眼泪已滴下来。
画眉心里沉了沉,低了头暗道:“方才还咄咄逼人,这会子竟然说哭就哭了,往日里小瞧了她。
这些日子暖月特意留意着她独自在屋里的时候,没料到她竟是个会邀买人心的,身边的小丫头愿意替她作伪证,最后还反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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