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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的木心美术馆

文/棠棠棠棠

我终于来到了木心美术馆。扑入眼帘的就是。我立刻想起他的诗——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

不必找我,

如欲相见,

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能做的只是,

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11点,我还在木心手稿展厅。

门口工作人员再三提醒:“手稿不能拍照哈。”

那时,里面只我一人,故答道:“只是在阅读,我赶时间,哪有空拍照。”

她笑了,“你说你赶时间,但为什么却这个展厅呆了一个多小时了呢?”

到展厅的大多人都是来去匆匆,打卡而已,故,她无法理解我如此耐心。

我的确赶时间,12点多我要乘车去上海。

但此刻,我想在这手稿展馆慢下来。慢下来,让“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我一张一张地看——

“大自然在做什么,它在回忆着回忆,

回忆着回忆中的回忆的回忆……”

我甚至耐心的识唱那些手稿的曲谱,想象创作者彼时心情。

木心竟然谱有一首《再别康桥》。从头到尾哼唱一遍。共情,因昨夜,我在乌镇的夜色里也想起了这诗——

昨天杭州到乌镇,西栅办理入住。黄昏时分,去了南栅——

淡远的徽式建筑依傍着苏杭运河,宁谧柔白得紧,好像一座世外桃源。导游说,那里那里,刘若英来过;那里那里,沈约的故居;那里那里,清朝园林……我说,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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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栅,已经华灯璀璨了。此刻夜色旖旎、桨声欸乃、古色古香这些文字根本远无法描述它带给我的触动。毕竟是第一次走近乌镇。

它太美了,近乎虚幻,而自己又下榻在这海市蜃楼里。这种奇妙的感受,让我即刻对五百多元的住宿费心悦诚服。

西栅11点关灯,即刻换另一种风景:瞬间繁华褪尽,返璞归真,归静默,静默得让人心动。这里的游人似乎不需睡觉,明明关灯了也三三两两甚至成群结队漫步,人语声反衬出更大的静默。我也无睡意,从客栈跑出来,坐在凉爽小桥,天空悬挂半轮新月,清辉映出民居的轮廓。无处不在的流水,映照着月影、树影、房子的剪影,偶然游鱼浮出水面激荡出水声。难以形容的静默之美,让人情不自禁,浪漫得无法释怀。仗着无人相识,脱口在夜色轻轻朗诵——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我本奇怪为何当时就是这首诗浮出脑海呢?眼前的曲谱释疑:《再别康桥》的句子就应是从江南水乡生长出来。

所谓手稿,大多不是正式的稿笺,说他们是一大堆大小不一(连扑克牌或巴掌大小的都有)的纸片更加贴切。有随手捡到的纸片,有香烟盒的背面,有不知什么文档背面的空白……纸张数量很多,堆的老高,像一座纪念碑。

假如木心听到纪念碑的比喻,大概斥之俗套,因他说过“纪念碑不过是说明人的记忆已经差到极点……”

字迹整齐娟秀得出乎我意料。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正在经历磨难或历尽磨难的人所书写的。

你看他,一个饱尝颠沛流离之苦的人,却始终保持坦率而真诚的赤子情怀———

“我别无逸乐,

每当稍有逸乐,

哀愁争先而起,

哀愁是什么呢,

要知道哀愁是什么,

就不哀愁了——”

字迹密密的,可以想见,书写者当时是多么珍惜和尊重这些可以写字的纸———

比如这张很大的稿笺上,竟写的是《哥伦比亚倒影》(一篇很长很长的意识流散文),字体很小,是迅速却不失清晰的行草———

“此岸空无所有,唯有我体温兼呼吸,今天会发生什么事,白昼比黑夜还静……

“整片蓝天直落地平线,匀净无痕,近地平线的甘蓝化为淡紫,地是灰绿,岸是青绿,河水里,前前后后参参差差凹凹凸凸重重叠叠的倒影清晰如故,凝定如故,像一副倒挂的广毯———人类历代文化的倒影,………”

上面用于修改增删的分块、划线,调换等符号均清晰在目。(在电子写作时代的我们看来,不凭藉电子设备就能对这样长篇规范明确的批阅、增删,如同一种奇迹)。

我突然感慨自己愧对那些随手画几字就浪费掉的整整齐齐的纸张。原来同样的一张纸上,有人能写满了诗句和思想,有人(也就是我)却只能鬼画桃符。曾经被木心他们苦苦寻而不得的纸张,我们早已拥有,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去抒怀“人生如梦,爱意深浅”了。

如此生动的字迹一个个“杵在哪里,令人有一种针刺般的喜悦”。它们仿佛告诉你斯人永恒,与你并无迢递隔绝。你甚至可以问他,“木心,当你身处囹圄,用残破的手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你是悲苦的,还是幸福的;是绝望的,还是希望的;是卑微的,还是高贵的?”

他回答,毫不犹豫,

“白天我是奴隶,夜晚我是王子”;

“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第二重意义就显露出来……”

“我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

所以就算是已读过的文字,也能在手稿里呈现出另一番意义———原来,一个终将“被知道,被看见”的人是这个样子里:嬉笑怒骂,歌咏抗争,一弦一柱,高贵又敞亮。

“我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

木心的黑暗应该是从这一份特殊的手稿——“交代书”开始的吧。这份“交代书”(大概是人生的他第一份,但他一生定远不止这一份),一手漂亮的行楷,行云流水的文采,天性中的幽默——比如他写道“毒草如此多,神农氏也不知所措”。

“交代书”所用的稿笺很是整洁干净,那时他大概不知,这将是他未来二十年能用到的最好的稿笺了;他将很快被剥夺纸、笔的自由,以后如再想写字,他只配写在随手捡到的纸片上、香烟盒的背面上了……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我们来看看木心的悲剧——

他曾经是着锦衣、用越窑盌吃饭的乌镇少年。他曾经是这样的青年:师从林风眠,画笔融合印象派与中国风,畅快利落;在莫干山写论文分析哈姆莱特莎、探寻瓦格纳,文笔驰骋……那时的他,哪知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开不幸之门,他会在一夕之间掉入在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里,沉浮挣扎二十载呢?

当他重获自由,再次光明正大地拥有纸笔时,早已是年过半百,不再是那个热烈地演奏过莫扎特、肖邦和贝多芬的意气飞扬的青年人了。而且他似乎失去生命中的一切:包括母亲、亲人、尊严、青春以及三根手指。许多和他处境相似的人都沉寂、抑郁,甚至自杀了。

但他不仅没有沉寂泯灭,反而爆发出最明亮的花火,他的才华和思想,从笔端的汩汩奔流。

他依然幽默、犀利——

“从前的人多认真,

认真勾引,

认真失身 ,

峰回路转地颓废。”

“行人匆匆,

全不知路上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他依然洞察深邃——

“很多人的失落,

是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

自认为成熟、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

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

于是,我们就此变成,

自己年少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他洒脱欢愉——

“如小孩子一般的简单明朗的语句,

却提醒着习惯忙碌的你我,

别忘了好好爱一爱生活!”

他大胆热烈———

“我们不会有呼天抢地的快乐,

那冰像是睡熟了的水。

你还会来吗,

我还在等你,

这也不过是独立苍茫万家灯火的十五分钟。

我一生没有得到过谁的鼓励,

你再不来的话,我就要下雪了。”

他勇敢决绝———

“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他谈自己、谈过往,但不悲悲啼啼、苦大仇深——

“从前的那个我

如果来找现在的我

会得到很好的款待”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一生中,

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

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

都已一一脱手而去,

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总之。80年代到10年代,五十岁到八十岁的木心没有辜负迟来的自由,他凭借独树一帜的风格、优雅挺直的精神、斩截又深邃的思想,声名鹊起、大噪,从纽约传到港台、再传回国内。

“他的文字与与福克纳,海明威一起入选《美国文学史教程》(他是第一位入选的中国人);他的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

在我心中,木心先生是这个时代真正意义的“桑迪亚哥”(“你可以消灭我,但永远打不败我”那个硬汉)。试图消灭他的人已消失了,而他名垂时空。

一句“我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表现出多么寥廓的达观和对命运不公的轻蔑啊!

他贵族般的精神、觉悟者思想、潇洒的态度,丰富的才华如同大雪纷飞于黑夜,甚至明亮世界。

2012年8月,我带奥儿乘青藏线火车自西北回蓉。向邻座借阅了《文学回忆录》。即刻记住了他的名字,木心。后来,我每每翻他的书,

总会觉得有人为我打开了一扇一扇的窗,接着拜伦、莫扎特、勃拉姆斯、瓦格纳们的光芒照进来,照彻我的鄙吝;

我开始为在漫长的时间里无病呻吟、虚掷光阴的那个自己惭愧、汗颜;

我开始觉得自己人生的这点困顿真的不算什么;

我开始…不,是立刻———

立刻被点亮,

立刻勇敢,

立刻爱干净,

立刻向往美,

立刻敢有个性,

立刻微笑,

这大概就是禅宗所说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吧。佛”是梵语音译,意思是“觉悟的人”。

乌镇在09年邀请木心回归故土时,承诺为他修建一座“美术馆”。

彼时的木心,生命进入倒计时,仍笔耕不辍。

作为一个常年早起上班者,在这些珍贵的手稿里,我对这首诗一见如故——

“终身晚起,

是不识曙光晓色的鄙茹吝人。

任何地方的晨景,

都是一派神圣。

请你此时醒来,

孩子和黎明一同跌落在树下

鸟已经飞,

松鼠奔……”

15年,在木心去世四年后,美术馆落成。故,“木心美术馆”是乌镇赠予这位命途多舛又不屈不挠的人的一份无上的哀荣。

但我觉得,他并不需哀荣。

或许,他宁愿以这份哀荣换一个自由表达而不必承受牢狱之灾的人生。

而这样的人生,不正是我们一直都拥有着的吗?

棠2024年6月15日草拟于上海外滩

29日定稿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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