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脸色惨白,心里如同坠着巨石,却柔顺的磕头道:“是我的错儿,大爷罚得好,求大爷息怒,保重身子。”

林锦楼喝道:“甭在屋里碍眼,滚出去,院子里跪着!”

画眉两腿已跪得红肿麻痹,如同针扎一般,疼得几乎站不起来。

可屋里静悄悄的,无一人去搀扶。

秦氏瞧不下去,命两个婆子拖架着她出了门。

当下,秦氏长叹一声,站起来道:“夜了,此事也算了结,你早点歇着罢。”

林锦楼亦站起身道:“儿子不孝,还让母亲操心。”

秦氏摇了摇头,道:“罢了,母子之间还这么客气做什么,你房里要是能有个主事的人,这么些魍魉精魅也不至于蹦跶出来。”

说着看了一眼远远站在一旁的香兰,又对林锦楼道:“打明儿个起,让她每天早晨往我屋儿里来。”

林锦楼立时拧起两道浓眉,道:“干嘛呀?这事儿不已经水落石出了么,跟她没关系。她又笨又蠢,不爱搭理人,说句话能把人气得心肝肺都疼。过去再让您老人家碍眼,气出个好歹来。”

秦氏瞪了林锦楼一眼道:“我又不是狼,还能把她给吃了?可是你心尖儿上的人,就这么护着?”

林锦楼咳嗽一声道:“没有没有没有,我这不是纳闷么我。”

秦氏没好气道:“就是让她在我身边规矩几日,不为过罢?”

林锦楼方才笑道:“那自然,这是她的福气。”

香兰招手道:“还不快过来谢谢太太的恩典。她肯亲自教你,可是给你长脸了。”

香兰一点都不想要“长脸”,跟秦氏相处每一刻,她都觉着心累,不得自在,故而只站在屏风边上福了一福。

林锦楼瞄了秦氏一眼,只见她不以为意,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闹了半日我也乏了。”

说完扶着吴妈妈和韩妈妈迈步便走,林锦楼亲自送了出去。

屋中一时间静下来。

莲心、汀兰和春菱将屋子慢慢收拾了。

知春馆里体面的丫头一下就去了两个,不免让众人惴惴,皆默默无语。

外围使唤的小丫头,上夜的婆子们,也都悄然无声。

香兰浑身酸软困乏,坐在贵妃榻上,怔怔的不说话。

春菱走过来,小心翼翼道:“姑娘累了,进屋去歇歇罢。厨房里还有些吃食,可要用点夜宵?”

香兰摇了摇头。

这一晚兵荒马乱,如今屋里还躺着一个生死未卜。

她思绪纷杂,也无甚心情,想了想道:“要是有点心,给小鹃拿些。”

说完便枕在秋香色引枕上,微微闭了眼。

春菱取了条毯子,轻手轻脚给她盖了,跟莲心等人把柜子里翻乱的衣裳重新叠好,便悄悄退了出去。

却说林锦楼亲自挑了灯笼送秦氏回去,又到四处转转,只见上夜巡视的婆子各司其职,外头护院看得森严,方才回来。

进院子走到近前,见靠正房门前仍摆着两张春凳,暖月趴在上头,一动不动,似是昏了过去,血迹隐隐透出衣裳来。

行刑的婆子搓着手道:“大爷您看……这再打就真要出人命了……”

林锦楼错开眼风一瞧,只见如霜和画眉正跪在不远处的芭蕉树下。

如霜浑身上下只穿了件水绿肚兜,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腿,冻得嘴唇发青,浑身筛糠。

又因挨了打,没法跪着,栽歪在地上。

她虽是使唤丫头,可也从来没受过苦,在林家比寻常小姐过得还好,身子骨难免孱弱。此时正是痛苦难熬,将要昏过去。

画眉脸上高高肿起,五官都瞧不清,显是领了那五十记耳光。

夜里秋风凉入骨髓,画眉仍只穿了件夹袄儿,冻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好不可怜。

林锦楼有意让画眉看着婆子们打板子,只微微挑挑眉,踱步到前头。

那婆子忙提起灯笼让林锦楼看真切,只见暖月俱是面如金箔,昏死过去。

暖月因林锦楼命“狠狠打”,此时已气若游丝,命已去了多半条。

那婆子看看林锦楼脸色,心里暗暗嘀咕道:“这丫头没做好梦,竟惹了太太和大爷。若是小事,塞些银子,打得不重也就罢了,偏又摊上大事。

啧啧,暖月生得也算干净整齐,有个清秀的眉眼,平日里趾高气昂,连眼皮子都不夹旁人一眼。如今可是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就算能保住命,腿也八成要瘸了。”

又看如霜一眼,心想:“方才吉祥来来回回过,看她光溜溜在这儿挨打,浑身的体面早就丢光了。幸亏是晚上,若是大白天,拉到二门外去打,不知多少小子眼睁睁的看,如霜还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

只听林锦楼便道:“暖月和如霜给爷拖下去,明儿个一早拉出去卖了。”

那婆子连声应着,忙忙的拖了人下去了。

画眉一直低着头,身上抖得厉害。

忽见眼前出现一双青缎子朝靴,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能隐隐瞧出那上头仙鹤暗纹,往上便是随风纷飞的流云刺绣的衣裳滚边。

画眉愈发将头低下去,身上如同筛糠,抖得愈发厉害,恨不得自己立时晕死过去。

只听林锦楼在她头顶淡淡道:“画眉,知道爷今天为何这样处置你么?”

画眉忍着疼,含糊道:“是大爷宽仁……”

林锦楼嗤笑一声:“别以为你在爷跟前儿有这么大的脸。你哥哥曾为爷挡过一刀,就冲这个,爷今儿饶你一命,也给你留个体面。”

画眉死死咬着牙,身子软成一团,萎顿在地,抖着声音道:“奴再不敢了……”

林锦楼盯着正房门口随风摇曳的大红灯笼,缓缓道:“画眉,你做了什么,自个儿心里应该跟明镜似的,真拿爷当冤大头了耍了?你那手段能暂时糊弄住太太,难道也想糊弄我?”

说完顿了一顿,低下头,只见画眉抖成一团,又道:“眼下两条路你自个儿选,要么立时收拾铺盖卷儿回家。日后你嫁人也好,不嫁人也罢,跟林家再无干系……”

画眉浑身巨震,以头抢地“怦怦”乱磕,失声痛哭道:“大爷!大爷!大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日后连门都不会出,我……”

林锦楼淡淡道:“要么等明年开春儿,林家的家庙也修葺好了,你就去那里念经去罢。你好歹伺候我一场,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哪条路最好。”

言罢甩手便走了。

画眉把头抵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呜咽着哭了起来,心中暗恨。

她精心筹备了多时才布下这个局,前有暖月放符咒陷害,后有鸾儿做替罪羊。

她前两日给她哥哥送出一封信,让他立时杀了崔道姑灭口,又威逼利诱如霜为她开脱洗白。

自己又巧舌如簧,必能将陈香兰一举拿下。

谁知那陈香兰竟然不是块好啃的骨头,反将她拖入泥沼,落得这般田地。

画眉抬起头,看着天边的圆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脸上再如何疼痛难忍,也比不得她内心煎熬难过。

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纵然是个七品小官儿,可出去也是威风八面。

她虽是庶出,可生得美貌又伶俐可人,也同乡绅富户订下一门好亲事。

只是她爹一朝落难,便把她送给镇国公作婢作妾。

她万般不情愿,可她生母胆小怕事,又身份低微,怎护得住她?

她到底为了一家前程,只能认了,心里多少委屈不甘,全化成一杯苦酒咽到肚子里。

可那老头子竟把她送给了林锦楼,这男人年轻英俊,有钱有势,她简直喜出望外。

屈意承欢也好,刻意讨好也罢,她觉着自己仿佛又活过来。

她立誓要在林家站稳了脚跟,做出一番事业来,让谁都不能再小瞧。

赵月婵是正房大奶奶,青岚是怀了林锦楼子嗣的爱妾,这两人她全未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自己栽在陈香兰那小蹄子手上!

如今已到这个地步,自请回家再谋个好人家嫁了已是最好的前程,可她怎能回去?

原先家里人都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说话阴阳怪气,直到她入了林锦楼的眼,方才亲热客气起来。

再后来她当了姨娘,全家人恨不得将她当菩萨供养,说话都要看她脸色。

如今她灰溜溜的回去,家里人除了她那个懦弱的姨娘,谁还要把她放到眼里!兴许她又要被狠心的爹娘兄弟卖了也说不定!

画眉瑟瑟发抖,扭过头,向知春馆的正房望去。

只见堂屋烛火已熄,唯有卧室里仍有亮光,窗上隐隐透出香兰的侧脸。

画眉忽然冷冷一笑,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喃喃道:“陈香兰,你莫以为自己日后就舒坦了。我倒了霉,也不能让你好过!”

这厢林锦楼回了房,屋中静悄悄的。

这一晚一场大变,知春馆里得脸的丫鬟一下去了两位,又赶了一个通房丫头,贬了一位姨奶奶,故而人人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林锦楼一进卧室便瞧见香兰躺在贵妃榻上闭着眼,他看了两眼,叫丫鬟拿毛巾面盆等进来洗漱。

待换过衣裳,林锦楼坐到香兰身边,捏了捏她柔软的鼻尖,笑道:“躺这儿做什么,闹了一晚上,还不上床歇着呢。”

又自顾自道:“想不到你也是个伶牙俐齿的,爷还只当你是个闷嘴葫芦,还直担心你让人欺负了。”

香兰暗自撇嘴,心道若是真担心,方才她受人诬陷时他怎么不进来,反而在门口偷听。

却也懒得质问,坐了起来,淡淡道:“你房里的人个个是全挂武艺,我再不说两句,只怕得让人剥了衣裳打,再让大爷掐一回脖子,这条命就真的没了。”

林锦楼瞬间沉了脸色,浓眉皱起,斥道:“你又上脸儿是罢!”

香兰垂下头不说话。

林锦楼有些恼,到几子旁边端了杯温茶,气哼哼灌下去。

香兰深深叹了口气,盯着窗棂子看了半晌,轻声道:“大爷,你什么时候腻?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要不你也把我赶出去,你我也都落个消停了。”

林锦楼“啪”一声把茗碗放在桌上,额上青筋直蹦跶,一整晚闹得鸡飞狗跳都比不得香兰这一句呛他肺管子。

他转过身咬牙切齿道:“你又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把你赶出去?想得美!就算爷腻歪了,也让你留在这儿。不为别的,就为了恶心你!”

说完气咻咻的往外走,喊道:“人呐?人呐?一个个都死哪儿去了!想喝口热茶都没人伺候了?回头全揭了你们的皮!”

莲心和春菱吓坏了,战战兢兢跑出来。

林锦楼又气得扭头回了房。

回去瞧见香兰仍坐在贵妃榻上,只盯着地上的小花砖看,身影寂寥又纤弱,好像一朵单薄可怜的小花儿。

他心口的怒火不自觉消了几分,深深吸了口气,又走到香兰身边坐下来。

见她往里头瑟缩了一下,心里又有些恼起来,板着脸道:“爷知道你今儿个受委屈了,不也替你发落出气了么?你还这样冲我来干什么?把爷惹火了再打你,我都嫌疲沓了,你有瘾是不是?”

香兰不理他,只觉林锦楼浑身的暴戾和阴寒,也不敢抬头,仍垂着白玉似的脸儿,愈发把身子往角落缩进去。

林锦楼低头瞧见她娇绿的鸳鸯绣鞋从阔腿的大绸裤儿里露出来,不由自主伸手抓住。

香兰挣了两下,方才她脑子一热,冲口说了两句,如今也有些后悔,也真怕把林锦楼惹恼了,再不敢动,只能任他握着。

只听道:“那几个丫头明儿早晨就拉出去卖了。只有画眉,她是上峰送来的,本就有两分颜面。她哥哥如今是我跟前得用的人,又曾经替我挨过一刀,这般赶了她未免让手下人心寒。

不过爷已经关了她,日后不会出来晃荡。她也是个聪明人,过段日子自己就从林家出去了……

你也甭害怕,回头再来的丫头一准儿就不敢了。从今往后,你看这儿哪个丫头不顺眼,只管跟爷说一声,爷立时把她撵了,如何?”

又见香兰不说话,便自顾自道:“行了,这事就算揭过,明儿个你去太太哪儿警醒点,回头爷跟韩妈妈和吴妈妈都说一声,要是有什么不对,让她们多照拂一二……

嗳,你别总不说话,哄你两句,都给了台阶了,还要跟爷来劲是罢?”

香兰垂着脸,抱着膝盖,轻轻摇了摇头。

林锦楼摸了摸她的头发,心想今天她到底受了一场委屈,又亲眼瞧见鸾儿寻死,害怕惊惶也在所难免。回头寻几幅好字画给她,再添些新衣裳首饰。

刚要说什么,见春菱提了壶缩手缩脚的进来斟茶,便闭了嘴,吃了茶又漱了口,同香兰睡下,暂且不提。

春菱从房里退出来,悄悄外头守夜睡的罗汉床上看一眼。

今晚值夜的本应是暖月,如今只见莲心正坐在那儿。

春菱走过去,把莲心手边的一盏茶添满,莲心道了谢,努了个嘴,低声问道:“里头怎么样?”

春菱也压低声音道:“安静了,这会子睡了,还是我放的幔帐。”

莲心方才松一口气,念道:“阿弥陀佛,但愿那两尊佛今儿晚上好睡。”

两人对视,都吐舌头做了个为难的鬼脸,春菱方才蹑手蹑脚的去了。

又重新添了冷水,把壶放到外头茶水间的小炉子上。

这炉子里火苗微弱,却能燃上一宿,让里头主子随时有热水用。

春菱吐出一口气,又从另外的炉子上拎了半壶热水,倒在铜盆里端回屋洗漱。

她和小鹃是伺候香兰的,故而单独住一个小梢间。

推门进去,只见小鹃正裹在被子里,手里端着一盘子点心,正往口里塞。

春菱见她吃着香甜,翻了个白眼道:“整个院子就属你心最大,这会子还吃得下去。”

小鹃翻了个白眼,一边嚼着一边说:“谁说我心大?方才太太眼神那么一扫,我肝儿都颤了,吓没了半条命,这会儿吃几块点心压压惊。”

说着把盘子给春菱递过去道:“你也吃两块,甜着呢。”

春菱一推道:“我可吃不下。”

卸去残妆,又扭过身看着小鹃,又看看她碟子里端的点心,道:“你……”

抿了抿嘴,又说:“算了。”

小鹃嗤笑一声,说道:“春菱,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就是问我那天是不是真跟香兰到后院看菊花么?是也好,不是也罢,反正从今儿起,这事就是真的。”

春菱把发髻散开正在梳头,扭过身冷笑道:“那天你在哪儿自己心里有数。也不知谁,一大早炉子也不看,花也不浇,跑园子里疯去了。”

小鹃也把碟子放下,冷笑道:“怎么?这些日子你起早贪黑过去伺候,如今瞧香兰给我点心没给你,嫉妒了?”

说着跳下床,道:“我是不如你勤快,不如你有眼色,会伺候,会巴结,会讨好。可老人们都说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难得,就是这个理儿。

我和香兰一起进府,她那时就常照顾我,连针线都替我做了,好吃的好玩的总给我留一份。

如今她发达了,还荐了我二弟到她爹那个当铺里做徒弟。她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她仗义,人心换人心。”

说完自顾自去洗脸。

春菱脸上一僵,把雕着牡丹桃木梳放下来,走到小鹃身边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我就不是真心的?”

小鹃慢条斯理的洗干净脸上的香皂,用毛巾擦了擦,道:“你自然也真心,但没有我这么真。你一门心思的攀高枝儿呢,下的功夫在知春馆外头,太太那头你没少折腾罢?隔三差五的就往那儿跑。也难怪,你原就是从太太房里出来的,当然是心系主子了。”

春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发作却说不出话。

小鹃擦了牙,吐了一口水在痰盂里,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春菱,你这人不坏,待我也还算不错,我是给你提个醒。脚踏两条船最容易掉河里头,先前不说,可不代表我们都瞎了。

不过人各有志,你觉得跟着太太有前程,我是认准了要跟着香兰。她人性好,待人又真,单冲这一条,府里上下那些主子和当了半拉主子的就没得可比的。”

春菱涨红了脸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是太太叫我过去问话,还能是我硬凑过去的?我可没说过香兰一个‘不’字。我又不是傻子,但凡说了什么,大爷也饶不过我。”

小鹃把剩下的点心用纱罩子罩了,脱了衣裳,往炕上一躺,摆了个“大”字。

望着房顶道:“有时我真闹不清你们脑子里都想什么,巴结这个,讨好那个,说句话脑子里过三遍,累不累?”

春菱瞪了她一眼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做事一根筋,过日子不想以后。圣贤书上都写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小鹃嗤笑道:“哎哟喂,我的姐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咱们这样的,争破了头又能怎样?最后谁能比谁差多少?”

春菱也上了炕,把蜡烛放到窗台上,道:“可咱们这样的,再不争,就更被人家踩泥里头去了。跟我说说,你以后想混个什么出路?”

小鹃往旁边挪了挪,道:“我没姐姐你那么大的心,我清楚自己斤两,有道是‘掌多大权,为多大难’,瞧人家人五人六的风光,没准背地里躲被窝哭呢!我平平淡淡,乐乐呵呵挺好的。”

春菱一口吹灭了灯:“你是年纪还小,不知世事艰难。”

屋中静了片刻,春菱将要睡着了,忽听小鹃说了一句:“我是知道人各有命,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这一句把春菱说得清醒过来,再扭过身望去,小鹃却呼吸绵长,显见是已经睡着了。

春菱辗转了半宿,方才迷迷糊糊睡去,不再话下。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秦氏,因闹到半夜,又险些出人命,秦氏回去仍有些心神不宁,吃了一丸静心凝神的药,又把佛经拿来诵。

秦氏不睡,丫头婆子们也不敢歇。

待秦氏诵完一回,韩妈妈走过来道:“太太,夜深了,休息罢,明天还要起早。”

秦氏放下佛经,吐出一口气说:“睡不着,心里头乱。”

顿了顿又道:“你说楼哥儿那里怎么就让我不省心。先前娶了个狐狸精模样的媳妇儿,新婚就闹出龌龊来。

想抬芙蓉进门作妾,结果刚商定妥了芙蓉就没了。鹦哥掉了孩子,好容易青岚有了身孕,结果一尸两命。刚把赵月婵赶了,总想着能消停几日,结果又闹出这么档子事儿。”

韩妈妈道:“太太别恼,兴许知春馆真犯了什么冲呢,听说相国寺的高僧们念经最好,明天就请来做一场法事。什么妖魔鬼怪,佛祖一来自然全消。”

秦氏忙道:“你说的很是,我心里也不踏实,该请师父们来念一场的。”

把佛珠和经书放到几子上,揉了揉额角,忽然又问道:“你说,那个陈香兰如何?”

韩妈妈一怔,心说,那女孩子是大爷相中的,特特摆在身边儿,方才话里话外的护着,显见不一般。

看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简直比府里的小姐们还体面。

若是寻常哪个爷们屋里的,她也乐意说两句磨牙,可林锦楼房里供着的人,她才不想说三道四。

可眼见秦氏问起来,便字斟句酌道:“模样生得好,说话也伶俐,怪道大爷上心。”

秦氏道:“你说她那一笔的好字是跟谁学的?”

韩妈妈道:“听说这姑娘小时候在庙里养起来的,庙里的大主持亲自教她书画。”

秦氏若有所思道:“模样生得好,还懂书画,你没习过字所以不知道,能把这些笔体都写得漂亮洒脱,实在是个不容易的事。不说别的,能寻来懂书法的先生就不容易。据我所知,原先有个沈……”

说了一半又觉不对,忙住了嘴,道:“只有那些出太师太傅的世家大族,累世簪缨的,男子女子俱能书,可这小丫头居然也能写。

听说青岚办的那诗社也是她帮着操持的,你说你说,一个丫鬟怎么能会这些?等闲的小姐们奶奶们也得让她盖过一头去。

方才在屋里,她那一番形容你瞧见没?不急不图,不卑不亢,一句一句的把理由分辨明白,每句话都说到点上,连一丝阵脚都不乱,真是沉得住气。

我自问当初像她这个年纪,可没有这份沉稳。老爷要是说话屈着了我,还得梗着脖子高声嚷上一嚷的。”

韩妈妈笑道:“太太是这个急脾气,香兰是个性子绵软的,不得放一块儿比的。”

秦氏微微一笑,道:“她是个看着绵软的,骨头硬着呢。瞧着温吞吞,其实心里精明,是个心思活络的人。”

说着身子微微一侧,韩妈妈忙拿了个绿缎闪红引枕塞在秦氏胳膊底下,只听她缓缓道:“听说话就透着伶俐……可就是太伶俐了,反倒不美,难免心高命薄,不安分,不如那些个憨傻的有福气。”

话音还没落,却见吴妈妈端了一盅汤走进来,笑道:“太太多虑了,原先青岚是个憨傻的,最后呢?反倒折得早。依我说伶俐的才好,太太也不想想,自从香兰来了,大爷多久没出去胡混了?兴许明年太太就抱上孙子了。”

这话说得秦氏微微动容。

吴妈妈把那汤端到秦氏跟前,道:“大爷最难伺候,眼光高,嘴也刁。家里伺候他的都是模样整齐的丫鬟,他不是嫌没风情,就是嫌不伶俐,或是热乎一阵就丢开了,一门心往外头跑,狐媚魇道的女人又不能领家来。

如今好容易瞧上一个,我看他待香兰是不同的……大爷的脾气太太最清楚,还不如顺着他。他既然抬举那姑娘,香兰也没什么地方不好,出身清白,性情和顺。日后好歹生个孩儿,也算成全大爷的孝心不是?”

秦氏把勺子放在汤里搅了搅,良久才说了句:“楼哥儿这么好强的人,哪儿都好,偏这一桩事上坎坷……”

说罢长长一叹。

吴妈妈低头不语,韩妈妈想宽慰两句,但瞧着吴妈妈不吭声,话到嘴边也咽了下去。

待秦氏喝了汤,红笺等人便进来服侍梳洗,将床铺好,放了幔帐,一并退下。

到了门外,韩妈妈看了吴妈妈一眼,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话可够多的。”

吴妈妈理了理衣裳,道:“哪一句不是为了大爷好?”

韩妈妈眯了眯眼,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那么抬举她,当心吃力不讨好,太太可没瞧上她。”

吴妈妈看了韩妈妈两眼,微微笑了起来。

一伸手拉住韩妈妈的手,也压低声音道:“老姐姐,咱们姐俩一起多年,我那小子还要叫你一声‘干娘’。有话就敞亮说,你还憋着把你外甥女送大爷跟前儿呢?今晚上这一出闹的,还没吓破你的胆?”

韩妈妈脸色微变,旋即又笑了起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倒不懂了。”

吴妈妈指了指韩妈妈,道:“啧啧,你这老货不老实。原还有好话告诉你,这就不说了。”

扭身就走。

韩妈妈连忙拦住,道:“嗳嗳,话没有说一半的。”

吴妈妈停住脚步,淡淡道:“你也是个聪明人,别惦记知春馆了。与其琢磨安排自家人进去当大爷小老婆,还不如巴结巴结陈香兰,结个善缘。等再过两年,她生了孩儿,只怕你想巴结都未必巴结得上。”

韩妈妈冷笑一声:“她有没有那福气还不一定呢!”

又忍不住酸道:“你把身家前程压在香兰身上,自然怕有人过去分了她的宠。”

吴妈妈带着一丝嘲讽笑了起来,道:“你外甥女是生得不错,可你凭良心说,模样、品格、做派、谈吐能赶得上香兰?连老太太给的鸾儿,风光过的画眉都不如她,你那外甥女又有几分道行?

晚霞,你我同时在太太身边服侍,你始终不服我,我却始终压你一头。不是因为我比你会伺候人,是我比你眼光好一些,长远些罢了。”

说完轻轻拍了拍韩妈妈攥着她的手,转身而去。

韩妈妈脸色微红,喘了几口大气,强行将心头的不快压下去,啐了一口道:“呸!得意个什么劲儿!”

心里又有些黯然。

当年她和吴氏同时进秦家当丫鬟,一个叫朝霞,一个叫晚霞,名字如同姊妹,却暗地里较劲。

二人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

朝霞年纪小她两个月,做活儿的本事样样不如她,却处处压她一头。

后来她俩同一年出去嫁人,生养孩子回来,她当了的管事媳妇,仍是太太左膀右臂。朝霞却放着体面差事不干,心甘情愿给大爷当奶娘。

她那几年春风得意,所到之处也是前呼后拥,多少人谄媚逢迎,也捞了不少好处。

朝霞却连自己的儿子都见不得,偏大爷顽劣,她日夜不得歇,诚惶诚恐着唯恐大爷有灾病磕碰。

她背地里不知嘲笑了吴朝霞多少回,常常拿来磨牙。

可自从大爷渐渐长大出息,行市便倒转过来,朝霞又回到太太跟前领差事,且大爷奶娘身份比寻常仆妇又高出一等。

大爷是个念旧的人,除却每月月例,知春馆又额外给吴朝霞一份银子

不光如此,她还把自己的子侄提携到大爷身边当差。

如今她大儿子已经做了大爷的亲兵,谋了个好前程,让一众人眼红嫉妒。

林家上下人人都盯着大爷,大爷却是个不耐跟家里老妈妈婆子打交道的。

她发觉如今自己再想插手去知春馆,攀上大爷已经没那么容易了,不由后悔错过东风。

眼见吴妈妈趾高气昂,在太太和大爷跟前左右逢源,便暗自咬牙。

她站在廊下站了一回,方才慢慢回到外头上夜的屋子里,草草梳洗,躺在床上辗转一回方才胡乱睡去。

第二日清晨,韩妈妈天不亮便醒了。

在床上躺了躺,听到外头有人跟伺候她的小丫头子小方儿细细碎碎的说话儿:“大姨儿醒了没?”

“还没呢,昨晚上折腾到半夜,只怕没那么早。”

“……昨天……大爷那头出了什么事?大姨儿在府里住着,都不曾家去,家里人不放心,今早晨前头还有小幺儿带了信儿来问呢。”

“我哪儿知道出什么事,我还想问姐姐呢,昨天晚上府里几个有头脸的老妈妈和管事的都去了,半夜才回来的。”

韩妈妈在房里咳嗽了一声,外头立刻没了音声。

韩妈妈撩开被起床穿衣,片刻,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掀开帘子进来。

她生得圆润白皙,偏有张瓜子脸儿。眉翠唇红,眼如水杏,颇有容色。

穿了件浅紫绣鹦鹉摘桃的褙子,下着蓝色的缎裙儿,头发梳得繁复精致。

因是丫鬟,故而不敢太乍眼,只绾了两根金簪,发髻后头簪了朵浅红的宫花儿。

这女孩儿便是韩妈妈的外甥女,如今在太太房里做三等丫鬟,唤做紫黛。

紫黛进屋,对韩妈妈讨好一笑,道:“您早起啦,昨晚上睡得可好?”

上前帮着穿衣穿鞋,又赶紧把文具妆奁拿来,把镜子架好,拿着桃木梳子帮韩妈妈梳头。

韩妈妈头上已渗出银丝,且头发稀疏。

紫黛手心打上桂花油,只在前额的发上涂了些,将头发拢到后面,小心翼翼的梳理。

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假发髻,盘在韩妈妈头顶,用几根簪子牢牢簪紧。

紫黛从镜中偷偷看了韩妈妈一眼,只见她微微闭着眼,却皱着眉,手底下不由又轻了些。

如今全家人的体面都仗着韩妈妈在太太跟前得脸,紫黛侍奉愈发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