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娘看着桦姑皱成一团的胖脸,面带笑意轻声说道:“想来也不一定就是贼人吧,也可能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对栖凤楼的姑娘们早有耳闻,所以过来偷看上几眼。”

她见桦姑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然后接着说道:“若是真想抓到他们,要赶紧将通向主楼里的门锁死了,否则这些人趁乱从那里逃掉了,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去追。”

桦姑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位眉清目秀、身段窈窕的女孩子,也第一次发现晏娘的眼睛里有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沉稳之气。

那气场让她这个混迹于江湖官场多年,黑白通吃的老手都不禁有些底气不足。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吗?

不然为什么要提示自己不要将事情闹大?

桦姑的眼神就像两把利刃,恨不得将晏娘开膛破肚里里外外看个仔细。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释然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尚不足二十,而且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她这么说不过是揣摩到了自己的心思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

况且她桦姑是什么人物,连天子脚下都走过几遭,又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小丫头产生畏惧之感呢?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姑娘说得对,我这就命人去把通道防好了。姑娘且先去房里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

见桦姑的身影渐渐走远了,晏娘才抬头朝假山上看去。

她发现程牧游人已经不见了,她知道以他的精明,在听到方才的谈话后,自然知道该从哪条路逃出栖凤楼。

院落深处传出几声乌鸦丧气的叫声,晏娘站在原地,眯着眼睛静静的聆听了一会儿,然后按照桦姑的指示,朝着来时的那间院落走去。

月亮又一次爬到了窗前的树梢上,霍清明看着满桌的饭菜,眼泪不禁又流了下来。

今天是小莩的头七,据说死去的人们会在这天回家看看自己的亲人,对自己在人世间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

所以一过中午,霍清明便命那些婆子丫头们去准备小莩生前最爱的食物,以便他能在晚饭的时候和女儿的魂魄最后聚上一聚。

“老爷,吃点粥吧。”许总管接过丫头递来的一碗清粥,把上面的热气吹散后放在霍清明的面前。

霍清明摆了摆手,“我不饿,叫她们把小姐常用的碗拿过来。她回家吃饭,总不能连餐具都不备好。”

“怎么做事的!?”许总管厉声朝身后的丫头问道。

“还不快去把小姐的碗筷拿过来!”

小丫头吓得一个激灵,连声答应着朝后厨走去。

没过多久,她就捧着小莩常用的那只青花瓷的小碗神色慌张的走了进来。

见她犹犹豫豫,站在桌边踟蹰着没有将碗放下,许总管不耐烦的说道:“怎么了,这么简单的事情办得这么不利索?”

“老爷,总管。”那小丫头结结巴巴的说着把碗放在桌上。

“小姐的碗……碗……裂了。”

听到这句话,霍清明猛地从惆怅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面前的那只碗,发现它从碗口到底部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

他站了起来,“噔”的将那碗放在桌上,两眼朝屋里屋外不停的寻觅着。

“小莩,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他离开桌边,嘴里自言自语的嘟囔着:“爹爹知道你走的不甘心,知道你是被那个毒妇害死的。你放心,我已经将她交给官府了,定要让她替你偿命的。小莩啊,你若是有灵,就在阴曹地府等着,千万不要放过她,让她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

他恶狠狠的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许总管早已经抖成一团,勉强扶着桌角才能站稳。

夜已经深了,一众人等还陪着霍清明守在小莩的牌位前。

按照规矩,今晚灵堂里必须蜡烛长明,所有的人都要彻夜留守,否则小莩的灵魂就会寻不到回家的路。

许总管却不在屋里。

此刻,他正站在离霍宅不远的一处废弃的庭院中,搓着手来来回回的走着。

清冷的月光打在他的肩头,将他的影子拉扯得细长怪异。

他神色焦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扇已经没了锁的大门,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大门终于发出了他期盼已久的“咯吱”声,云莺的身影出现在门洞里。

她的脸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了,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你可算来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许总管急急的朝云莺走去,拉住她冰凉的小手。

“今儿是小莩的头七,府里有好多事情要准备……”

“行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什么府里不府里的!”许总管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向周围偷偷摸摸的看上一眼,仿佛害怕被一双不知名的眼睛盯上似的。

他把头凑近云莺的耳垂,轻声说道:“你……觉不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云莺斜着眼睛看他。

“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许总管突然放大了音量,这声音仿佛把他自己都给吓到了。

他使劲的打了个哆嗦,又向左右看了一眼。

“我总觉得这家里怪事连连,就像今天,小莩常用的那只碗竟然裂了,好端端的收在厨房,又没摔着碰着,怎么就裂了呢?还有啊,我刚才从门口出来,看到洒在门前的米芾上面,竟然有几个小孩的……脚印。你说,小莩她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回来找我们寻仇来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急促。

到最后竟然扯着云莺的袖子,将她拽的几乎站立不稳。

云莺的眼眶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捂着脸轻轻抽泣着。

“我不想的,我不想害死她的。可是我真的穷怕了,也过够了孤苦无依的日子,那个女人一进门,就把我当成眼中钉,被她赶出府是迟早的事情。我……”

她突然跪倒在地上,冲着月亮不住的磕头:“小莩,你原谅我,原谅我……”

许总管把云莺从地上拉起来,他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分坚毅之气。

他握紧云莺的手:“我都想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来过,把这些烂事统统抛开。不瞒你说,这几年我也积攒了不少银子,我答应你,会给你安稳的生活,保你余生都衣食无忧,云莺。”

他双手的力道渐渐加大,眼底的色泽越来越深。

“你跟我走,好不好?”

云莺的头轻轻的仰了起来,她的脸上布满了梦幻般的色彩。

“你……愿意娶我?我这样的人……”

五岁那年,云莺被父亲卖到妓院,栖凤楼用来换取她身体和劳力的东西,竟然只是几坛好酒。

那是段什么样的日子呢?

云莺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她背上那几道横七竖八的鞭痕在时时提醒着自己的过去。

她分层的记忆中有一件事情是清晰的,那是一个雪夜,八岁大的云莺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盘子,于是便被楼里的嬷嬷剥光了衣服赶出屋去。

那晚的月亮很亮,就和今天一样,她的身体和四肢在雪地上渐渐的麻木、僵硬。

一直到最后,似乎连最后一滴温热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被深深的烙在了她的心口,化成一条丑陋的疤,一条永远都无法痊愈的疤。

所以,当许总管说出“跟我走”这三个字时,云莺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似乎动了动,但是,依然没有垮掉。

她看着许总管那张瘦长的脸,明白他的话至少有七分是真挚的,毕竟他现在已经被小莩吓了个半死。

而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般是说不出谎话的。

“云莺,我再问一遍。你,愿意不愿意和我走?”许总管又重复了一句。

云莺微微颔首,她眼里的喜悦好像要溢出来了。

可是,那喜悦只停留了一瞬间,便化为两潭深深的恐惧。

她指着身旁的那口水井,断断续续的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小……小……小莩……”

许总管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冬天的枯枝,稍微一扭就会断掉了。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把头转向井口,那一瞬间,他感觉血液像被烹热的油,一股脑的涌向头顶,将天灵盖震得生疼。

他看见了小莩苍白肿胀的脸浮在那口水井里面,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任何光泽的黑洞,直勾勾的朝着自己的方向斜过来。

她的嘴唇很红,红的发紫,肿成厚厚的两坨,似乎刚刚被蜂蛰过一般。

许总管张着嘴,发出了无声的惊叫,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弓起的手背上青筋尽现。

“小姐……小姐我错了。”泪和汗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爬满了他的面颊,他身体紧绷的快要断掉了。

“我不该设计害你的,可是……”他的手一点一单的握紧,身体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步步的朝井沿走去。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从出生起就待在霍家,给你们当牛做马了几十年。我也想做回主子,我也想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儿。”许总管声音里的恐惧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了几十年的癫狂。

他趴在井口,歇斯底里的冲里面吼着,面庞扭曲得吓人。

水里的脸没有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回应,它一上一下的漂浮在水面上,冷冷的瞅着许总管在崩溃边缘徘徊的身影。

“你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你想杀了我是不是,老子难道还怕你个黄毛丫头不成?”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搬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狠狠的朝水井中的那张脸砸去。

小莩的脸孔被大石头压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可没过一会儿,井里突然“噗”的一声,冒出来了两片白白的东西。

许总管盯着那两片东西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那水中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小莩”。

那张所谓的人脸,不过是一张面具,那是夫人在元宵节那天亲手给小莩制作的一张面具。

当时大家还都称赞夫人手巧,说这面具竟然和真人也不差上几分。

可是许总管的心并没有因为发现了真相而平静,反而更加慌乱起来。

这件事难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作剧吗?

那么,到底是谁做了这么一场戏,是谁为了让他被吓得离开霍家而在故意捣鬼?

他的心里闪过一道光,眼睛也不由自主的瞪大了。

难道,那个人是……

对,只能是她!

除了她,还会有谁能先他一步来到井边,将面具扔下去?

还有那件衣服,它怎么会莫名的出现在自己的窗前,像一个游魂一般来回飘荡?当然那只裂了缝的青花瓷碗和米芾上的脚印也不例外,一定也是她的杰作。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许总管想明白一切原委时,水井中慢慢的出现了一道人影,那人手里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比月光还要寒冷。

晏娘在椅子上刚坐定,还来不及喝上一口热茶,就听到右耳的声音在院里响起。

“程大人,哎?您怎么又来了?有什么需要您说话,我给您送到府上就是,不用三天两头的朝我们这里跑。”

程牧游尴尬的咳嗽了两声:“晏姑娘回来了吗?”

“我家姑娘啊,回来到是回来了。不过她出去了老半天,这会子估计在屋里歇下了,要不然您等明个再来?”

晏娘知道他在故意刁难程牧游,于是朗声冲门外说道:“右耳,请程大人进来吧,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正想有人陪着聊聊天。”

“就怕聊着聊着又变成试探了……”右耳噘着嘴嘟囔着干活去了。

程牧游抿了抿嘴唇,心一横快步走进屋里。

他刚要说话,却被晏娘打断了。

“道谢就不用了,我只是随手帮了个忙,大人还是捡重要的说吧。”

程牧游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晏姑娘是爽快人,但是今天程某欠的人情,来日必定奉还。”

他看着晏娘在烛光中阴晴不定的脸蛋,接着说道:“姑娘今天在栖凤楼可有什么发现?”

“不如大人先说说为什么要和史大人乔装到栖凤楼去吧?”

“姑娘曾告诉我是在新安城的南街发现小儿的,而朱五儿死的那晚,我曾见到了害死他的那个东西。我们一行人追至南街栖凤楼附近,却被它摆脱掉了。所以我想那个怪物一定在那里,在新安城中最喧闹的地方匿伏着。”

晏娘冷笑一声:“大人为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和史今扮成小厮的模样混了进去。堂堂新安城县令竟然乔装打扮混进妓院,也算是一桩奇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