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酒精过敏,却生在一个全员爱酒的家庭中。
印象里父亲每天晚饭必以适量黄酒佐餐,唯夏日酷暑时改饮啤酒;我母亲与亲朋好友相聚时也常喝得尽兴却从来面不改色;我姐年轻时更是了得,寻常男子的酒量与她绝无可比,她是我印象中酒场上的常胜将军;至于各路亲戚和父母的朋友们也都是酒精爱好者,无论家庭聚餐抑或客人到访,必不能干吃菜肴,无论如何总是要配些酒水的。
说到此处,你也许要好奇了,为何我家的基因到我这儿就断了遗传呢?其实不然,据说我极幼小时会主动讨酒喝。后来我对酒的芥蒂如此之深大约有两点原因。
四五岁时,除夕夜一大家子聚餐,当晚男士都喝黄酒,而女眷们则都喝甜滋滋的陈年桂花酒。大家喝到兴头上了,气氛异常热烈,我虽年幼,但也被这热烈的气氛带得有些兴奋,不仅迟迟不肯去睡,还攀着父亲的手臂要求尝尝他碗中的黄汤。母亲说,你爹那个不好喝,我蘸点陈年桂花酒给你尝尝。说完她便用筷头脑蘸了点碗中的桂花酒,我用力一吮,清甜且带着桂花香气的酒液瞬间吸引住了我,吮完一筷子又求着母亲要了第二筷,来来回回竟喝了四五筷头脑的桂花酒。
桂花陈酒,图片来自于Japanchill.com
大家笑着说,没想到小胖(我的乳名,因我出生至读幼儿园前都颇胖)酒量这么好!这陈年桂花酒看似甜浆,其实它是用白葡萄加砂糖和食用酒精酿制而成的果酒,酒精度数在15度以上。没过多久我便觉得头晕目眩,甚而觉得恶心想吐,大人们都吓坏了,连忙给我喝清水,母亲又赶紧去拿热毛巾帮我擦脸。到最后我还是没忍住把年夜饭都给吐了出来,整个脑子依旧昏昏沉沉,正月初一中午整个人才舒服一点。八九十年代的父母养孩子自然不似如今这般讲究,这类故事想必现在是不会发生的,幼童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沾酒。这件事对我影响深远,至今我脑海中还残留有不少当日的画面,而最直接的一点影响便是——我从此之后连闻到料酒都头晕目眩,浑身不舒服。
我出生就有10斤重,幼儿园前都很胖,上幼儿园时突然就瘦了
除了这一原因之外,家人们喝多了之后的表现也让我对爱喝酒的人一度颇有微词。父亲酒量不佳却贪杯,前文提到,他每日晚餐必要喝点酒。有时候喝得上头,嘴上便琐碎多事,难免生出些口角。我小时候最怕父亲喝多,又不知道他嘴里要念叨些什么不中听的。姐姐虽然年轻时酒量好,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有时候喝多了,半夜回到家就呕吐,难免让我觉得喝酒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情。于是在十多年间,我视酒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我的家乡嵊州属绍兴地区,自然日常喝得最多的便是黄酒了。我们买黄酒并不是一瓶一樽地买,而是直接从黄酒厂一坛坛地运回家。黄酒买回家后,放置在家中阴凉处,每次取用完后小心包盖好,久储不坏。冬日的时候,母亲也跟父亲喝点加热过的黄酒,而我一看他们暖黄酒了,便捏着鼻子跑了。不过母亲有时候会在热黄酒中打个鸡蛋进去,这样的蛋花酒我倒也可喝上一口。
夏日永昼,五六点吃晚饭时天还没全黑,暑气沉降,空气倒终于降下温来。母亲就会在道地(嵊州方言中对石板或水泥铺就的院中空地的称呼)上洒点水,夏日晚风一吹,倒比闷热的屋内舒服,有时候我们就在外面搭起桌子吃饭。天气热时,大人们就爱喝冰镇啤酒。那时候物流远不及现在发达,外地的啤酒品牌到千禧年才逐渐侵入嵊州市场,嵊州人彼时喝得最多的自然是本地产的艇湖牌啤酒。
不同时期艇湖啤酒的酒标
“艇湖”是个地名,我有印象起,那里便无湖了,只有一座小丘,上有座歪歪斜斜看着将要倾塌的古塔。据说原先那里真是一片水泊,且是剡溪故道。《世说新语·任诞》中著名的《王子猷雪夜访戴》故事中,王子猷“造门不前而返”处便是艇湖。后来泥沙淤积,艇湖由湖变成了田,到我出生时那里既无湖也无田了。
黄公望《剡溪访戴图轴》,图片来自云南省博物馆网站
九十年代初我家还没有买冰箱,如何冰镇啤酒呢?这多亏我家院中的一口古井,四季有清甜井水可汲,此水冬暖夏凉,到了夏日这口井便是我们的天然冰箱。用铁桶装好啤酒,缓缓放绳入井,过个一时三刻冰镇啤酒就准备好了。除了啤酒,我们还用这口井来浸西瓜及短暂保存新鲜食材,那效果简直比冰箱还好。
除了黄酒和啤酒,一些农村亲朋送来的土米酒也颇受大人们欢迎。有些米酒似陕西的稠酒,度数很低还甜滋滋的,酒味又淡,于是我也会偷偷喝几口。但就算是我们的酒酱板(甜酒酿的方言名),我多吃几口也会头疼,因此只能过过瘾就停下。有些米酒则十分猛烈,度数比黄酒还高,但甜味较重,饮者十分容易受蒙骗而喝多;大人们有时候喝甜米酒反而醉得更快。
疫情期间我自己做的甜酒酿
到后来,白酒如茅台、五粮液等也逐渐出现在家中饭局上。有一次酒足饭饱,大人们渐次散去,我闻到茅台酒瓶中飘来异香,不禁馋虫上脑,偷偷抿了一小口。结果喉咙如火烧一般灼热,以为自己中毒了呢,这应该是我和茅台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我姐长我十二岁,她毕业工作后每次休假回家总会带些新奇洋酒,这便是我对各种西洋烈酒和葡萄酒的启蒙。当然此处的启蒙仅是视觉和嗅觉上的,大人们从不允许我品尝这些洋酒,更何况彼时我看到酒都绕道走,遑论品尝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洋酒对于中国普罗大众而言是新奇的玩意,我们家最早接触的是白兰地,大家什么蓝带、XO这么乱叫,总之相对于当时的人均收入而言,这些酒都是十分昂贵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蓝带是马爹利(Martell)的一款白兰地,XO是白兰地的等级名,而干邑则是法国一个地名,此地所产的白兰地才能叫做干邑,这些都是后话了。而至于葡萄酒,小时候家里喝得很少,现在想起来,偶有葡萄酒也是红酒为主,最早流行起来的是波尔多酒,有段时间大家开口闭口都提拉菲(Lafite)便是一例。
小时候觉得马爹利的蓝带可高级了,图片来自官网
现在喜欢Richard Hennesy
从小我就有个疑惑,为何我身边的大人们都那么爱喝酒? 等到我去北京读大学,发现身边的同学们也都开始模拟成人生活,聚餐、唱K时难免要配些酒精才觉得有氛围。不过普通在校学生靠的是每月那一点生活费,哪有钱喝什么好酒,聚餐喝的无非就是啤酒和一些廉价白酒。我在那时候终于清晰意识到自己对酒精的厌恶除了上文提到的两个原因外,还有一个根本原因,那就是酒精过敏!我只要稍微喝点酒,脸孔就泛红,继而全身都起红斑,且觉得身体微痒,这是典型的过敏反应,于是大学时我常以此为理由而拒绝喝酒。就算后来认识 W小姐 ,她有时候爱小酌一杯,我也还是坚持不喝酒,非酒精饮料是我的默认选项……
因为无法喝酒,自然酒吧和夜店也很少去,我的大学生活相对其他同学似乎过得挺素。不过这一情况在我2008年去新东方学校兼职后发生了变化。聚餐喝酒是新东方不变的文化,从新老师培训开始,大大小小的聚餐不喝酒是不可能的,毕竟老俞是出了名能喝酒的。每年暑假开班前的动员宴上,老俞真是一桌桌敬过来,毫不含糊!但这样的喝法自然不会令人欣赏酒,反而让我对酒更加厌恶了。
而研究生阶段到处实习,某些机构的喝酒文化让我倍感压力,有个在金融街的实习我做了5个月——机构名我就隐去了——每次聚餐不是五粮液就是茅台,我几乎每周都要在金融街的某个餐厅里或马路上吐一次。到后来去投行做暑期实习,每次跟着前辈去客户那儿出差,总也要喝上几顿。做完几个实习,我静下来想了下,如果正式工作时每周都要这样喝酒,我肯定无法胜任,而内地的喝酒氛围整体如此,跑哪里工作似乎都难逃“酒精考验”。于是一有香港的工作机会我就毅然决然地搬来了此地,可见我之前对于酒精的惧怕程度之高已足以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了!
然而人活世上,凡事都不要说绝了,来了香港后我竟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了香槟的妙处。十多年前,内地喝香槟并不主流,除了白酒外,大家聚餐也爱喝干邑和威士忌之类的烈酒,其次是红酒,因此我来香港前几乎没有接触过香槟。香港财资市场公会(TMA)每年都会举行年度晚会,各大机构都有席位,一般领导们都会把出席这种活动的机会让给年轻员工。来港第一年我与同事参加了TMA的年度晚会,同事荔枝小姐运气极好地在抽奖环节拔得头筹,当年的一等奖是一顿在香港文华东方酒店(,可戳)的四人晚餐。本着见者有份的原则,我和她还有当时两位老板一起去了库克厅,那是我第一次喝Krug香槟,一开始我还推辞说酒精过敏,抿一口就好了,结果喝了一口之后我发现这玩意儿真好喝。彼时我以为香槟都是如此美妙的,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起点太高了!时至今日,Krug仍是多如繁星的香槟品牌中我最喜欢的。11年过去了,Krug是我喝得最多的葡萄酒品牌。正是从那时候起,我意识到酒也不全然是坏东西,这里头也有让人味蕾一震,继而身心愉快的品种。
第一次去库克厅时拍的照片,这是我最早品尝的三款Krug
有时候我在想,大部分不爱喝酒的人若非生理原因,也许是机缘未到。如我以前这般厌恶酒精,因为去了库克厅而开始慢慢喜欢喝香槟也可说是缘分到了。不过我虽从2014年开始在微信公众号“走走吃吃”上写美食,但从未考虑过写酒,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知识储备不够,而系统学习酒的知识是一件大工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酒的兴趣仅限于几个品牌的香槟,其他葡萄酒我依然很少喝,尤其是红酒。这一情况直到疫情期间才开始转变。
疫情三年大家都困在香港,于是小范围饮食成了非常重要的活动。说“小范围”是因为政府有限聚令,而且每轮疫情小爆发时总要避一下风头,少见面少聚餐。但因为不能旅行,于是常有新朋友加入我们的小范围聚餐,其中不乏有爱喝酒的朋友,比如 黄先生 便是其中嗜酒如命者。以前吃饭大家很少主动带酒参加,有时候觉得要稍事庆祝便在餐厅点一瓶两瓶。自从认识黄先生后,他几乎每餐都会带点有意思的酒过来,喝的时候还附赠讲解,渐渐地我发现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有趣又好喝的酒。而且不仅是香槟,红白葡萄酒中值得探索者更多,好喝与昂贵也不完全挂钩,如何发掘有潜力的新贵也是一种能力。正是在他的影响下,我对酒的兴趣与日俱增,而爱喝酒的朋友也慢慢多了起来。因为喝得多了,再怎么不学无术也都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关于葡萄酒的常识。虽然去酒局时我仍觉得自己一无所知,只能让我的侍酒师朋友帮我出主意决定带什么酒才符合主题,但我自己也开始读一些葡萄酒相关的书籍和酒评网站,心里也逐渐有了写作饮酒随笔的想法。而且随着我取消酒禁,酒量也慢慢好了起来,过敏反应也弱了不少,原本一杯倒的我,如今喝上三四百毫升葡萄酒毫无问题。
所谓饮食写作,少了饮字就不完整了。而且与食物不同,吃一顿饭或一道菜的感受在较长一段时间里都能回想起来,如果有当时的菜单和简单笔记辅助,远隔数年后再写食记都不会出现太大偏差。然而饮酒的瞬间感受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即场详细记录感官体验,第二天可能就记不得那些细腻的视觉、嗅觉、味觉以及酒体带给舌尖的触觉体验了。而且若不把这些感受以及见闻、知识记录下来,也很难形成一套较为完善的理解各类酒品的方法论,喝那么多好酒而完全不记录,实在有些可惜。而逐渐开始记录饮酒体验也是我对自己的一种鞭策,在写作时我不得不查阅大量资料,从而为自己建立起较为完整的酒类知识体系,这是我开启《天禄琐记》写作计划的重要动力之一。
至于为何关于饮酒体验的随笔叫做《天禄琐记》,那是因为“天禄”自古是酒的代称,《汉书·食货志下》云“酒者,天之美禄”。谁说不是呢?好喝的酒真是上天赐予的宝物。这当然不是说酒对身体有什么好处,毕竟医学研究证明,酒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但心理上的好处,我只能说适当饮酒,谁喝谁知道!
这一系列的文章取名“琐记”是因为每篇规格不同,或短或长,或简或繁,并无定例。而且有时候可能一支酒就值得记上一篇,难免显得琐碎,因此叫“琐记”是最恰当的了。譬如这一篇题记便洋洋洒洒讲了二三十年的琐事,可说是标准琐记一篇了。
2024年7月8日,7月10-11日于香港
7月16-17日 修改于京都
7月26-27日 发表于《大公报》副刊
本篇以《天禄琐记》题记为题发表于《大公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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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吃君何许人也
徐成,浙江人,在天南地北生活过,目前定居香港。金融从业者;饮食作家,著有《香港谈食录》两卷;《香港地方志·饮食卷》撰稿人;中央电视台及香港电台联合制作纪录片《香港之味》总顾问;文学翻译,已出版译作两种。人生最大乐趣在于走走吃吃,在香港街头巷尾各类食肆留下觅食身影,又常在世界各地寻找美食,希望通过文字可以将这种对美的追求与读者分享和探讨。在《大公报》撰写饮食专栏“饮馔短歌”、“天禄琐记”;二零一四年开设公众号“走走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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