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山西人,上大学前没说过普通话。不光是我,大多数同学亦如此。
当年跟我结伴赴成都念书的同班同学胡陆平报到后进入宿舍,面对五湖四海的同窗,不知如何开口,于是默默拿出老家特产大枣给同学奉上——全程用眼神和手势示意。后来他才得知,同学们当时背着他嘀咕,咱班不会来了个哑巴吧?
在我读书的年代,尤其是县级以下的区域,课堂上和生活中一样,用的都是方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第一次离开家乡,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很无奈,首先得学普通话。这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
02
学了这么多年,我的普通话还不能达到央视评论员的水平。有一段时间,我为此深感焦虑,试图通过学习矫正自己的口音,然而事倍功半。
久而久之,我发现周围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甚至恭维,说我这口地道的山西普通话已经成了自己的标志,在这个语音同质化的时代兀然自立。
这还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我与老乡在北京聚会,都说家乡话,这时候谁要说普通话,显得很「酸」,而且「道貌岸然」。我总觉得跟老乡在一起说普通话——尤其是没有旁人时,有些虚伪。
这就像一些街头的市民突然面对记者的摄像机镜头时,说出的话就有了新闻联播的气味。
这些话当然是对的,善意的,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但就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有些「包装」性质,多了一层衣服,不够本真。
03
方言是一种本真的语言。这是它与普通话在内蕴上很大的区别。
中国过去没普通话,有官方用语。在秦汉乃至唐朝时期,关中方言是官方语言;到了宋大概是吴语;明朝是南京方言;直至满清入关才变为北京话。
今天的普通话是解放后有关部门以河北滦平方言为基础制定推广的。我们从小被教育学习普通话,但每个人最初学会的都是家乡话。
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说中国是一个乡土社会,我想在这个社会中,方言也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在官方语言之外,中国的版图广大,民族众多,仅就汉族而言也地域分布复杂,历史风俗迥异,语言风格极其多样。有的地区甚至两个村子之间就说不同的话。
04
在我们山西,大体上以县为单位,可以划分出上百种方言。每个县的人都觉得外县人说话「侉」。
比如山西人叫蚂蚁为「蚍蜉」,称饺子为「扁食」,拿什么东西为「荷」什么东西(就是荷枪实弹那个荷),两个人一起走叫「相跟上」,这些都是从很古的时期沿用下来的。再比如有个孩子很可怜,周围的人就会叹着气说「这孩子恓惶的」。
山西方言被语言学家归为「晋语」一类,涵盖范围很广,山西的全部、陕西北部、内蒙古部分地区、河北张家口和邯郸部分地区等,都讲晋语。
晋语是中国北方使用范围和人数都较大的唯一一个非官话方言。或许得力于山西独特的地理环境,人们很难走出去,也比较难进入,语言和风俗甚至建筑都保留了很古的东西。
05
方言的这种古老性质有自我发生和自我成长的东西伴随,因此从语音和表意上都更原始和自然,也更加朴实。无论日常的交流,还是表达情感,也更直接、奔放和有效。
这从很多影视剧乃至相声小品中都能看得出。
方言是很有魅力的。比如导航的语音配音,有标准普通话,也有林志玲性感风格,后来更添置了不少方言,总有一款适合你。
但是,这些年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经常在全国到处跑,不管到了多么小的地方,宾馆、饭店和收费站的服务员都讲普通话,年轻人也习惯用普通话交流。退后二十年,这都不可思议。
或许改革开放的春风也把普通话吹到了千家万户,随着电视机的普及,地方上的人无时无刻不浸润在普通话的熏陶中,人们也努力「跟上」时代步伐,为了向更大的城市发展而自觉练习普通话,其结果就是方言在年轻一代的生活中比重下降。
这当然是社会发展的趋势使然,但也有值得探讨的地方。
06
方言意味着差异和多样性。在社会生态中,这是很重要的一种性质。
统一的东西固然有利于交流,能够提高效率,但是也牺牲了文化的多样性,更多的创造可能。方言承载着地方文化,如果方言消失了,那地方文化的泯然也将接踵而至。
就我自身而言,我希望在山西听到亲切的晋语乡音,到江苏能听到吴侬软语,到广东能听到粤语,到四川可以就着川音吃火锅。我希望这种陌生性能存在下去,希望人们说话时本真些,哪怕骂人。
当然,我也不反对拿到普通话一级证书的人对我朗诵老舍的《骆驼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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