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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黄建华,是从他那沙哑的嗓音开始的。

电话那头,他言语简略、肯定,仿佛在那一刻,就确立了君子之交。因其要事耽搁,约好的见面推延了一天。翌日三点,我如约而至,先是听到脚步声,再是看到一位略显瘦削的男子款款而下。简单寒暄之后,他端坐下来,沏茶,畅聊往事。花白的寸头、明亮的眼神和准确的追述,让你很难界定他的年纪。明明六十又七,却有着中年般的心性和记忆。

同样难以界定的,是他的身份。书画家、古琴家、学者、媒体人,到底哪个一个,才是他的最爱?在略微跳跃的访谈中,一个修养全面、精神内守的士人形象,活脱脱闪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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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跨界文化人,建华君最早成名于书法。这当然得益于他的天资、勤奋和较早启蒙。据其自述,他习字始于幼时,最早受外公影响。真正的书法启蒙老师,乃徐悲鸿弟子、市文史馆馆员车允松。那时崇尚唐楷,大人们见黄建华长得精瘦,说字如其人,就鼓励学欧柳。他上手很快,学得也扎实,十多岁就写得一手好唐楷。每每展示,便让人以为出自老夫子之手。

这为他后来的人生,埋下了良好的伏笔。当他未满16岁,就下到邻水县当知青时,他并没有像很多同龄人那样,在田间地头满腹牢骚地干活,而是受命操起他热爱的毛笔,四处寻找墙壁、石岩,展示才艺。他亲手题写的标语,不乏得意之作,比如先是为新建水库题字,紧接着书写“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一板一眼、法度谨严、笔力千钧,黄建华仅凭一技之长,就获得了许多赞许。在艳羡的眼神中,他度过了三年懵懂而美好的知青时光。

1977年恢复高考,黄建华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参加高考,二是报名参军。没料到,好事成双,捷报先后传来。当兵的通知,到底来得早一些,他当即决定弃学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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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尺行书

1978年3月,他正式入伍,成为一名远在北京的陆军工程兵。于是,他白天拿枪、晚上拿毛笔,将唐楷写得更加俊美而挺拔。两年后,他再次面临人生抉择。原本可以读军校,继续在部队干下去,但思乡心切的他,选择回渝,进入了父亲所在的水运公司。于是,一名年轻的退伍军人,从地地道道的水手开始,于看似波澜不惊的岁月中,打捞起新的人生。

由于从小博闻强记,书法之外,文章是他的另一优势。很快,他就不再往水里扎猛子了,而是一头扎进文字丛中,当起了《水运报》总编。总编生涯起初有些新鲜,也颇有成就感,但最让黄总编牵肠挂肚的,还是书法。

像很多书法爱好者一样,越是痴迷,越对大众化的书写不满足。自唐楷上溯魏晋,是很多人的路径。学着学着,黄建华也见异思迁了。唐楷很好,总觉得有些刻板;“二王”高妙,又趋于流美,似乎有违自己的心性。倒是魏代钟繇,法度中兼有古朴、稚拙、厚实和灵动,让他很是倾心。出于单纯的喜爱,他将研习重点转向了钟繇。影印拓本《荐季直表》《宣示表》,成为他手不释卷、日夜临摹的法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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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书皎洁高雅联语(240x80)

他通过阅读发现,历代书家大都学钟,东晋“二王”、唐宋诸家,莫不以其为书学根基,就连后来元代的赵孟頫,明代的王铎、祝允明、王宠等,也视其为源头性宗师,膜拜有加。即便是近现代书家,无论以何种书体名世,都或多或少从钟繇那里汲取养分。

“今人学书,很容易得其皮相忽其精髓。在众多学子中,要想跳脱出来,最好取法高古,深研一宗,然后旁涉多家、兼收并蓄,才能独具面貌。”40年过去,早已自成一家的黄建华,忆及当年,仍将转师钟繇视为书学人生中,最为明智的决定。

在他看来,中国艺术始终与人相连,所谓字如其人,无论是从传统审美,还是笔迹心理学来看,书法尤其是人格、心性的外露。褚遂良、颜真卿,“宋四家”莫不如是,明代的表现主义书风,更是崇尚个性张扬、真性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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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作诗文梅花行草书扇面

“黄道周性情耿介,学钟繇小楷,竟然写成了方笔。我也学过黄,还是觉得那种刀削之气,非我性情。我80年代的小楷也较刚,完全不是现在的雍容、随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就慢慢温和起来了。”他强调说,学书重要的是师从性情相近的大师。他常常直言相劝,为此还得罪过人。

“钟繇楷书,朴茂、憨厚,毫无花拳绣腿,这有年代相近取法汉隶的关系,也一定与其性情有关。总之,非常符合我的审美追求。事实上,‘二王’、米芾、王铎,我都学过,但总觉得不对路。拙朴一路的,弘一、八大,我也练过,感觉修养与他们还是有距离。转益多师,独宗钟繇,完全是心性使然。”黄建华说,他艺术人生中所有的精彩,几乎都在师法钟繇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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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一首行楷(68x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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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师法钟繇,黄建华因极度倾慕,而视为圭臬,毕恭毕敬。当他对钟繇小楷熟稔于心,想要放手创作时,才发现小楷并不适合放大书写。再者,流传至今的钟字少得可怜,可资效法的仅两百多个,如何举一反三是个问题。

于是,他想到对历代学者名家,进行梳理研究。一是提炼出魏晋时的用笔特点,二是看他们如何融合多家风格与自我性情。渐渐地,他发现顺势上溯秦汉,融汉隶于魏楷,将小字逐渐写大,更有一种厚朴、沉实、雅拙的美感。

再后来,受陆机《文赋》与“二王”影响,他开始尝试破体书法,融真行隶草为一炉,不仅整幅作品杂糅诸体,单个字也多有创变。赵孟頫说“用笔千古不易,结字因时相传”,赵本人也曾学过钟繇,却融行书笔意于大楷,完全脱胎换骨,遂成为唐代之后,唯一入“楷书四大家”的一代宗师。黄建华从赵那里找到了勇气,以尚古的笔意和多变的结字,一下将自己与同时代书家拉开了距离。当他将这些东倒西歪、亦正亦斜的书作,呈现给书界师友时,得到了普遍的鼓励与赞赏。当然,偶尔也会让朋辈困惑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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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身心行楷四尺对联

1980年代末,全国书法热潮初起,年轻书家黄建华,跟众多学书者一样,渴望得到社会的广泛承认。他积极参加各类书展,每次都是携“破体”而入。据其自述,他先后参加了首届全国书法新人新作展、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书展,以及第七、九、十、十一届全国书法篆刻展等重大展览。这些胜绩,带给了他不小的声名,但他更看重的是,展览带给他的启示和信心。

很多年来,黄建华公之于世的,大都是他那极具辨识度的破体书法。无论参展、应酬、售卖,他都“一破到底”。有趣的是,那些说不清是什么体的书法,不时会引来一些“纷争”。前不久,本人就与某书法行家,对其新作到底是楷书还是隶书,争论起来。

黄建华喜欢用长锋羊毫迟涩书写,赋予每字独立个性和雍容气度,让它们且歌且舞又整体和谐。对他而言,书风比书体更为重要。当书坛内外,对他那人书合一的谦谦君子风,颇多褒奖时,他在意的,其实不是对技法本身,而是对一个文化人全面修养的肯定。

从这个意义上讲,仅有书法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更为丰富多元的艺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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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尺行楷东坡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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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建华很早就知道,书画同源、书画同法的道理。对传统绘画的兴趣,他一直都有,但囿于时间精力,只能专攻一艺。早年上中国书法函授大学,毛锋老师在悉心指点他时,就反复强调专注的意义。

在三十多岁,自信书法已登堂入室时,黄建华渐渐开始了对传统绘画的研习。此时的他,同样迎来职业生涯的转机——因办《水运报》出色,被调到市人大创办《公民报》。办报轻车熟路,但毕竟涉及全新领域,他整个人紧张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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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四尺三开立轴(工笔重彩)

他需要新的兴趣点放松自己。于是,每有闲暇,就忍不住展纸铺毫。写字的同时,他也画上两笔。他喜欢工笔花鸟,就从宋画入手,临摹赵昌、崔白、赵佶诸家,不料初涉丹青就上了瘾,每天不画上两笔,就觉得日子寡淡。

与此同时,他开始大量阅读画史画论,系统研究中国画的内在精神和风格流变。当他自觉对工笔宋画渐入佳境时,却同时感到写实性的院体绘画,有着审美上的天然局限。自宋代始,文人画之所以兴起,并逐渐成为中国画的主流,就在于它独有的自由精神、丰富意境和笔墨趣味。于是,他将学画的重心,转向了文人画的高峰,赵孟頫、徐渭、八大等元明清大家,都成为他很长一段时间苦心研习的对象。

一边系统学习中国绘画史论,一边精研花鸟技法。黄建华在对工笔写意,均有深入领悟之后,开始了属于自己的风格探索。对于绘画,他同样尊崇古意,但同时服膺石涛“笔墨当随时代”之论。亦步亦趋地再现古人花鸟,显然没有前途。他渴望找到一种类似“新中式”“当代东方”的图式风格和笔墨语言。于是,寓古于今,半工半写,诗意、淡雅、空灵,渐渐成为他的主要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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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思秋光萃一时》

他的画作,大多是颇为抒情的花鸟小品,以斗方、扇面为多。雀鸟栖枝,瓶花对月。看似出于传统,却往往别有新意。明明是画,细品却是一首诗。细腻的笔墨处理,总能赋予宿鸟以精神,寒枝以春意。那些似曾相识、通达性灵的花鸟,仿佛就来自画家私家庭院,只待他轻轻一唤,就应出声来。

搜索黄建华绘画,这样的诗意小品全网可见。但悬置茶厅墙上的,却是一幅陈黄古旧的宋式花鸟,立轴单条屏,尺幅不大,却颇为镇堂。初见以为是拍卖行买回的经典,细细观之,却有今人笔意,再看落款“弘见”,就知道此乃黄建华的拟古之作。想必在他内心,对经典宋画仍极为推重,那份深深的古意和源头性的存在,让他为之神往。这与他的书法,有着极深的同构性。更深层次说,这也是对他尚古精神的一种映射。

这种映射,其实早已超越书画,从案头照到了琴上。在黄建华精心构筑的“百零八阶堂”,书画创作与展陈,仅仅是古意的一部分。当你步入琴房,发现那些玉体横陈的古琴,犹如灯下美人,安静如斯,忍不住挥手拂去,那份厚朴苍古的回应,恰恰就是古人的召唤。

他不过是,代他们招呼了一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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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四屏》泥金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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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知从何时起,黄建华忽然不再以书画家的名义,站在案前应酬友人,而是有了新的派头和场景。只见他身着对襟汉服,往琴凳上一坐,笔直着腰背,伸手十指抚琴,古乐就破空而起,让人身心澄明,恍如隔世。

黄建华自述,他真正学琴,自新世纪初年始。此前对古琴有兴趣,只是简单了解,并未去弹。当他决心去弹的时候,其实只想弹一首——也许仅仅是好奇,抑或对高山流水觅知音的一种文人式追寻。可当他深入进去后,就一发不可收。仿佛那空寂的琴弦,有着天生的魔力。

他最早师从金蔚,然后是吴钊、丁承运,他弹会的曲子,也一首接一首。《流水》《梅花三弄》《平沙落雁》《忆故人》《玄默》(又名《坐忘》)……当他于2008年,在市文化委注册天风古琴院时,他已能熟练弹奏数十首名曲。

有两年,琴院设在鹅岭国际公馆。他便就近在鹅岭公园,每月举行一次古琴公益推广活动。当他伸着素服,在徐徐清风中对空抚弦时,真有种“居高声自远”的感觉。

穿过风月的袅袅琴音,自然比无声的书画更具共情性。很长一段时间,见“艺”思迁的黄建华,在古琴上的用情用心,远比书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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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方面致力传承古曲,通过录音和老师的弹奏来学习,一方面从古谱里打谱,研究不同的风格、技巧,相当于音乐的考古,而后者需要更高的耐心、悟性和文化素养。随着古琴修养的进阶,他也尝试做些创作。以今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领悟,去创作古乐,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好多时候,他仿佛感到,古人今人正同室而坐,想要听他抚今追古,感通天地。这种神奇的感觉,让他竟然有了某种使命感。

古琴,这种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中国传统乐器,相传神农、黄帝、唐尧均有造琴之功,至舜帝方定为五弦,后来文王武王又各增一弦,遂成为七弦琴。有资料表明,存世的古琴曲多达3360首,琴谱130部,琴歌300首。放眼世界,这也是古乐器中了不起的存在。因而,古琴先后于2003年、2007年,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和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

自新世纪起操琴弄乐的黄建华,渐渐有了更高的追求,那就是成为古琴类的非遗传人。

他说最多的时候,同时有15人跟他学琴。他没有商业目的,而是希望更多人来传播、传承古琴艺术。他几经迁转的天风古琴院,始终葆有古雅和诗意。无论何种文化背景的人,也无论何种心境,一旦踏入琴院,就算与这个尘世暂时作别,将浮躁与焦虑关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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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楷诗词笺

每当他手把手教人弹琴时,他就感觉,这是一种可贵的精神延续。只要人心不死,古琴文化就会绵绵不绝。只要琴音不绝,世界也就不会荒凉。

“如果说,书画给了我自足的个人天地,那么古琴给我的,则是莫大的理解和宽慰。因为琴是有声的,尤其是在深夜的空濛中,它的私语低回,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因而,他视古琴为恩典,视同道为知己,视学生为使者。

正是这份情缘,让他永远不去抱怨什么,也不作过多念想。他说,一路走来,诗文书画琴兼修,其实都因为本质上能相通相融,其核心都是那份诗意,若没有,技巧就无所附着。

王小波说过,仅有今生今世是不够,还应该有个诗意的世界。致力于人格、修养自我完善的黄建华,并不常吟诗作对。他说,那种形式上的四言八句,他并不看重,看重的恰恰是艺术生活里,无处不在又稍纵即逝的诗意。

但诗意注定稀有而昂贵。“无论是书法还是古琴,我对学生说,这些永远只能成为一种雅好,一种人格的自我完善,一种生命境界的艺术性升华,而不能成为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职业。”黄建华认真地说着。其实他是对的,多年前就有朋友在QQ签名上长叹:当爱好成为职业,那真是莫大的痛苦!

幸好黄建华好有着良好的职业背景。作为一名体制内的总编辑,完全可以超脱地热爱、修炼他的各门技艺。他爱这些艺术,也爱他的弟子们。但他不能过多地美化与讹传。面对具体而微的生活,生存才是第一位的。这恰恰也可以看出,黄建华的敦厚和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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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语-凝》(工笔重彩)

同样的品质,还体现在,他为从未谋面的访者,早早创作完数幅佳作。他用拙朴憨实又不失灵动的黄氏隶书,写下“大医精诚”等大字,然后又耐心地写下一长串题款,诸如“岁次甲辰夏于照母山下百零八阶堂弄操抚本沙后”等。这份耿直与雅意,实在让人感动。

他说,将居所取名为“百零八阶堂”,是因为从客厅到屋顶,刚好108梯。访谈结束,他热情地带我上到屋顶花园,“观自在”“百零八阶堂”,两处小小的匾额,明显出自他的手迹。举目眺望,满目苍翠的照母山,伸手可及,宛如故友。

阳光下,他暗淡的脸色变得有些红润。在他精心布置的花园里,清风徐来,那些翠竹、兰草、假山石和几处不大起眼的盆景,仿佛刚刚走出画稿,活灵活现,笔墨犹香。他一再说,改天约几位老友,到这里聚聚。

他的嗓音兴奋又有些疲惫,下楼时还明显喘着气。我不禁想,这108步阶梯,恰如他诸艺贯通、曲折有致的诗意人生,在带给他快乐的同时,是否也曾带来辛劳和羁绊?

也许兼而有之吧,就像每一段属于我们的人、岁月和生活。

— —艺术家档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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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建华,号弘见,书画家、古琴家。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理事,中国古琴文化研究会理事,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古琴传承人,重庆市书协理事、隶书委员会委员,重庆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十佳读书人。曾任重庆市书画研究会副会长,重庆书画院副院长,重庆市人大书画院常务副院长,重庆天风古琴院院长,重庆大学客座教授。作品参加全国届数展并结集出版,在国内外书画大赛中获奖数十次;为英、法、美、俄、泰、韩、新加坡等国家文博单位、议会和个人收藏并刊石勒碑。文字作品获“重庆文学奖”和“重庆散文十年精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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