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的李业顺,被人捅了数刀,警察不知道劫匪为什么不抢车,连钱都不要,他们以为李业顺是个乖孩子。身为父亲的李凡江知道,是跟赌场有关。
可李业顺为什么跟赌场的人走得亲近,李凡江想不明白,直到儿子死了,他才看清楚,小孩也有秘密,作为最亲近的人,他却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这些年,李业顺到底经历了什么,李凡江想得快要疯了,想得要去杀人。
于是,他想要弄一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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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连载继续,敬请追更。
第壹章·李凡江
01
2002年11月3日那天,我醒得很早,四点就睁开眼了,翻起床边的裤兜,打算到厕所抽根烟。黄艳华被折腾醒,问我,咋醒了?我说,不知道,可能是做了个梦。她轻轻拍了我一下,像安抚,说,再睡一会儿吧。我闭上眼,心里乱,没声音,但觉得很吵。
我抽了三根烟,从厕所出来,李业顺的门敞着,窗户大开。他一般跑到五点左右,趁天还没亮回来。我帮他把窗户关上,身上有烟味,没再进屋,坐在沙发上等着。
五点二十,天蒙蒙亮,李业顺还没回来,黄艳华醒了,去解手,在厕所里面捶了好几分钟胸口。我给李业顺打电话,关机。不应该,每天晚上他都要冲满电才出去,车里还有几个备用电池,不应该关机。
黄艳华出来,问我,咋了?我说,李业顺还没回来。她说,兴是吃饭去了。我说,他没驾照,天都亮了,上哪儿吃饭去?她见我有火,没再说话,捶着胸口进了屋。我走到阳台,没见到车,又等了五分钟,等到隔壁楼的老魏下楼遛狗,还没见车过来。我穿上衣服下楼,骑自行车,在周边转,边转边给李业顺打电话,一直关机。
我有些焦躁,满头汗,电视上经常放抢劫出租车的案子,保不齐有这种可能。我只围着家属院转了半圈,没力气骑了,回家,跑着上楼,满脑子都是李业顺遭遇抢劫的画面。我给跑夜班的同事打电话,问,晚上见我车了吗?都说没有,然后问我,车被偷了?
我坐在地上,心揪地疼,不可能啊,李业顺不可能关机,不可能这么晚都不回来,他是是被交警抓住了?不可能啊,被抓住应该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赎人,交罚款,取车,而不是关机。
我彻底搞不明白了,当下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我站起来,腿软了,贴在桌脚上,直打颤,颤得电话也跟着晃。我打给派出所,民警说,您好。我说,您好。民警说,有什么事儿?我说,是这样,我开出租车的,昨天晚上回家,今天起来发现车钥匙没了,车也不在了。民警问我地址,我告诉他,他说,等一等,马上派人来。
我打着颤下楼,黄艳华从屋里追出来,问我,咋回事?我说,你留下,听电话,我在楼下等。她问,咋回事啊?!我说,不知道。我下了楼,邻里住着的人陆续下来上学或上班,老孟家的女儿读初二,齐耳发扎马尾,手里拿着一盒牛奶。我问她,见你业顺哥了吗?她摇摇头,说没见到。
刘姐端着一盆水出来,往绿化里泼。我问她,刘姐,刚醒啊?她点点头,刚醒,你吃了没?我说,吃了。她点点头,进门去了。老魏遛狗回来,提着油条和包子。我说,魏哥,买早饭去了。他冲我亮了亮,对,刚出锅,你干嘛呢?我说,我等我儿子呢。他点点头,没说话。我又问,魏哥,见我儿子了吗?他摇摇头,没有。
六点,警察到了,一名民警带了两个辅警。民警问我,车昨天停哪儿了?我带他过去。他问,几点停的?我说,九点来钟。他问,晚上听见啥没有?我说,没有。他看了一圈,说,跟着回去,做个笔录。我跟着走了两步,想了想说,同志,我忽然想起个事儿,我儿子也不在,联系不上,他会开车,兴许他开走了。他看我一眼,问,你儿子多大?我说,十八,虚岁十八。他又看我一眼,那不还是没驾照吗?我笑了笑,说,是,没驾照。
他进入副驾,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话,然后摇开玻璃说,先跟我回去,做个笔录。我忙答应,刚进车,又想起个事儿,说,同志,我爱人在家呢,我跟她说一声,人要回来了给你们打个电话,省得折腾。他点了下头,去吧。我赶忙道谢,跟三位警察都说了声谢谢。我下了车,飞快地往家跑,黄艳华在沙发上坐着,我跟她交代清楚,再飞快地往下跑。跑得太快了,脚滑,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我顾不上疼,擦了擦泪,爬起来,往车上跑。
一个民警帮我做笔录,问得挺详细,我有什么说什么。做到一半,另一个民警来敲门,把他喊走,连着没做完的笔录也带走了。过了有十分钟,换了一个民警进来,年纪大点,肩章上的道道比上一个民警多。他坐下,问我,抽烟吗?我说,我有。我赶紧掏出烟,递给他一支,他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想抽,但还是点上。他看着资料说,李业顺,十七,父子关系是吧?我说,是。他问,你车牌号多少?我告诉他。他问,你跟人有没有啥纠纷?我说,我车不是被人偷了,是我儿子开走了。他说,我知道,问你啥你说啥。我说,没有纠纷。问,孩子呢?问完后我一愣,烟灰断了,我问,哥,我儿子咋了?
白布拉下来,李业顺的脸出现在眼前,很干净,白,比昨天白。他的鼻孔往外扩,嘴角上扬,眼睛眯着,像在做梦,还是好梦。民警站在我身后,问,是你儿子吗?我点点头,伸手,想把白布往下拉。一旁的医生拦住我,说,确认了就先去做笔录吧,我们得检查,回头再看。
我放下手,又看了一眼。是,是我儿子,李业顺,1985生的,出生那天是建党节,我、孙成山和嫂子都在医院等着,大夫把孩子抱出来,我是第一个接的人。咋跑这儿来了?死了,怎么可能死呢?人有那么容易死吗?前几天我和他还在一起吃饭,凉面条,卤子是西红柿鸡蛋,他给我剥了好几瓣蒜。小时候我给他买玩具枪,最好的,枪身里灌着沙子,一支枪有四五斤。
还有露天电影,我把他放在我脖子上,口水流我一脑袋,当时我以为他有病,提心吊胆了好长时间。怎么死了啊?现在死了,车都快要买了,考驾照的钱都给他预备好了,这算什么事儿啊?黄艳华也不会信,我儿子,李业顺,死了?这上哪儿说理去?那么多人没死,为什么偏偏死的他?我没儿子了,他起不来了,这事儿弄的。四点多我就起了,我是个傻逼,我还寻思孙成山的死呢,当时我咋想的?我儿子对孙成山的死没反应,他没良心,记不住别人的好。我操他妈的,他咋就死了?为啥啊?
民警把我拉回来,说,咱先出去吧。我点点头,再看他一眼。不应该啊,老天爷跟闹着玩似的,他才十七岁,还没找媳妇,以后别人问我我该咋说,我没孩子,我儿子死了,被人杀了。我日你亲妈老天爷。医生把布盖上,说,先出去吧。我看着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民警扶住我,领我从屋里出去,我看着过道的陈设和水泥地板,还是理解不了,他怎么就死了?
我进入一个单间,民警给我倒了杯水,说,要不你先缓会?我看他一眼,说,不用,我行。另一个民警进来,拿着一个横线本,这叫公文纸,我曾经见过,2000年年底孙成山的死因就写在上面。孙成山死了,我儿子怎么也死了?民警问我,你儿子昨天几点出的门?
他一般十点左右出门,出门前会看一会电视,本地频道,九点放电影,一天放一个点,放不完的就分上下。很多时候,他出门时我还没睡,能听见他点烟和拿钥匙的动静。我没说话,民警又问了一遍。
我说,我不知道,昨晚我睡得早,一般十点多吧。他问,昨天他有没有什么异常?我说,没有。他问,他有没有常去的拉客点?我说,我不知道。
从他开始跑车,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他不跟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其实应该问的,我是他爹,懂的比他多。他被人抢劫了,抢就抢吧,为啥要杀人呢?我就这一个儿子。他听我说的话了吗?说软话了吗?还是说硬话?他不该死啊,他怎么会死呢?还他妈死在高韦了。民警又问了一句,我没听到,他继续问,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注意到他,我说,我操,我儿子死了,你能相信吗?
02
我从高韦中队走着回到家,一直很恍惚,看见车,总来不及避,开到跟前还觉得远。屋里被黄艳华打扫了,桌子上放着两盘菜,她知道我们的儿子死了,我给她打了电话。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干这些呢?儿子死了,干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从屋里出来,我没看她,坐在饭桌边。
她问,见了?我说,见了。她说,咋样?
我不知道怎么说,也没人能告诉我,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今天怎么就死了?她在屋里来回走,走得越来越快,鞋底与地板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是烟油,我和我儿子都抽烟,经年累月,抹不掉了,落脚总是黏糊糊的。
我想起李业顺第一次抽烟,两年前,高韦车马店发生枪击案,死了两个警察,事发后,车马店被端,孙成山自首,我带着他给孙成山跑关系。那人叫陈世杰,里面有人脉,让我见孙成山一面的也是他。我开着车,李业顺抱着三十万,一路没说话。到地方,我把钱送进去,李业顺在外面等。等我出来,就看见他跟一个年轻人站在车边,有说有笑,手里夹着烟。我记得那个年轻人叫什么东,我儿子抽的第一根烟是他给的。
黄艳华开始哭,走到我面前,推我,哭着说,你说话啊!我抬起头,看着她说,死了。她大声哭起来,坐在椅子上,马上又起来,坐到沙发上,又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我什么也没听见,混沌地看着黄艳华,说,你就在家待着,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第二天开始,我每天从家里出门,骑着自行车往高韦中队赶。一开始我会找几个理由来解释到队原因,后来只当工作,每天到点来,到点走。警官们对我都很好,没有人拦我,虽然他们会出说一些毫无用处的安慰的话,并单纯地以为我会听进去。我想,聪明如警察,也没办法对被害人的家属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有个刑警叫赵前林,应该是新警察,从说话的腔调和动作就能看出来,举手投足有些浮夸,他爱给我讲些大道理和处事经验,还得加上各种各样的数据佐证,核心就一条,相信人民警察,罪恶终会被绳之以法。除此之外他给我透露了很多办案细节,诸如指纹,以及后续的检测结果,虽然没有什么进展。
警察办案要走很多程序,皆是繁文缛节。问话是问话,调查是调查,要想查一个地点,还要申请搜查证,还不好申请,一层接一层批,繁琐极了。等证到手,人可能早跑了。我在高韦中队守了两天,好不容易捡个机会找到民警问话,都是“还在查”。
我儿子案子的负责人姓马,是个队长,挺沉稳一人,说话少,平常脸上没啥表情,有点不怒自威,我很少打扰他。有天下午,他到院里,找我要了根烟,然后坐下跟我聊天。他问我,开多少年车了?我站着说,差不多十年了。他点点头,招手让我也坐下。
我在他面前坐下,有些窘迫,其实不应该,但他妈的就是窘迫,没办法。他说,那城里道儿都挺熟悉吧?我说,熟悉,周边也都熟悉。他想了想,说,一会儿开会,你也进来听吧。我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他说,你熟悉道,看你能帮上什么忙。我说,谢谢。他说,不谢。
我说,马队,我儿子死了之后,有两天,脑子都是空的,现在不空了,我就想抓住这些人,也就这念头撑着我活下去了。他说,别的我没办法给你保证,但只要我还在,这案子我一定会查下去。顿顿又说,我理解你。我不知道说什么,谢谢显得很轻。他拍拍我的肩,指了下西面的一个房子,说,热饭了,你截就一口,没人,就你自己。别崴泥,吃点东西,脑子转得快。说完,他往里走,不给我尴尬的机会,望着他的背影,我有些恍惚,像是以前见过他。
那之后,只要合适,由马队组织的会议我就能旁听。我掌握了不少线索,也得到了范磊这个名字。警察没办法正当调查的环节,我就去调查。说实在的,调查真他妈是个难事儿。我在外面跑了两天,去范磊家里、赌场以及他曾经待过的地方,吃睡都在路上,没回过家。但收获的仅仅是关于他过去的故事和评价,结论是,他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两天后,我来到南京,到范磊打工的工地干临时工。此前高韦中队来人调查过,查了两天,回来只拿来一堆发票。我没什么技能,只能干小工,用推车装石灰,一趟趟往脚手架送。晚上我和十几名工人睡大通铺,睡我旁边的是安徽人,别人叫他老黑,警方调查的记录中,几个月前,他就睡在范磊旁边。我向他打听范磊,他不置可否,只说明面上的事,抢劫、杀了个孩子、在家欠了六万块钱,往外面跑了。
我在他旁边睡了两天,也追着打听了两天,让掉了半条红塔山。第三天他搬到了另一边,下班后换了衣服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喝了酒,躺下便睡。我把他喊醒,说,聊一聊。他说,明天行吗?我说,今晚上我可能就走了。他说,你是警察?我说,不是。他想了想,点点头,穿上衣服,跟着我出来。
我们走到工地,被施工灯照着。我让给他一根烟,他没接,问,你不是警察,为啥打听这事儿?我说,哥,我只想找范磊,别的事儿我不掺合。他说,我都跟警察说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说,是,但你肯定知道他其他事儿。他没说话。我说,哥,你放心,无论你说什么,警察不会知道。他看了我一会,说,上一年,搭钢筋,我到四楼的时候,安全绳松了,范磊把我抱住了,要没范磊,我不死也残废了。
我说,哥……他截住我,说,你从正门出去,往东,走两里地左右,有个市场,市场第三条街,打北头第二家,叫“欣欣美发”,你找小茹,或者7号,她应该知道。我学着背诵一遍,有些磕巴,他又重复一遍。末了,他说,你是那孩子的爸爸,对吧?
我找到“欣欣美发”,见到小茹,三十来岁,短头发,衣服奇异,乳房漏出半个。我和她进屋,问她,屋有点脏,能出去吗?她说,打个炮费恁大劲,大哥,凑合凑合呗。我说,我出三百。她说,能,太能了,咱去美国打都行。我付了一百定金,领她出去,到一家宾馆。
进了门,我把门反锁上,她就势脱衣服,我挥了下手,从兜里掏出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再从内兜掏出一把匕首,两样都放在床上。她说,大哥,啥意思?我说,问你件事儿。她说,问就问呗,弄这邪乎干啥?我说,范磊在哪呢?她愣了一下,问,你是谁?我说,我先问的你。她说,我要说不知道呢?我说,我可能会折磨你,一直折磨,直到我相信你。她说,你不是警察?我说,不是。她盯着床上的两样东西,咽了口口水,说,在河南。我问,河南哪儿?她说,你跟那个男孩啥关系?我说,河南哪儿?她说,信阳。我问,信阳哪儿?她想了想,从兜里翻出她的身份证,递给我。
当天晚上,我到火车站,买了第二天到信阳的车票。临近出发前两个小时,出于某种挣扎,我又退掉票,用公共电话给高韦中队汇报了情况。当天下午,我从河南车站搭出租车来到高韦中队时,范磊已被抓捕归案,经他交代,第二名凶手梅博山被确认,但其后又牵扯出一人来——贾东。
会上,马队拿出贾东的照片给我看,问我有没有印象。我看了快两分钟,心里说不准,好像见过,但我开车这么多年,见的人多了,不敢保证。我说,没有。马队看出我的迟疑,说,没事儿,想到啥了你就说,这人很有可能跟赌场有关系。
我又看了一遍,这次很快,摇头说,没有,真没见过。马队点点头,指了指一直举着手的赵前林,赵前林站起来说,目前来看,贾东的……他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都没有听见。赌场,贾东,陈世杰。我想起来了,贾东是陈世杰的人。他怎么会在李业顺车上呢?我想起我第一次看见李业顺抽烟,不是意外,不可能那么巧。怎么会这样呢?李业顺,你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
开完会后,我马上去找陈世杰。他从00年开始就在鲁豫边界开设棋牌室,据我所知很正规,不涉及赌钱,纯伪装,背后是放贷生意。孙成山死后,我再也没联系过他,接客送客更是不踏入高韦一步。我来到棋牌室,吧台里坐着一个年轻人,两臂文着花,见我来,往里看了一眼,说,等一会吧,满了。
我说,我找人。他看我一眼,我们正经生意啊,找人归找人,别闹,去吧。我说,我找你们老板,陈世杰。他看我一眼,说,谁?我说,陈世杰,你老板。他很奇怪地看我一眼,朝里面喊了两声,没人应,又进去。隔有一分钟,男人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光头,男人说,这才是俺们老板,双庆哥。光头打量我一眼,问,警察?我说,不是。他说,你是干嘛的?我说,我啥也不干,就找你们老板,他认识我,我叫李凡江。那你找错地方了,光头指了下柜台旁边的营业执照,我是老板,不是陈世杰。
我说,陈世杰呢?他跟文身男笑了一声,你这人,我上哪儿知道,我也不认识。我说,贾东呢?他说,要找人,出门往北,那有派出所。我点点头,往后走了几步,又转过头说,兄弟,咱俩出去聊聊?
我们往店后走了几十米,进一片没有人迹的板房区。他在一个废弃的铁皮屋前停下,掏出根烟,说,聊吧。我说,前段时间被杀的小孩,是我儿子,昨天查出来,还死了个人,贾东。他说,我知道,昨天警察来了,我有印象,贾东还在我这儿玩过。我说,屋里没说,以前我来过你们店,知道你们干的啥生意。
他捧着打火机,说,啥意思?威胁人呐?我说,我没别的意思,警察现在不知道。他骂了一句,往后走,边走边说,报警去吧,查,我们合法经营,怕你这个?眼看他就走出去,我跑上前,拦住,求饶地说,兄弟,我话多了,你肯定知道点啥,不为我,为我儿子,说说吧。他看我一眼,想了想,叹口气说,你给我留个电话吧。
三天后,我正在梅博山家旁边盯梢,一个陌生号打进来。我接通,没说话。对面也没说话。僵持了半分钟后,我说,陈世杰?电话马上被挂断了,我再重拨过去,关机。
11月20日,我从肉铺老板那里得到梅博山的地址。21日,高韦中队组织会议,确认由我跟随警方前往米泉,协助办案。其实我不想去。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但这些天,比起凶手的消息,我更想听到陈世杰的消息,也可以说,比起给我儿子报仇,我更想知道我儿子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听见梅博山的死讯时,我的想法也有些本末倒置。我失望,不是没办法亲眼看到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被绳之以法的失望,而是没能弄清真相的失望,后者要远远大于前者。我没办法不去想,夜里、上厕所、吃饭,无时无刻,这个想法不停地冒出来,李业顺,这两年多到底在干什么?
马队多少猜出了一些,他一直认定贾东跟赌场有关,认定为钱,但他还没有找到一颗合适的纽扣将两件事儿联系在一起,因此整个事件用钱来解释就有漏洞。可那颗纽扣就在台面上,是我儿子。他陷入误区,只看到我儿子十七岁,是个听话的孩子,孝顺,善良,爱笑,那么多形容词组合在一起即是好的角色,所以他和所有人一样都觉得我儿子出现在那儿是巧合,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我们从回去米泉之后,案子就停了。梅博山死了,范磊不认识第三个人,口述的画像除了年轻没一点特征,大街上随便拎出个人,戴个眼镜,十分都有九分像。我经常去棋牌室,值班的还是那个文身男人,一开始还能跟我说几句话,翻来覆去就那两句,你老板在吗?不在。去哪儿了?不知道。后来干脆不理我,任我坐着,有时还会给我拿瓶矿泉水喝。我顺便会去一趟高韦中队,还是坐院子里,抽烟,天黑了扫干净地,骑自行车回去。
我在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儿说出来,我有线索,知道贾东的底细。但背后牵扯了太多了,陈世杰、孙成山、赌场、麻黄素、罗继红,我。
我有些怕,但不是怕被惩罚,而是怕过去浮出水面,我很难想象,当马队以及那么多警察知晓我的过去后的心理变化,他们会怎么看待我呢?一个为儿子奔走不休的父亲,居然也是个杀人犯。会怎么看待李业顺呢?一个听话、乖巧、懂事的孩子,居然为坏人工作。我接受不了。我想警察总能查到的吧,我可以等那一天到来,在此期间,我想比警察更快找到“眼镜”,我得替李业顺亲手杀了他。
03
2003年年初,马队找到我,让我接受一个采访。我拒绝,但他执意要求,并说是为案子。他不明白,我拒绝的原因并非是忙于案子,而是我,我不想出名。但我还是同意了。同意的原因也不是为案子,而是怕驳了他的好意,让他以为我是在刻意隐瞒些什么。
记者问了我很多问题,从我的职业,到我如何找到两个凶手的线索。然后她问起李业顺,他的过去,他的经历,对此我一窍不通,只能从我理想中的儿子身上给出答案,他听话、孝顺、有言必行、关心家庭……一周后,报纸上出现我的专栏,关注的人很多,然后我半推半就地成了名人,还是大众认可的名人。
车队为我组织了一场捐款活动,有人给我邮钱,我的手机每天响个不停,都是鼓励,称我是“英雄”,很多人还在电话里哭过,也有打电话来骂的,说我拿儿子的死做戏,我也理解。黄艳华常去的医院得知此事为她免了一部分药费;一个房地产老板联系上我,说想送我一套房子。各地媒体和文化公司发来邀请,专访、纪录片、碟片、采访,他们想把我的故事变成各种形式的影像。有很多短信发过来,自荐信,男女老少,想帮助我一起找凶手……
这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且愈演愈烈,连高韦中队都被波及,赵前林经常打电话给我,让我去领我的捐款和信件。我的邻居,那些曾经见到我们避恐不及的邻居,也会特地上楼敲门,送来鸡蛋和牛奶,在言语中间流下热泪。李业顺曾经的老师也接受采访,在镜头前哭得不能自已,她和我默契地对上口供,李业顺,善良,勇敢,爱护同学,班级标兵,全然不谈他打落别人两颗门牙的历史。
我有了两个帮手,段光辉和胡春丽。我在他们心里的印象已经被神化了,因此他们很听我的话。在外面,我租了一间房,将其当作办公室,两个房间,各设一个移动黑板,段光辉和我出去调查,胡春丽写字和记录,黑板被写得满满当当,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们在干嘛。
2003年春节前两天,我分别给段光辉和胡春丽一笔钱,让他们回家过年。两人出门不久后,胡春丽提着菜又回来,没有说什么,到厨房做饭。
我在客厅看电视,胡春丽从厨房走出来,解下围裙,看着我。我说,咋了?她说,有个事儿,想跟你说说。我点点头,关掉电视,说,说吧。她把围裙放在茶几上,手抖,放了两次,围裙袢还是落了下来。我笑了一声,咋了这是。她说,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我说,行,你说。她说,我以前在罗马上班。我吃惊地说,罗马?她说,城里的,罗马浴宫。
我笑着说,我以为外国呢。她说,我有个姐妹,跟我关系挺好,绰号叫雪饼。我说,名儿起得挺好听。
她说,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我安静下来。她说,她是去年不干的,没吭声,走了,一直没露面儿。前两天我另一个姐妹看见她回来了,抱了个孩子,还领着一个男的。我说,你想说啥?她身体颤得厉害,缓了一下劲儿才说,去年,11月,孩子被害的前一天晚上,罗马浴宫来了俩客人,一个戴眼镜,一个平头,把一个客人绑走了……我往前扑,身体发软,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攥着胡春丽的胳膊,恐惧地瞪着她。她哭了,说,我那个姐妹当时就在店里,老板不让往外说,她也是刚告诉我。
我一拳砸在茶几上,玻璃碎了一地,我说,说!她哭着说,她说,说跟雪饼回来的那个男的,就是那天晚上的眼镜。我怔怔地望着她。还有,她低下头说,罗马的老板认识眼镜,说……说眼镜身上有枪。
我没了力气,双手松下来,身体往下滑,眼前冒出黑点。
下午,我打车到罗马浴宫,司机认识我,原来跟我一个车组的,有个女儿,在一完小上五年级。他很热情,跟我聊天,开了俩路口才想起来问我去哪儿。我本想说罗马浴宫,但我没有,过去的局促在这瞬间再次出现,驱使着我说了南城公园。不应该,怎么到这个时候了还软蛋呢?我在心里给自己辩解,正常,这是谨慎,怕暴露……
我跟后视镜里我紧张的笑脸对视,我知道不是,跟案子没关系,我怕的是他听到我说罗马浴宫时的诧异,以及目睹我迈进色情场所里的嘲弄。为什么呢?我审问自己。你儿子死了,被人杀了,你还有这么多东西放不下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呢?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活被你解释好了吗?你他妈的,你个废物,你儿子死了,你的人生已经完了,你还要害怕到什么时候?
我望着司机的后脑勺,一遍遍预想。我要说,我不去南城公园了,去罗马浴宫。“罗马浴宫”一定要喊响,气势要足。如果他问我干什么去,我就说,操你妈去。他只要敢回嘴,我就往他后脑勺打,先把他打昏,再把他拉下来,踹他的脸,一直踹,把鼻子踹进去,把脑壳踹裂,把脑浆踹出来。然后我把他放在后备箱,开他的车,去他家,放寒假了,他女儿肯定在家,他老婆肯定在做饭,我把他全家都杀了。
对,就这样。我攥紧拳头,大声说,不去了,去罗马。他吓了一跳,回我看我一眼,问,罗马?罗马浴宫。我说,对!罗马浴宫!他打开左转向灯,说了句行,没有回头,也没有问我什么。我的重心跟着轮胎的转向偏移,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感到了失落。
我走进罗马浴宫,俩服务员迎上来,说,先生下午好,洗澡还是按摩。我说,找咖啡。服务员问,几号?我说,几号不知道,就叫咖啡。服务员答应,帮我换鞋,领我进了一个房间。
三四分钟后,一个女技师敲门进来,挎着包,穿条黄色裙子,身上香味很重。她先看了我几眼,然后放下包,边说边打量,不好意思啊哥,咱见过?你咋知道我叫咖啡呢?我说,胡春丽让我来的。她侧身子看了我一眼,眉头皱着,脸上挂笑,说,是吗?我说,咱俩没见过,我是李凡江。
她明显一愣,笑容僵了。我说,没事儿,问你几个事儿。她说,哥,我要说那些都是我瞎说的,你能信吗?我没说话,看着她。她瞄我两眼,声音颤了,说,我先出去一会儿行吗,哥?我点了点头。她小心地往后退,退到门口,匆忙地开门出去。
又过了五六分钟左右,进来一个男的,微胖,挺白净。男人进来就一脸笑容,拍了两下手,埋怨地说,李哥?你看你,来了不说一声,走走走,上兄弟办公室说。我说,你是老板?贵姓?男人说,算是,合伙的,巧了,咱俩一个姓,别人叫我虎子,你叫我虎子就行。我说,虎哥,我找咖啡,有点事儿。虎子说,哥,事儿我知道了,你千万别信,那都是老娘们嘴贱,瞎说的。
我笑了笑,说,眼镜身上有枪是你说的吧,你也嘴贱啊?虎子表情顿了顿,又笑,说,是是是,我也嘴贱,这毛病得改,咱也不知道能传到你那儿去。我说,假的?他使劲点头,真是假的,这人命关天的事儿,不敢瞎说。我点点头,掏出手机,说,我给负责我儿子案子的队长打一个,让他来,他要说是假的,我就信你。虎子往前紧跑两步,拦住我,看嘴型,像暗骂了一句,说,先聊聊吧。
咖啡坐在我面前的沙发上,说,11月2号那天,是星期六,生意不好,没几个人,我就在大厅里看电视。大概十点多吧……咖啡看了虎子一眼,虎子点了点头。咖啡说,来了俩人,一个戴眼镜,一个平头,要洗澡,大池,当时服务员不在,我帮他们拿的鞋,但他俩没换,平头说脚臭,进去再换。咖啡停了停,抽了口烟,继续说,他们进去了有五分钟吧,男池突然“咣当”响了两声,特大。我以为有人喝醉了砸衣柜呢,刚站起来,就看见那俩人薅着一个男的往外走,那男的满头血,还光着腚呢,大概四五十岁,有点秃顶,出门上了一辆车走了。
咖啡又看了一眼虎子,说,后来我看新闻,才知道那个平头是梅博山。我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虎子,你咋知道有枪的?虎子叹口气,犹豫地说,那两声“咣当”,不是衣柜的声音,是枪响。
静了一阵,我说,雪饼呢?她咋回事?虎子说,她以前在我们店上班,二十四五岁吧,店里面的技师,她是唯一一个本地的。去年不干的,她们几个关系都挺好。咖啡点头说,雪饼叫苏鸣敏,人不错,但她走了之后我们就没联系了。前几天我去医院检查,看见她了,抱了个孩子,那个眼镜跟在她身边。我说,她发现你了吗?她摇摇头,我没敢找她,直接跑了。我说,你知道她家。她点点头,我去过一次,在牌坊街。我想了想,看向虎子,说,虎哥,帮我个忙。
我回到家里,黄艳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我有些惊讶,强撑着起来,问,有消息了?她比之前老了,几个月没见,成了一个老太太。我有些心酸,摇了摇头,说,没有,回家过年。
我们出门买菜,肉馅、芹菜、带鱼和羊肉,一路上她说个不停,吃承载着记忆,从食物本身说到过去,药厂、我、李业顺。印象中她很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刻。她说某一年她煮的羊肉汤好喝,我跟李业顺喝了好几碗;说炸带鱼李业顺爱吃复炸的,嚼起来咯嘣咯嘣响;说在药厂给我做的饭,山药总会剩下来。她搀着我,走几步停一会,深深喘几口气,然后对我抱歉一笑。
我们遇到了很多熟人,跟我们打招呼,“老李,回家煮羊肉汤啊”、“老李,备年货啊”,每个人都笑着,笑容十分友善和坦诚。我想到,原来过去,我们一家三口有那么幸福。
回到家后,黄艳华进厨房做饭,我在阳台抽了根烟,然后走进李业顺的卧室。屋里被黄艳华收拾了,床单被罩叠着放在床脚,垃圾桶换过,桌上的书本归拢重叠,很干净。我在床上坐下,闻到一股忽远忽近的烟臭味,我嗅了一会儿,最后锁定在床的铁架上。床是在东关街买的,铁床,质量不咋地,但床头上是葫芦娃的彩绘,李业顺闹着要,还是买了。六十,讲了十块钱,买完床还给李业顺买了俩冰棍,吃完回家就窜稀,被黄艳华好一顿骂。
我用手指敲敲铁架,闷响,但不是实心的闷。我取开上面的盖子,往里看,看到了满满当当的烟头。我扒出来一根,时间久了,烟头都干瘪了——中华,这烟我只在99年之前抽,孙成山给的。我愣了一会儿,又放进去。我感到疑惑。我知道儿子有许多秘密,我认为我是一个开明的父亲,我做好了准备,但为什么这些东西出现后,我还会因此悲伤呢?
我拉开桌子的抽柜,下面一层放着一台白色的BB机。是孙成山给他买的,有数字显示功能,尾号四个“8”,是靓号。我想起和他的第一次实验,他在家里,我在车马店,我给他打过去,留言“072”,是我俩的姓,李。他很快给我打回来,学电影里的演员,很官方地问我,有什么事情,爸爸?我也很官方地回复他,今晚我会晚些回家,不用留饭。他说,好的,爸爸。然后我俩在电话里笑了很久。他有时候也会给我留言,常见的是“502”和“199”,意思是“请您放心”和“祝您万事顺意”。
我擦干眼泪,把BB机装进兜里,从屋里出去。黄艳华还在做饭,正在煮羊肉,满屋飘香。我从桌上拿起刚买的对联,跟她说了一句,出门,往车马店赶。
孙成山的案子已经过去三年了,一直闹着拆的车马店还在原地,除了人为破坏的痕迹,整体跟三年前没啥两样,挺坚挺。我从后门一处歪倒的墙进去,直走通过小隔间,到正门,看见门两边贴着对联。我知道李业顺每年都会来,贴春联,烧点纸钱,给孙成山放瓶酒。我看了一圈,屋里漫着一层灰,湿鞋底走过,留下几个很深的鞋印。
几个坏掉的板凳随意扔着,有木头燃烧后留下的木炭和灰烬,墙角有零食垃圾袋和粪便,应该是小孩来这里玩过。我动手把覆盖了好几层的旧对联撕下来,一边撕,一边感到滑稽。如果李业顺站在旁边,我一定会说他,贴春联,辞旧迎新,把旧的扔了,新的才会来,留着旧的干什么?这不矛盾吗?撕下之后,我给新的对联刷上浆糊,规矩地贴在墙上,又粘了几层胶带,保证严实。李业顺会辩解,这是肯定的,他的性格有点像黄艳华,不喜欢别人反对他的观点。他会怎么说?我空出手,望着对联,想着想着就说了出来:留下旧的,过去的事情才不会忘。
我盘腿坐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沓打印纸——范磊第二次被赵前林审讯的笔录。纸已经皱巴了,从拿到手看了无数次,但每次都没能看完,看不下去,觉得假。
我的儿子,自尊心那么强,从没服过软,人生第一次像狗一样求人是在眼镜面前。
他说,哥,我才十七,家里就我一个,我不想掺和这事儿,放了我吧。他才十七啊,他是个孩子,他害怕了。
他说他的眼镜,度数,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这样套近乎。眼镜是个畜生,他假惺惺地跟我儿子聊天,让我儿子换座。
换座时我儿子是怎样想的呢?他肯定以为他把眼镜打动了,他能活下来了,不然他完全可以在换座时钻进田地里,往外跑。我计算过,高韦村距离我家十七公里,一路跑回家,要两小时二十分钟。当我儿子跑到家时,我已经醒了,坐在厕所里抽烟,看月亮,怀念孙成山。我会听到剧烈敲门的声音,黄艳华也被吵醒,跟我一起出来。我打开门,我儿子一身汗站在外面,惊魂未定,但毫发未损。他哭着说他被抢了,我会把他抱住,我说,没事儿,别害怕。
但眼镜就那样把他骗到副驾驶,让梅博山把他给杀了。我操他妈。他没有看到我儿子才十七岁,他没有一丝挣扎。他理智极了。他担心在主驾驶杀掉我儿子会发生事故,于是就像使唤一条狗一样,让我儿子带着生的希望配合他杀掉自己。
他不在乎。去他妈的,我养了十七年的孩子,我看作比我的命还要宝贵的孩子,他不在乎。我在车马店待了很久,一直到黄艳华打电话喊我吃饭。临走前,我对着两张春联分别磕了个头,我说,放心吧,接下来的事儿交给我了。
04
到家后,黄艳华已经吃过了,在房间里躺着,手里拿着一本小说翻看。
我吃了很久,吃完又看了会新闻,洗手洗脚刷牙,进屋已经是十一点多。黄艳华还没睡,小说看了一半,腰后垫了两个枕头。我晃了晃氧气罐,挺满的,问,别人来家换的?她摇摇头,就没用多少。我说,宾馆北头那家药店也给灌,挺近,我刚刚问了。她点点头。我说,以后要灌去那儿就行,过两天给你买个电车。
她撂下书,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没说话。我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说,原是我给业顺预备的,还有人捐的款,八万多,还是那密码。她问,这啥意思?我说,过完年我可能得出去一段时间。她说,不回来了?我想了想说,你顾好自己就行了,我给大姨子打过电话了,一星期让她过来一趟。她看了我几秒,没说话。
我脱掉衣服,刚进被子里又发现厕所的灯还开着,从门缝里渗出光来。我想起身,黄艳华却开口说话,问你个事儿。我说,问吧。她说,罗继红跟你有没有关系?我看她一眼,觉得奇怪,我师父啊?她说,我知道,不是说这个,他失踪,跟你有没有关系?
我盯着她。她避开我的目光,说,我昨天算卦去了,人家说这是报应。她看我一眼,流出泪来,人说咱儿子的死,是报应。我翻身躺下,没说话。她说,你说实话,跟你有没有关系?我说,算卦多少钱?她说,五十。我说,明天去把钱要回来,要不回来,给他两巴掌。她推了我一下,哭着说,你说,跟你有没有关系。我说,睡觉吧。她又推了一下,说,我就想听你说。我忍着脾气,说,没关系。她说,真没关系?我看着光从缝隙里一点点漫进来,说,真没关系。
正月初六,我从家里出来,临行前黄艳华给我煮了一盆茶叶蛋,我吃了两个,剩下打包。她收拾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给她分装药,忽然想起一事儿来,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卖茶叶蛋的大姐?她疑惑地看我一眼。我说,咱谈恋爱那会儿,四毛买俩,你还生气了。她笑了,说,那是谈恋爱啊?我说,你发现没,我咋感觉你俩挺像呢。
她停了一下,隔了一会儿说,人家孩子可没死。我意识到我说错了话,我说,我没那个意思。她说,我知道。我说,你俩都是好人,好女人。她拧紧塑料袋,冷笑了一声,对,咬牙受苦就是好女人,这是标准。我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她把塑料袋递给我,说,你是不是不重要,社会是,社会就是这样的。我说,社会会改变的。她晃了晃袋子,示意我接过去,说,我信,我等着那一天。
初七中午,虎子打电话给我,约我到棋牌室见面。我到了之后,他又开车载我到一个居民楼下,指着四楼一间房子说,就这间,家里好像就苏鸣敏还有她妈,门出得少,有时候会出来买菜。
我说,眼镜呢?他说,蹲几天了,没看到,我觉得应该在附近,这女的还抱着个孩子呢。我仔细看了一眼,又环顾了一圈周边,是个街道,路边挺空,车也少,没什么躲藏的地方。我问,你的人是咋蹲的?他说,啊?我说,开车还是人守着。他说,车也有,晚上也守着。我说,给我弄辆车,让你的人撤吧,太显眼了,回头出事儿,容易牵扯到你。
他点点头,行。又问,你确定干?我点点头。他说,他有枪,走南闯北也不是一般人。我说,我知道,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还有我儿子,他得偿命。磨蹭了一会儿,他搓手又叹气,说,我不知道说啥了。我说,没事儿。他想了一会儿,说,嫂子那边你交代好了。我说,嗯。他说,你放心哥,以后嫂子那边我能帮上忙的,肯定帮。我赶紧拦住他,你别说了,本来就深深浅浅的,你越说我心里越悬乎。他苦笑一声,挠着头说,哥,不行就报警吧,咱本来也不是啥大人物。我想了想说,兄弟,你看过《武状元苏乞儿》不?他愣了下,说,周星驰演的?我说,对,演得好吧?他说,没话说,我家里还有碟子呢。
我说,我最喜欢他坐着轿子爬长城那一段,他一个傻逼,经历了陷害、破产、羞辱、没饭吃,然后变成了一个心系天下的英雄,那眼神,那动作,真他妈绝了。他狂点头,是!是!我说,我做梦都想成这样的人,跟他一样,有一天突然醒悟,然后变了,眼神、动作啥都变了,成了个英雄,跟换了个人似的。他说,那谁不想啊。我说,但不是这样的,那都是演的。人会忽然间改变,但不可能变得彻头彻尾,就像你,活三十几年,有一天明白了一件事儿,然后第二天就把三十几年的习惯丢了,那可能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李哥,你想说啥。我说,我是心里没底。
虎子带人走了,我在车里盯着,期间一直拨打上次打电话但不说话的号码。刚开始能通,后来关机,再后来是无应答。这人肯定是陈世杰,他有话想说,但说不出口。他肯定威胁李业顺了,我儿子,才十七岁,虽然会打架,但他对待我和黄艳华听话又孝顺,怎么可能会帮陈世杰做事儿呢?
陈世杰以前开赌场,后来放贷,有手段,不是啥好人。怪我,当时给陈世杰送钱的时候不带上李业顺就好了。他肯定从那时候就盯上我儿子了,他威胁我儿子,让我儿子帮他做事儿,不做就把我的事儿告诉警察。一定是这样,我儿子不善向我表达,但我知道,他从小就帮着家里背负了很多东西。他是好孩子,陈世杰不应该。
但李业顺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又为什么自己主动提出来要帮我跑车呢?这也是陈世杰的威胁吗?或者是诱骗,为钱?还是一些其他的目的?对,陈世杰一直在骗李业顺。他是个孩子,让孩子办什么事儿本身就不需要给他理由,孩子很相信大人,更不要说李业顺。
我清晰地记得,当我自称为下凡的神仙时,他那充满尊敬的眼神,他虔诚地称呼我为“剑仙”,每天帮我擦拭并保管一把被封印了的桃木剑。他折服于我在坟地踢鬼的智慧和勇气,坚信砸缸的是我而不是司马光,对我杀了四千多个鬼子的战绩深信不疑。
一定是这样。他还是个孩子,只要稍微一句谎话就能把他骗进去,一定是这样。X你妈的,陈世杰,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定要盯上我儿子呢?
我一定会找到他,杀了眼镜后我就动身,不管他在哪儿。我会让他开口,听他说他是怎么威胁我儿子的,怎么骗我儿子的,这几年来他让我儿子干了多少件肮脏事儿。然后我会折磨他,一直到折磨死。
不能让他跟眼镜一起死是个遗憾。如果可以,我会抓到他们两个,我不会让他们轻易死去,那太仁慈了。我会让他俩面对面,捆在椅子上,用绳子绑一层又一层,牢固得很,永远也解脱不了。
我用小刀,匕首都算大的,削笔刀就正好。我一点点割他们身上的肉,每次只割一片,很小一片,先割眼镜,再割陈世杰,一人一片。先从大腿开始,再割小腿,然后肚子,然后手臂,然后脸,一人一片。我会准备两个地称,最好的,最精准,小数点一丝不差。我每天割他俩十片肉,或者二十片肉,直到割出我儿子的重量。想到等待他们的是漫长的折磨就让我兴奋。
我从兜里掏出BB机,想跟李业顺说两句话,再交代两句,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刚才想那么多,其实还是心里没底,总想找个地方寄托点东西。
初八一早,我见到苏鸣敏,长相挺年轻,纤瘦,抱着一个小孩从楼上下来。她去菜市场买了菜,三根萝卜,几颗西红柿,一条鲫鱼,菜量上看,家里人应该不多。她买完菜就回了家,没什么异常。我给段光辉打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途径能搞把枪,他说没有,又说可以帮我问,可能得一星期左右。我说,我等不起一星期。
晚上,苏鸣敏抱着孩子和她妈出来,到人民公园逛了一圈,马上就是正月十五开灯会,人民公园提前布置,人来人往,挺热闹。她们买了两根糖葫芦,一套女士棉睡衣,然后步行往家走。我把她们送到家后,又给段光辉打了个电话,问他打听清楚没有。
段光辉支支吾吾,说难,这年头都没有。我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办不成事儿,骂了他一句,把电话挂了。没多久,他给我打回来,说,我想了个办法,实在买不着,咱可以借一把。我问,枪这玩意儿上哪借去?他说,借马谦的。我说,你有啥办法?他又有点犹豫,说,是有点难,要不还是算了。我说,光辉,你信哥不?他说,信。我说,信你就帮哥这一把,我有计划,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咱干完这一把,哥让你挣大钱,这辈子都不会亏待你。他静了几秒,说,行,哥,我干。
此后几天,段光辉每天都会找借口约马谦出来。第一天马谦带枪了,但半路段光辉怂了,没敢。第二天第三天段光辉硬气了,但马谦没带枪。这一来一回把段光辉折腾坏了,找到我,说这活不能干,前后三次都没成,是老天爷在拦,这事儿从根本上就有错。
我劝了他几天,我也急,怕中间苏鸣敏走了,这次错过这个机会,再想动手就难多了。一直到正月十五,中午我让胡春丽炒了几个菜,跟段光辉喝了几杯,最后一次,成就成了,不成就拉倒,此后再也不提。
下午七点,我们在萧口村选了个地方,段光辉给马谦打电话,说有情报,晚上见一面,马谦答应了。挂了电话,我们又对了一下计划。马谦到了之后,如果带枪,段光辉就把人挟持住,到我们约定的地点接我。
接到我后,我下马谦的枪,段光辉把马谦绑上。然后我们回城里找苏鸣敏,拿枪威胁她。如果眼镜在本地,就去找他,拿枪杀了他,我们仨人再往外跑。如果不在本地,就让苏鸣敏领着我们去找,找到同样杀了,我们仨人再重新开始。我们复盘了好几遍,没啥纰漏,怎么处置苏鸣敏那都是细节了,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事儿,这些内容不用费心思去想。
十点半,段光辉又给马谦打了个电话,约定见面地点。我把段光辉送到地方,嘱咐了一遍,再掉头,往会合的地方开。农村没路灯,一到晚上就黑漆漆一片,但今天不同往日,烟花在天上疯狂地炸着,有近有远,轰隆隆一片,声似擂鼓,仿佛前奏。天被照亮了,麦子时而显出脸来,青绿一霎,随后熄灭,在眼前爆发出五彩斑斓的斑点。就像1999年那天晚上的车马店,我想。
我在会合点等了四十分钟,没敢抽烟,怕被人发现。但天的豁亮经常把我定格在旷野中,忽亮忽暗,很像拍照,爆炸声甚至很像按动快门的动静。一束灯光从乡道上射过来,靠近后,拐进我所在的这条小道。马谦车开得很快,刹车时身后带动一长串的土雾。
我坐上副驾,对上马谦的眼睛时忽然有些尴尬,我很僵硬地笑了笑。马谦说,李哥,这是什么意思?我说,马队,跟你借个东西。我看了眼段光辉,刀还在抵在马谦的脖子上,稍稍放下了心,伸手摸向马谦的枪袋。马谦往左挣扎了一下,说,李哥,你现在回头,还有机会。
我笑了笑,心想,这个说法也太官方了。
我说,回头?我一回头都是我儿子,你能帮我把我儿子变出来吗?他说,李哥,我也有孩子,才四岁。我说,我知道,你配合我,我有我的事儿要做,我不会杀你。他哭了,说,李哥,我也是个警察。我说,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他说,我求你了,回头吧。我没有说话,叹了口气,继续摸向他的腰。
马谦忽然扳下手刹,操纵起离合、油门和档位,加速往前开去。段光辉没有扶稳,“我操”一声往后跌去,他很快爬起来,把刀贴在马谦的脖子上,手直颤,扎了进去,马谦的脖子流出了血。我说,马队,没这个必要。段光辉大喊,停车!停车!我X你妈的!停车!
直到马谦挂上四档,我才反应过来。我去夺换挡杆,但我没有力气,连他的手都抓不住。速度跑了起来,爆裂风声在耳边震荡,四周的景色冲出一层重影。我流下了泪,我害怕了。这个关头,我害怕了。
我很想喊出来,就这样吧,我不借了,我不查了,我不报仇了,我不做英雄了,就这样吧。但我没办法出声,我怕我一张嘴会哭出来。刀尖划着马谦的脖子,鲜血淋漓,段光辉像疯了一样喊着,我X你妈!停车!停下!
我再次去抢马谦的手,用拳头使劲地锤着他的手背,车身在颤晃,但换挡杆却一丝不动,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段光辉忽然大叫起来,两颗树在前方出现,但马谦没有转向的打算。我看向他,发现他闭上了眼。
车迎面撞在树上,树干凹进驾驶舱,差点将车体一分为二。段光辉趴在地上,推我的脑袋,说,李哥,李哥。我感到晕眩,但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过去在我眼前浮现,1982年11月15日,我将我在药厂的师傅罗继红领到车马店。那晚嫂子不在,孙成山早已备好饭菜,一脸笑容地迎接罗继红进门。我在第二间瓦房墙角边坐下,守着一个挖好的土坑。
孙成山从前屋出来,看着我说,睡了,你来吗?我跟着他走,走到第一间瓦房时停下,抖着说,哥,我不敢。他说,凡江,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会明白,有些事儿是该做的。我说,哥,我真不敢。他说,你少想一些东西,烦恼也会少一些。我哭着说,哥,我没别的意思,我真不敢。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丝怜悯,然后点点头,没再强求,迈步进了屋。 又过十多分钟,他出来,吸了一大口气,坐在台阶上点了根烟,也扔给我一根,说,抽吧,抽完把人埋了。
我很想此时向马谦坦白,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什么英雄,我是个杀人犯。
晚了。
段光辉从后车门爬出去,大口吐起来,带着哭声。我解掉安全带,扣开内拉手,身体顺着间隙滑了下去。段光辉把我拉起来,跑到主驾驶,伸手探马谦的鼻息。我钻进副驾驶,把马谦身上的枪袋解下来。段光辉又爬进后车厢,捡起刀,就势往马谦脖子上扎。我喊住他,摇了摇头。段光辉说,哥,还有气。我摇头,说,走。
段光辉把我驾到车上,他开车,往外走。烟花不知何时停了,天空黑了,四周静了,麦子地又被照亮,恢复乖巧,一切照旧。
段光辉开得很安稳,车速不快不慢,路过一个个岔路和一台台机井,村庄安谧,土路平坦,什么都变得温柔起来。这时,后视镜里,遥远的那两颗树的旁边,粲然出现一团火。火焰被风吹拂,不停变幻,时而为花,时而似线,火星调皮地溅开,仿佛星星散落,要将世界一点点燃烧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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