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时大多数人迫于生计、无奈南下广东求得生路不同,我是自己放弃铁饭碗,抱着大干一番事业的梦想来到东莞的。
那是1993年的6月,彼时老家并无火车直达东莞,我得先坐绿皮车到广州,然后再换大巴车到东莞。
出发那天,气温高达40度,但破旧的绿皮车里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挤进车厢,我出门前精心擦过的皮鞋,早已被不知名的脚践踏得面目全非。
一开始颇有些心疼和愤怒,旋即便心中释然了,想我毕竟与这些面容憔悴,扛着大蛇皮袋的男男女女不同,我此番出来,定然是要大展身手的。
我是八十年代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在老家安徽顶尖的名牌大学,读的是贸易专业。毕业后,轻松被分配在我们地区(后改为市)商业局下属的一家贸易公司。
那时改革开放已好几年,但公司商业操作还是实行计划经济那一套。面对遍地开花的个体户,国营商业经营方式和管理手段的僵化落后暴露无遗。
加之单位里人事倾轧,一些会“来事”的人混得风光无限,经济上损公自肥捞得钵满盆盈。我这种埋头干活的人,则处处落不是,几年干下来,心底憋屈愤懑与日俱增。
当年的大学生都是百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我这样的农村娃,能从名牌大学毕业,还在城市端“铁饭碗”,那是祖坟上冒青烟的荣耀!父母只顾在亲朋好友前骄傲,无人体会我内心苦楚。
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在死气沉沉却勾心斗角的单位,窝窝囊囊混时日,分房成家如水中望月。终于,在又一次与单位小头头促膝长谈时,我下定决心,办了停薪留职。
这念头数年来一直在心里翻滚,我只等一个恰当时机而已。报纸上天天说沿海地区的开放热火朝天,“深圳速度”和“蛇口模式”,早已经被街上烫着大波浪、穿着喇叭裤的时髦青年带回了老家。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我心潮翻涌。
虽是第一次出远门,但我懂得如何做好功课,找打工经验丰富的朋友打听清楚,一路上啥事不能干,啥人不能粘了然于胸。所以两天两夜的路程,除了绿皮车的脏乱闷热、广州火车站的人头攒动外,竟也无太多意外事情可说。
我到达东莞的第一站是黄江镇,说实话,下车第一眼望去,心里极度失望,荒草地里一条尘土飞扬的路,两边是破旧的民房和东倒西歪的芭蕉林,与报纸上那个遍地工厂遍地黄金的广东,似乎毫无关系。
好在我运气不错,只看了两天招工广告,便被一家港资手袋厂录用。因我在老家单位有采购经验,岗位直接定为采购总监。
初来乍到,我对于广东工厂管理模式尚不清楚,亦不是很懂采购总监到底是何等级别。当那个招聘领导问我想要多少工资时,我犹豫许久,忐忑说六百块。那人愣在当场,我心中一紧,莫非自己说太高吓到人家了?
谁知那人当场决定录用我,明天即可上班。我平日自诩沉稳冷静,但那一刻亦喜不自禁,只觉心脏狂跳,对东莞的不满与偏见一扫而光,对那人感恩戴德,内心认定他是我命中贵人。
在老家单位,我最高的时候一个月也才一百一十多块,这里六百块一个月人家答应得如此干脆,我再次庆幸自己停薪留职南下广东的决定,是真的做对了。
然而这庆幸只持续了半天,我便迎来了当头一棒:原来采购总监是公司除了老总以外,职位最高的三位管理人员之一,另外两个是分别是招聘我的人力资源总监,和管整个工厂生产的生产总监。
而他们两个,工资最少的那个都拿到了2000块一个月!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昨天听闻自己可以拿到老家六倍的工资,有种喜从天降的兴奋。今天同样的工资和人一比,又让我后悔不迭,无奈白纸黑字的合同签了,已成定局无力回天了。
不想更多难题却在后面,港资厂老板不讲普通话,公司员工都以讲白话为荣。我日常工作还能普通话加比划应付,可一到会议室就傻眼。大家明明老乡坐在一起,张口却仍是白话招呼,我如听天书,四顾茫然。
好在工厂的采购流程,与原单位采购事项大同小异。虽有诸多细节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终究是花钱买东西,货比三家的套路。我一边和同事搞好关系多问多学,一边随身带纸笔勤记苦练,采购总监的工作,总算安排得有惊无险。
半年下来,我经手的各项事务竟然也有声有色,令老板大感欣喜,例会上他提议将我工资加到1200块。这工资若放在老家,比我一年收入都高,我却再无初到东莞时的惊喜。
一方面我对白话实在无感,短期内学会定是无望了,如此一来,公司会议上我依旧只能呆坐或靠同事“翻译”。另外工厂虽人多事杂,但具体到个人,工作内容都大同小异,无非跟进流程处理异常,我所知所学,于工作而言所用不到十之二三。
我再次心思活动,囊中小有积蓄,亦觉对东莞工厂求职招聘轻车熟路,再闯荡一番未尝不可。如此便递交辞职申请,香港老板大为诧异,但挽留不住也只得批准。
不曾想此番离职,竟成了我南下东莞巨大的转折,诸事从此急转直下,一度令我措手不及。
先是求职不顺,似乎老板们都事先约好,对我的履历与经验视而不见,面试偶有相谈甚欢却始终无下文。接着囊中羞涩直至一日三餐捉襟见肘,让我见识到钱在广东,有多不经花。
最落魄的时候,我住进了“难民房”。大房子里面密密麻麻挤着几百个无处可去的人,白天靠馒头和水充饥,晚上乱七八糟睡在地上。虽然条件恶劣,但在这里不会被当“三无人员”抓走。
那是我南下最昏暗的一段时光,自信与希望尽失,眼里只剩下生存一件事情。晚上穿流浪汉衣服入睡,白天换干净衣服面试工作。
这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光亮,便是我在难民房里结识的一帮好友。大家相互接济彼此照应,夜间睡在一起防止贵重物品丢失,白天互通面试机会,有面试成功者便一起庆祝。
这帮难兄难弟里,数河南人张桂军与我最为要好,在我最困难之时,他把仅有馒头分我一半,令我认定了这个兄弟。年底我在大朗一家参台资灯饰厂入职后不久,他亦在我的介绍下办理了入职,但不想这里却成了我们友谊的终点。
工作稳定之后,我仍然惦记着难民房的朋友们。每逢节假日,我都会买上食品水果,去难民房看望曾经的老朋友们,与他们叙旧,为他们打气,共同感怀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
每次我都喊张桂军一同前往,他却次次都拒绝,似乎对那段记忆避之不及。我不好强求,但也渐渐听到他的一些不好传言。
共患难的那段日子,也许是他没有机会,亦或是我无暇关注,进了工厂后,张桂军表现出来令我颇感陌生的一面,他时常利用手中职权欺负女工。
九十年代的广东,治安极差,大白天走在路上被打被抢的事司空见惯。天色稍晚男工出门都不敢轻易落单,而那些无依无靠的女工,出了工厂大门,几乎就等于把命运交给了未知数。
管理生产的张桂军正是利用了这点,胁迫手下稍有姿色的女工,若有不从者,他便找机会将其开除。因不是同一部门,我对张桂军的所作所为,一直是略有耳闻,但并不知实情。明里暗里劝说过几次,他拒不承认,我也只能作罢。
直到一天,一对年迈夫妇来到厂门口哭诉,说他们女儿失踪几个多月。此事在工厂引起不小轰动,几名台干介入调查,得知这个叫孔二霞的女工,已于两月前被张桂军开除,是出厂后失踪。这之后工厂出来规定,主管及经理开除女工需要向台干报备,张桂军似乎有所收敛。
但我们都未料到,他会用另外的出格方式,继续我行我素。
那日我外出见供应商,中途接到张桂军求助电话,委托我代他送一件物品。待我赶回工厂,却见张桂军颇为狼狈地坐在厂门外路边。我问他为何不在厂里,他说已被工厂除名。
我大为吃惊,细问方知,他不久前又盯上公司新来跟单员,几番骚扰不成,他不知用何方式偷拿了人家学历证书。张桂军自以为如此便有机会拿捏小姑娘,不想这女孩哥哥是东莞一位资深人力资源人士,在行业内颇有点影响力,电话打到工厂人力资源部,张桂军很快被叫进了保安室。
台资厂的保安室,是令所有员工都闻风丧胆的所在,从张桂军衣衫不整和行动困难的样子看,这次被打得不轻。那个跟单小姑娘早离开了工厂,所以张桂军请求我帮他归还学历证书。
按照电话上说的地址,我见到那兄妹俩,他们对我竟极为客气。我亦坦诚说明与张桂军是朋友,并讲了之前患难经历。那哥哥只说他与东莞人力资源的朋友均打过招呼,至于张桂军以后能否在东莞继续混,只能看他自己造化。
我蔚然叹息,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也无能为力。不堂堂正正做人,张桂军的结局也算是罪有应得,而这结局对那些无依无靠的女工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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