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三月辽沈失陷,经略袁应泰等一众文武官员与十几万大军尽丧。面对惨败朝堂衮衮诸君认为,收拾残局只能靠被斗争下岗的前经略熊廷弼了,理由是“守辽一年,奴酋未得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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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就是众所周知的历史,由于经略熊廷弼和巡抚王化贞之间严重的分歧和矛盾,不仅辽东之地未能收复,还导致广宁溃败且两人坐死罪。那么导致“经抚不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细究起来,这个“坑”是大明和努尔哈赤一起挖出来的。

努尔哈赤起兵叛乱后,明廷针对辽东和关外的军务设置有三个职务,蓟辽总督、辽东经略和辽东巡抚。总督负责沿长城(山海关至居庸关)防御并拱卫京畿;经略以辽阳、沈阳(河东)为基地剿平女真;巡抚驻防广宁“专制蒙古、镇守河西”并协助经略平叛。

这三个职务互相之间有重叠,但又没有明确的上下级或统属关系(各自节制自己辖区的驻军)。

努尔哈赤侵吞河东后,不仅经略殉国、广宁成为一线,“辽东经略”也失去了其主辖区。因此在熊廷弼重新出任经略的这三个月空窗期,经略一职就暂由辽东巡抚薛国用署理。恰巧薛国用又重病难以履职,其职责实际是由广宁右参议王化贞在履行。

丢失河东后,朝野内外普遍认为辽东将一溃千里,河西也不可守。在人心浮动之际,王化贞积极聚集溃兵、收容逃民并构筑新的防线,在他的一番努力下河西局势和人心日趋稳定。因此薛国用病退后,因功接任巡抚一职的王化贞不仅成为明廷在辽东的实际话事人,朝廷发往关外的援军、军事资源也都汇集于巡抚帐下,所以王化贞也多少觉得后面上任的经略有“摘桃子”的嫌疑。

“辽东经略”已失去辖区沦为光杆司令,经略又不能直接指挥巡抚和总督,那么还设置经略干什么,新的经略又如何履职?所以五月熊廷弼到达京师时,朝廷已经有一种新的声音。如吏科给事中薛凤翔提出,强化和扩大巡抚职权,不再设置经略一职

熊廷弼本人也以会影响辽东巡抚“便宜行事”之权、坏收复辽东大计为由,奏请朝廷依从薛凤翔的提议,不要再另设辽东经略一职。

注:熊廷弼出山晚的主因是他本人多次拒绝了朝廷的征召,天启亲发敕谕肯定其在辽功绩、检讨自己过错并直言会处理当初发起弹劾的官员后,熊才赴京觐见。

“便宜行事”是指在事先许可的范围内可不请示朝廷、皇帝直接裁决(朝廷保留事后议功议罪的权力),这是明朝巡抚、总督的核心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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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朝廷能根据实际形势,变更、重新规划辽东地区的官署设置以及针对女真的军事指挥权限么?

首先,明廷对各地封疆大吏的态度简单说就是,“分而化之、互相掣肘”。朝廷和皇帝不愿意地方拥有太大的权力。相对于让封疆大吏号令一方,皇帝更愿意官员们互相掣肘,保皇权安全尔。所以让经略直接节制巡抚,对于朝廷来说是个很难做出的决定。

例如崇祯初年设置了最大的地方官职“蓟辽督师”,但袁崇焕能直接号令的部队主要还是关宁军。他没法越过蓟辽总督刘策、蓟州巡抚王元雅,甚至是蓟镇总兵朱国彦,去直接指挥归属蓟镇的明军。

其次,各地封疆的级别、辖区、权限,基本都是依据朝廷战略方针、派系权力分配等而定,也不是谁一两句话就可以推倒重来的。

所以根据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疏》,天启在六月初六正式任命熊廷弼为辽东经略并下旨“山海设经略重臣,节制三路(广宁、天津、登莱)水路官兵”。

注:熊廷弼也不能直接指挥山海关驻军,他的本部兵马只有离京时天启划拨的5000京营士兵。

不让熊廷弼直接坐镇一线并掌控聚集在广宁地区的军事资源,只在名义上将辽东巡抚麾下兵马划拨给经略指挥,实际上却是让经略和巡抚通过“友好协商”这种非统属的“柔性配合”来实现协调、合作。

因为朝廷并未剥夺或者限制王化贞的“便宜行事”之权,在未获王化贞许可的情况下,熊廷弼根本就调遣不了王麾下的兵马(需要行文兵部由朝廷下令),更别说依据自己的规划来进行战略部署了。

熊廷弼上任之初在找朝廷讨要粮饷、援兵上还能和王化贞协商、配合,但二人很快就在战略和职权上产生了裂痕。

七月十一日,王化贞单方面向朝廷奏报了军事计划。先沿三岔河构筑防线并作为前进基地,待援兵汇齐后大军出击一举荡平女真。在阐明军事部署之外,王化贞又在附于奏疏的密奏揭帖里提出了职权责任问题。

王化贞指出由于之前经略缺位,自己的很多布置都是在代经略行事(意指自己之前承担了不该负的责任)。如今熊廷弼上任,为配合经略完成复辽大计,自己可以继续代其部署(关外兵马都在自己麾下,熊是光杆)并向其汇报,但是号令应该算作经略发出。

什么意思呢?王化贞不愿意放弃他的“便宜行事”之权,希望“光杆”熊廷弼站一边安静看戏,由自己来主导辽东军务。事后算功劳时可以让熊廷弼“分桃子”,但熊廷弼也必须承担相关部署、行动的领导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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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臣们的票拟意见很微妙,没有评论王化贞方案的优劣,而是打起了太极“各有职掌,事任难分 … 未竞事宜,参酌布置”。暗示王化贞,他的要求朝廷没法直接答复,先找熊廷弼商量好后再上报。

熊廷弼既不同意王化贞的军事主张,也接受不了王化贞的越权。他先是从军事角度尖锐批评了王化贞的方案,其后直接阐明了他眼中的职权划分。巡抚负责军马钱粮和临战指挥,他这个经略则负责战略谋划和部署。

朝廷基本同意了熊廷弼的职权主张,“其本镇应行事务,随宜专制,不得诿卸”,军事部署上也倾向于熊廷弼的先收缩固守广宁。但一个突发事件,让熊、王二人的天平倾向出现了逆转。七月十九日,王化贞任命的游击将军毛文龙率百余名下属获取了“镇江大捷”。

毛文龙的胜利,既让王化贞对自己平辽信心更足,也让他在朝堂获取了更多声望和支持,进而更有心与熊廷弼争夺在辽事上的话语权。

在这种背景下,熊廷弼给王化贞的一封书信进一步恶化了两人的关系。

在信中熊廷弼先提两人之间的旧情,指出当年二人在辽东共事一年多,推心置腹没有矛盾。现在自己一被任命为经略,你怎么就不愿意接纳自己意见了?不论熊廷弼是什么意思,王化贞大概率觉得熊廷弼在指责他“眼红”。

接着熊廷弼开始历数王化贞的失职,如没有安排好后勤,导致前线官兵军粮不济而挨饿。战马选练不当,影响作战。驻兵河(三岔河)上浪费兵力不说,到了冬天还要额外消耗人力、物力去凿冰(防后金骑兵直接过河)……

最后,熊廷弼又重点指责毛文龙的行动破坏了他的谋划(时机成熟后多路同时出击),而且责难王化贞仅凭侥幸的小胜,就幻想一战功成并光复全辽。

熊廷弼似乎也预想到王化贞看信之后的暴怒,在信尾专门说到自己知道王化贞看后必然又气又恨,但希望王化贞能平复心情好好思量并体谅他的一番苦心。如熊廷弼所料,此信成为两人矛盾激化、关系破裂的标志。

此后王化贞行事别说和熊廷弼商议,甚至都不愿意知会他;对于熊廷弼的各种提议别说接受,他还要逐项批驳和嘲讽。例如关内援军的称谓是“平辽”还是“援辽”,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王化贞都能和熊廷弼争论一个多月。

越来越严重的经抚不和,朝廷也不是看不见、意识不到其危害。但朝廷还是不愿意变更或者重新划定经抚的设定,仍然希望通过某种非统属的方法来让熊、王二人搁置分歧、通力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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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熊廷弼自己之前提出的同功罪,兵部尚书张鹤在十一月向天启提出了辽东巡抚和经略“功则同功,败则同罪”,希望用利害关系将二人捆绑在一起,迫使他们主动合作。天启认同了此方案并向熊、王二人下发了明旨。

这个办法确实有效果,只是不是朝廷想要的效果。

“同功同罪”后王化贞愈发不想搭理熊廷弼,觉得这个光杆司令应该认清形势,跟着自己蹭功劳即可,别来碍自己事。而熊廷弼也没有受到好影响,广宁溃败后熊廷弼之所以敢直接弃守关外,有王化贞一起背锅,不能不说是他做决定的依仗之一。

除此之外,朝廷和皇帝放任王化贞折腾还有个原因,摆脱不了“省钱”的诱惑。

熊廷弼和王化贞二人在辽事上最大的区别是“熊主守、王主攻”。从萨尔浒开始朝廷在辽东一年要支付五百万两以上的军费(高峰时七百万两),所以愈早结束征剿并遣散军队就越省钱。

因此从万历朝开始就被钱折腾得焦头烂额朝廷和皇帝,看到王化贞的“以六万一举荡平”时怎么可能不动心?天启二年一月十二日,关于如何处理“经抚不和”的九卿科道廷议就真实反映了朝廷的倾向。

与会八十一名官员,明确支持王化贞的27人、不置可否(中立)的52人、支持熊廷弼的只有2人。不是觉得大明可平推女真,只是觉得万一王化贞就成了呢 ……

这并不是无根据的猜测,萨尔浒时朝廷逼迫杨镐冬季出兵、熊廷弼初任经略稳守河东却被弹劾下课、袁崇焕能用五年平辽“俘获”崇祯、崇祯强命洪承畴出兵 …… 面临省钱诱惑时,明廷的选择就没有改变过。

编者注:

天启二年一月廷议后兵部原本打算上奏天启,赐王化贞尚方宝剑命其专管广宁及辽东军务,熊廷弼改用他任。但时间没站在熊廷弼一边,当月二十日努尔哈赤率大军直奔广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