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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回来那天,给我带了可乐,黑水冒出来,喝一口是甜的;第二次他回来,带着一把枪,说他马上就要发财了;他带着我站在村口,开了一枪。

那一瞬间我崇拜过他。可我没想到,他最后一次回来,掐死了我爷爷。

我一定要找到他,并且杀了他。

前文回顾:

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连载继续,敬请追更。

第伍章·王行运

01

1976年,我出生,名字是我爷爷给取的,青松。没什么特殊的含义,我的字辈是“青”,“松”来自于一部戏,豫剧,戏名他也忘了,只记得两句词,“青松巍峨,大雪无痕”。

自打我记事起,我爷爷就喜欢听戏。他有个好嗓门,但胆子不大,不敢把这项能力显露出来,怕让人觉得浮。他常说,庄稼人,一辈子的心思只有种地,其他事儿可以拿来说,但不能寻思。因此他就只是听,听也假装不懂,别人若问他,他便说,听个解闷儿。

小时候我不喜欢戏,太吵,听不懂,还长。我喜欢电影,《谭嗣同》和《血战台儿庄》,《破袭战》也不错,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上战场,使一把三八大盖打鬼子,最好能有个狙击手的瞄准镜。这个梦想一直延续到我十二岁,七年级,我头一回因为历史书上的插画听课,结果老师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日本鬼子早死完了。

郝华明是我爸,亲生的,眼睛像,眉毛像,村里的大人们见到我,总会说,这小子跟华明长得真像。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家像是他的旅馆,我五六岁的时候他就走了,说去打工,等回来了,给我买很多好吃的。他走的时候牵走了家里的牛,那是头大黄牛,我记得深,瘦,老,鼻环生锈了,坐它身上,颠簸中能闻到铁臭味儿。我没有妈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从未问过为什么,我爷爷说,人在世上,一切的东西都不是选择,是安排,就像有人天生长三只眼睛一样,是命里带给我的,没办法改,我只能接受。

郝华明是离家一年后回来的,或是两年,1982年,1983年,我记不清了,总之不是春节。那是个秋天,我在村后的小学读一年级,或者两年级,只有一位老师,三堂课,语文、数学和历史。他是晚上回来的,那时我正向爷爷背诵九九乘法表,他来敲门,爷爷打开,马上又关上。他粗鲁地推开门,跨过跌倒在地上的爷爷,进入屋来,四处打探,待看清这个家仍和过去一样贫瘠之后才发现我。他的身上有酒味儿,大大的眼睛往下垂着,没有带任何东西,看着疲惫,却又贪婪。

他说,乖儿,你爹回来了。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这孩子,还怯生了,我是你爹,喊爹。我说,爹。他乐了一下,很潇洒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一沓钞票顺着口袋散在床上。他将烟叼在嘴上,示意我用洋火帮他点。他说,好好孝顺孝顺你爹吧,你爹马上就死了。

我帮他点上,他满意地拍了拍我的头,从钞票里抽出几张来,说,爹来得急了,没给你买玩意儿,那叫啥来着?喝的?我说,可乐。他说,对,可乐,你自己买吧。他未等我回应就转过身去,好像他要做的已经做完了。他坐到板凳上,抽烟,马上又走向橱柜寻找吃食。他发现了剩菜,闻了闻,然后端着去厨屋烧火加热,爷爷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出去。

那天晚上,我抓着几张钱睡着了。醒来时天还没亮,爷爷正往被子里钻,我问他,爷爷,我爹呢?他说,你爹死了。我能听出这是气话,但我没有问,只能缩起来,用汗水把钱攥湿。他说,以后有人问你,你就说你爹死了。我问,啥时候死的?他说,现在死的。我没说话。他躺下,看着房梁,叹口气说,你爹把咱家地、还有他自己给卖了。

郝华明再次回来是1985年的冬天,那是天晚上,爷爷去隔壁村听戏,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他是翻墙头进来的,驼背了,比过去还瘦,像个纸片子。他摸进屋里,小声喊我的名字,问我,你爷爷在不?我说,不在。他松了口气,喊我过去,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罐子。他晃了晃,眨着眼问我,知道这是啥不?我摇头。他扣开罐子上的拉环,伴随着一阵放气的声音,一股黑色的水就涌出来。他连忙吸了几口,把罐沿都舔干净,又问我,知道是啥了不?我说,可乐。他满意地“嗯”一声,递给我,说,喝吧,村里没卖的吧?我点点头,喝了一口,入口是苦的,有气,咽下去便变得甜津津。

他靠在椅子上,点了根烟,看着我说,好喝吧?我说,好喝。他说,好喝多喝点,都是你的。我又抿了两口,然后端着,我想等爷爷回来了一起喝。他问我,你喜欢啥?跟爹说,爹下次给你带。我仔细想了一遍,方便面、火腿肠,能吃一块软糖也不错。我摇了摇头,没喜欢的。他说,玩具车喜欢不?啥车都有,塑料的,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我摇了摇头。他说,衣服,城里衣服都带花,也是五颜六色的。我摇头。他不死心,继续说,吃的呢?书?连环画?我说,那就连环画吧。他问,要啥样的?我问,有啥样的?他说,那太多了,有武打的,有外国的,反正不少。我说,那就武打的吧。他说,行,爹下次给你带。我点点头,看着他。他说,喝呀,一会儿气跑完了。我喝了一口,想问问他,这些年他都去哪儿了。

他把烟扔进院子,搓了搓手,起身走动了两步说,咱家棒子卖出去了?我说,嗯。他问,卖多少钱?我说,不知道。他点点头,在屋里逛了一圈,问,你知道你爷爷把钱放哪儿了不?我睁了下眼,没说话。他说,你爹我有点事儿,急事儿,得用钱,不白拿,用完就还回来了。我问,啥事儿?他说,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钱在哪儿呢?我说,我不知道。他说,那你还问我啥事儿。我看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动,说,我爷爷说你把地给卖了,说你玩牌,牛也没了。他说,你爷爷瞎说。又说,乖儿,钱在哪呢?你肯定知道,一个星期我就还回来了。

我说,我爷爷说了,不让我听你的。他又点了根烟,焦躁地说,你就听你爷爷的吧。我生的你,你跟他亲跟我亲,以后你爷爷死了,不还得我养你吗?我还给你买可乐呢,上次我来,还给你钱呢,你就这样孝顺你爹啊?我低下头,没说话。他踢了我一下脚,说,青松,快点,别腻歪,在哪呢?我想了想,问,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他说,可不,还用不了一星期呢,下次我再回来,保准给你买好吃的。

我站起来,小心地把可乐放在桌子上,拉开橱柜,打开里面的夹板,从里面把爷爷的布袋钱包拿出来。他抢过去,把粮票和油票跟钱分开,扔在地上,数了数,说,才六十来块钱啊?又问,还有吗?我摇头,他叹口气,收起钱往外走,我在他身后跟着,出了屋,到了院子,他一个飞步爬上墙头。我喊住他,说,爹,一星期。他回头看我一眼,说,知道了,瞧好吧。我又喊停他,说,我还想吃个糖,软的。他笑了笑,笑容让人心安。他说,行,记住了。

1989年农历正月初七,时隔三年,郝华明第三次回来,他胖了,这是个值得欣慰的事儿,头发像是烫了,穿着西装,大晚上的,也戴个墨镜。他拉着两个箱子,有轱辘的,像两辆小车。腰里分别别着两个寻呼机,一个白色,一个黑色,十分气派,连村长也才只有一个。他从大门敲门进来,见我便大声呼唤,一点也不避讳大家以为他早就死了。爷爷跑出来,试图关门,但没有成功。他把一个箱子甩在院子里,拉着另一个箱子抬脚往屋里走,嘴里嚷嚷着,赶了一天路,饿死我了,给我弄点饭。爷爷没有回应,而是失望地看着我。

1985年,我第一次喝到可乐那天,爷爷赶戏回来得知情况后,什么也没说,没有惩罚,没有教育,只是叹气。睡前他说,这事儿怪我,不听戏去就好了。又说,你要记住,他不是你爹了,你不能信他。那天之后,无论近或远,爷爷再没去听过戏。

郝华明从屋里露出头来,招呼我,儿啊,过来看爹给你带啥了。我看了爷爷一眼,硬着头皮走过去。他已经把箱子打开了,里面塞着方便面、火腿肠、桃酥等一些吃食。他把一包方便面扔给我,说,电视上是不是这个?三鲜伊面。我说,是,大骨汤,更浓郁。他“哈哈”一声,说,吃吧,撕开直接吃,有的是。我撕开,立马闻到一股炒面的焦香味儿。爷爷走进来,说,华明,你别折腾俺们爷俩了行吗?他看爷爷一眼,站起来,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沓钱,都是新票。他边数边说,上次拿你多少钱?六十?给你六百。

爷爷问,哪来的钱?他一直举着,我期盼地盯着,希望爷爷能收下来。他说,你打听那么多干啥,给你就拿着。爷爷说,你回来干什么?他说,净说废话,爹,回来能干啥?过年呗。爷爷说,你别管我叫爹,我不是你爹,咱俩不认识。他静了几秒,说,行,你不是我爹,青松总归是我儿子,我看我儿子,不犯毛病。爷爷说,你跟我们家没关系。他看着我,扣了一下我的下巴,说,儿子,喊爹。我抬起头,跟爷爷对视,话出了口才觉得难堪。我说,爹。

郝华明在家里待了十多天,都是每天晚上活动,遛弯、抓野兔、看电视或者去城里游荡。他的另一个箱子里是一台电视,天线伸出墙头去,能收到三个台,一个本地台,一个中央台,最后一个是艺术频道,半夜会放日本的电视剧,叫《阿信的故事》。他外出时会带上我,每次都是。

我跟他去了四次城里,西关街有个录像厅,老板他认识,姓高,是外地的,三十来岁,穿貂,也烫头。郝华明让我喊他大爷,还说,有事儿了就来找你大爷,你大爷厉害,啥事儿都能给你办。录像厅我一共去了三次,每次,高大爷给我单开一间小屋,让我看动画片,他们在屋外玩牌。那段日子挺开心的,对我而言,可能是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刻。

爷爷没有说什么,他是个沉默的人,他信奉着少说多做,而且自有一套理论,那是戏剧、生活和经历叠加起来感悟而生的。他不喜欢热闹,除了听戏,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所以没有关系亲近的人,连邻里日常的问好都会在他脸上看到疲惫。有时我会想,哪怕全世界只剩他一人,他也会过得平常和自在。他最常说:“多说无益,自己慢慢悟吧。”

89年元宵节那天,看完电视后,郝华明领我到地里散步。村前有个大土丘,年前村里人挖的,打算开春填沟渠,地理位置很好,坐在上头,能看到全村的面貌。人都睡了,村里黑漆漆的,没一点亮光。他摸黑瞧了我一眼,笑了。我也笑,问他,爹,你笑啥?他说,笑你呗,多吃点,看你瘦的,跟个小鼻嘎似的。我咧开嘴,笑笑。他说,给你爷爷说,多幺点肉,我以后常回来,不用操心钱。我说,行。他拍了拍我,继续说,下次回来,给你领个妈妈。我说,真的?他说,可不真的。我窃笑了一声,看面前黑漆漆一片。他点了根烟,突然问我,你上次让我给你带什么回来?我想说连环画,但还是说,忘了。他说,想想。我假装想,后说,真忘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扔我身上,说,看你这记性,故事书,是不?我说,是,对,故事书。他拱了拱我,看着书说,《连城诀》,可好看了。我翻了一遍,揣进怀里,说,我明天起来就看。他满意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看着村庄抽烟。

没一会儿,他又说,爹能让咱村亮起来,你信不?我说,现在?他说,对,就现在。我笑笑,不信。他也笑笑,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凑近看,是一把枪。他说,把耳朵捂起来。我便捂起来。他将枪口对准村的方向,拉动套筒,又看我一眼,说,捂好了没?我说,捂好了。

“轰”的一声,骤然闪出一簇白光,在我眼前爆炸开来,余音不断,且音量不减,在田野中晃荡,好似一只逃跑的兔子。我愣住了,光、声音都很巨大,难以负荷。这时他拍醒我,兴奋地指着前方,大声说,青松!看!看!亮了!我往前看,最先亮的是焦米棍家,然后是郝青奥家、郝青宇家和程琳琳家,住在当间的程向伟家接上,传到袁佳丽家……光像是有了生命,像传递火把一样,一路蔓延,从村头亮到村尾。

02

89年正月十八,开学第二天。我升到了六年级,只有一个班,班里只有九个人,其余的都转进了乡镇学校,留下的要么混时间要么家里没钱。晚上多了两节自习课,要上到八点。放学后我跟程琳琳一起回家,边走边讨论前天的枪声。村里人都知道了这回事,正月十五,晚上哪里打了枪。村里还调查过,当然没什么头绪,因此众说纷纭。程琳琳说,她爸说是有人杀人了,把人埋起来了,所以才找不到。我一边听,一边忍着笑,我挺想告诉她,枪是我爸打的,不知道为啥,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很骄傲。

我家的门反锁着,院里有脚步走动的动静。我敲门,喊爷爷,好几下,好几声,没有动静。我绕到侧面,发现墙头倒了半扇,泥块碎成小块,散到路边。我爬上墙顶,看到院子有四五个大人,村长和书记坐着,另两个男人和爷爷站着,都在抽烟。我翻下去,喊了声爷爷,然后依次村长、书记。

村长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他们脸上都很凝重,我爷爷也是。我进了屋,发现屋里乱得连站都困难,衣服、桌子、电视机,全都被拖拽出来,只剩下一个行李箱,掀开,倒在地上。我挤进去,揪着书包带子,不知道该干点啥。我听到书记说,老全,你是不是在这胡诌人呢?我认识他,他以前是队长,我家的地就是卖给他的。我又钻出屋去,警戒地看着他们。

村长发现我,问我,青松,你知道你爹能去哪儿不?我说,不知道。他说,这几天,你爹都领你上哪儿去了?我说,我爹没回来。村长叹口气,看书记,说,这咋整吧。书记看我一眼,又看向爷爷。爷爷说,青松,跟村长说吧。我哭了,说,我爹没回来。爷爷第一次发起火,喊道,就是贱命!赖狗送不上墙头!

村长拦了一下,行了,小点声。又转头对一个人说,老牛,这事儿咋办?叫老牛的人说,难办,人没死,查到咱都跑不了。侵占国家资源,你俩当官的,肯定比我懂得多。村长叹口气,问爷爷,回来几次了?爷爷说,两次。村长说,两次这次才说?爷爷看我一眼,上次没赶趟。书记皱着眉头,烦闷地说,他都跟我保证了,再也不回来。村长撇他一眼,说,跟个赌鬼讲条件,你这政治,真白干了。另一个大汉说,那找去呗现在。村长说,上哪找去?你咋找?大汉指着我,他知道,问他。村长看我一眼,又叹口气,说,算了,城里不比农村,他还有枪。又跟爷爷说,下次他要再来,第一时间跟我说。爷爷说,知道了。

我躺在床上,心里有气,委屈,眼泪一直流。爷爷从屋外进来,拾掇了下屋子,然后站在我身边,良久。他说,起来吃饭吧。我不说话。他说,你也不小了,得懂点事儿。他说,有些东西你也该知道好孬了,认识晚了,能跟你一辈子。我爬起来,哭着说,是你跟他们说我爹在家的。他说,他不是你爹。我激动地说,他是我爹,他就是我爹。他叹口气,转身,到堂屋门前坐下。我趴在床上,“呜呜”哭。

半晌,我哭累了,他又进来,说,他是你爹,为啥不带你走呢?我没说话,心里较劲。他说,他是你爹,两次回来,为啥都不是为了你呢?我说,他就是我爹。他喊,你没那个爹!我喊,他就是我爹!他气得发抖,右脸一阵痉挛,粗重的鼻息填满整间屋子。我半跪在床上,握着拳头,恶狠狠地跟他对视着。他的眼眶竟然红了,睫毛闪起来,他咬着牙说,有钱没钱,人得本分,生下你爹是我造孽,但你不能成为他。他说,你永远,永远都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我忽然松懈下来,力气没了,好像身体都变小了,看着他,只感到雄壮。他说,我老了,什么也给不了你,只能让你不走歪路。

几个月后,我翻弄郝华明留下来的行李箱时,在拉链夹层里发现了那把枪。我模仿他的动作按下释放仓,弹匣退出来,里面还有五发子弹。我没有告诉爷爷,把枪藏了起来。那枪沉甸甸的,枪管有褪色,拿在手上老往下坠。长大后我总会想到这件事。我十几岁的时候,握着一把枪,感到重量,心情却很轻快。每次举起,枪口都会埋低,我却总想着把它握正,握直。我不恐惧,而是兴奋,并且有无数次的念头想把子弹射出去。

1992年,我十六岁,辍学后加入了孙刘村治安保卫委员会,全天班,主要工作是巡逻和打扫卫生。组建保卫队的目的并非保卫,而是为了向政府要拨款,所以队里在职八人,实际只有四人,算上我,还有两人分别是郝青奥和村长的儿子,平均年龄不超过十六岁。因是虚差,待遇不错,每月三十块钱,中午村委会管饭,空闲时间也多,逢农忙,可以先紧着收粮来。

那天是1992年的9月20号,正值秋收,地里玉米熟了。村长家地多,他花钱,雇我们帮他家收,白天忙活一整天,等到晚上收工后才有闲空去照顾自己家的地。我家有两块地,一块三亩,一块二亩半,收成不错,玉米棒又大又满,收不了半列,地板车就装满满当当的了。

那天是帮工的最后一天,收工晚了些,村长一人加了两块钱,晚上八九点钟才放我们回去。我回家的时候爷爷已经躺下了,那两天他拉地板车伤到了腰,难活动,只有躺着才能好受一点。他问我,忙完啦?我把钱给他,十二块钱,两块的还是张新票,说,完了,村长多给了两块。

他接过去,塞在枕头底下,说,锅里有饭,你热热。我说,村长说,等庄上收完棒子,他请个戏班子来。他撇头看我,来了兴趣,是吗?我说,说请商丘的,团里的。他放大了音量,是吗?我说,你可有福了。他语调高昂起来,商丘那是正规军,啥都能唱,刘忠河就是商丘的。我说,你听过?他说,十里铺,牡丹的,就咱隔壁,之前卖蒜的时候听过,唱得不错。我搬了把板凳坐下,问,你爱听啥?他想了想说,《血溅乌纱》。

我说,唱两句。他看我一眼,唱两句?我说,唱两句。唱两句就唱两句!他拍了下床,坐起来,靠着衣柜,尖声哼唱起来:“人踪灭鸟飞绝萧杀景象……”我木愣愣地看着他,说,真好听,以前没仔细听过,还真好听。他笑笑,你小孩。我说,大了就喜欢听了?他说,不是,大了就知道用心了。我说,爷,等我长大了,有钱了也给你请戏班子。他看着我,笑着。我说,真的。他说,不用,你有钱了,给我买个录音机就行,哪儿听不是听?我说,行!买录音机!他又说,也不用买,你长大了,我就放心了。我说,买!必须得买!天天给你放!他笑得乐不可支,一个劲点头,行!买!

吃完饭,我把门锁上,赶黑去地里收玉米。玉米能放,但不能住在根上,必须得赶在十月前全部收完。晚上十二点多,我把刚摘下的玉米挪到地头,打算再摘两列,然后一起往家送。这时隔壁地里传来窸窣,一个人影,伏着身子,正鬼祟地朝我移动。我喊了一声,谁啊?人影停住了,站直,很轻快地走到我面前,笑着。他比之前胖得多,就是头发变少了。

我很惊讶,说,你咋来了?他笑着拍了我一下,咋说话呢,喊爹。我说,爹。他掐着腰,四处看了一下,说,咋大晚上摘啊?我把帮村长干活以及进入了保卫队的事儿跟他说了一遍。他点点头,仔细看我一眼,真行,大小伙子了。我笑笑,问他,你回家啦?他说,回了,你爷爷说的,你在这儿。又说,还有多少啊?我挥了一下手,还差半亩。他四处望了一眼,编起袖子,捡起玉米往地头扔。他说,赶紧的,别闲着了。

我们两人一人一列,挨着,步伐一致,连扒下玉米棒往蛇皮袋里扔的动作都很协调和默契。我问他,爹,这几年你都去哪了?他说,没走远,就这一片。我说,济宁吗?他说,牡丹你去过没?我摇摇头。他说,我在那上班,出门就是个牌坊,几百年历史呢,老气派了。我说,好看吗?他说,还行。看我一眼接着说,等哪天我领你去看看,领你玩玩。我说,行。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专心扒玉米,时不时撩开漫在头上的玉米穗。

月光从叶子缝隙中透出来,碎屑在空中闪着,射出灰来,如同迷雾。他忽然喊我的名字,问我,我的行李箱你知道去哪儿了不?我说,爷爷扔了。他说,啥时候扔的?我说,有一两年了。他说,行。又说,里面你看见有啥东西没有。我停下,看着他,啥东西?他笑了笑,没事儿,扒吧。

我们专心扒玉米,两列地,不到一小时就清空了,然后我们互相传递着,往地头送,很快弄完。他坐在田埂上,拍身上的灰。我说,你先歇会,我回家取车。他拦住我,不急,你也歇会,我这就走了。我挨着他身边坐下,这就走啊?他说,对,有点事儿。我低头想了想,我爷爷是不是骂你了。他点点头,张嘴,但没能说出来,只呼出一大口气。他调整了几秒,眨眨眼说,你咋想的?也不能一直在这儿待着。我说,为啥不能?他看我几秒,说,没说不能,就说你大了,应该换个活法。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只能点头,忽然,我想起另一件事儿,说,我爷爷腰伤了。他说,是吗?我说,还挺厉害,这两天床都难下。他点头。我说,牛大夫说有个药,吃了就能好,但只有城里有……他哭了,我吓了一跳,咋了,爹?他摇摇头,擦了下脸,行,我下次来就给他带回来。我说,不用,一会儿送完棒子,我跟你去吧,明天买到药了,我自己回来。

他反应很快地说,不行。又说,咱俩不一路,我不往城里走,过两天我就送过来。我抓了把土,从指缝里慢慢泄,说,行。我陪他坐了十多分钟,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他站起来,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有话说不出来。他说,又忘了给你带糖了。我说,什么糖?他看着我说,你小时候说过,想吃软糖。我笑了一下,那都多久了,我吃过了,也不喜欢吃了。

他没笑,一直看着我,好像很遗憾。他点点头,说,行,就这样吧,我走了。我也站起来,送他进入隔壁的空地,空气流动起来,能闻到麦秸焚烧后留下的焦臭味儿。我在地头停住,目送他。他回了几次头,但脚步不停,直直往前走,消失在一片旷野里。

然后我回家取车子,发现堂屋亮着灯,我进去,忽视了屋里的凌乱,看见我爷爷歪倒在地上,两只脚还搭在床边,脖子上套着一圈绳子。之后的事儿我忘得很多。还记得的是我喊了他几声,但没敢靠近。

我意识到他死了,被人杀了,而那个人很有可能是我父亲,但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在担心地里的玉米。那一刻我不悲伤,只有震惊,还有无所适从。我记得我跑向村委会的画面,还有我想象中的画面——郝华明在玉米地和旷野中穿行,越走越远。

我爷爷是被勒死的。牛大夫说,死后他的头还被砸了,应该裂了条缝,但没有血,很奇怪。我站在院子里,村长从屋里出来,站我身后,犹豫了片刻说,青松,你不小了,咱们死者为大,别让你爷爷出丑了。

我呆滞地转头,看着他。他说,村里拿钱,你提要求,咱按白事儿办吧。我说,他回来是来找枪的。他说,啥?我哭了,说,他是来找枪的。他说,什么枪?我说,我日他亲娘,他把钱也拿走了,十二块钱,那是我给我爷爷的。村长说,钱我可以给你。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一直说,不停地说,他把我爷爷杀了,他把我爷爷杀了。

03

村里给爷爷举办了葬礼,灵堂、孝幡、纸房子、戏班子,什么都有,算得上隆重。下葬后我找到村长,提了一个要求,帮我家地里的玉米收完,卖了,钱先垫付,我需要钱。

村长没说什么,给了我六百块钱,帮我找了一辆去城里的货车,晚上就能出发。临行前我在他家吃饭,吃完一起看电视,新闻,正报导“富康”汽车的销量。 他忽然叹口气,看着我说,这是历史遗留问题,被圈住的人太多了,事儿难办,你别怪罪大爷。 我说,我家的事儿,跟你们没关系。 他说,你想咋办? 我说,找着他,杀了他。

我去了城里,到西关的录像厅,已经关门了,换成了家饭店,老板跟姓高的没关系。92年年底,我进了家歌舞厅,一边看场子一边找人。老板姓粟,原是县钢厂的供电科科长,86年跟人打群架被国家教育过,很大方,讲义气,信奉江湖那一套,我又在打架上有点天赋,因此挺赏识我。93年春节,我跟去他家过年,桌上讲了之前发生的事儿,他哭了,第二天就给我买了个录音机,十几套戏碟,跟我保证,人肯定帮我找着。

一开始我绕着金乡找,找遍了,便挑空去济宁、牡丹这些地方,都是赌场,逢人打听,收获最多的是“滚”。牡丹有个车马店,赌场,周边最大的,我在那儿蹲过两天,老板是个粗壮的大汉,下巴上的胡子又长又硬,跟针似的。他每天都会到店旁边的田地里走上一圈或两圈,时间不固定,像在找什么东西。有时他会走到地尾,在最远的距离望着车马店,行为挺让人费解,但我觉得他是个人物。

我在歌舞厅待了差不多两年,期间是打听到一些消息,但都不对,或者去的时候已经跑空了。这两年我攒了一些钱,有辞职的打算,想专心找人。粟哥没啥意见,他支持我,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但事儿得先摸准成,最起码得知道人在哪儿。那时候店里的情况不太好,谷秀路新开了家店,老板是放高利贷的,挺有钱,人脉也比粟哥多,花钱把我们店里的领班撬走了。领班一走,也带走了技师,剩下的都是对方瞧不上的,连开业都困难。

粟哥找中间人说和过,拿着礼,亲自去,结果连门都没让进,看店的混混把他从店门口撵到路边,跟赶狗似的。粟哥气不过,领着我们几个,又找了些人,把几个混混截住揍了一顿。粟哥有解释,揍为挣个面子,也为揍个威望,最起码能让人不小瞧咱。结果当天晚上粟哥就被开脑袋了,得亏送医快,否则都有可能救不回来。这边刚挨完打,那边店又被砸了,动手挺狠,就是奔着让我们倒闭来的,砸得基本上没剩啥,连门都被凿出好几个洞。

那年是1994年,我刚十八,有好多东西看不明白,却很自信,并且异想天开地以为已经掌握了世界。我取出枪,喊了几个人,打算报复。原计划是趁着营业点闯进去,照着棚顶开一枪,但又琢磨只有威慑力,没有实际的破坏,于是又定店里休息时过去,那时看店的人少,我们七个人,有足够的时间把店砸透。

结果到那天,一开始的情况就不太对劲。有三个人没来,挨个去家里找,家里人说人天还没亮就出去了。当时到这儿,回头其实还有救,或者说,回头就不会改变我之后的一生。但我还是去了。

我们四个人,步行,从南走到北,到地方再绕到店后门,利用树爬上二楼。我头一个,用锤子敲烂窗户,把碎玻璃清理干净,响声很大,但屋里没有动静。我们全部钻进来,二楼没人,整个楼里没有亮光,安静至极。我们下到一楼大厅,仍未看到人,还没等纳闷,只听“唰”的一声,楼上楼下忽然亮起来,随即上下左右都涌出人来,叫骂着,向我们冲过来。

我没能抵抗多久,或者说,没抵抗住几下,几秒的功夫就被打倒在地。棍棒往我身上招呼,我蜷缩起来,全身都在痛,各式各样的痛。击打停了,大概是有人喊了一声。楼上出现一个中年人,平头,很胖,穿一身运动服。我撑着地起来,忍痛蹲在地上。另外三人都躺着,老二肚子上流出血,恐慌地叫喊着。平头说,我日恁娘,偷东西是吧?我说,哥,我们错了。他说,小逼崽子。我说,哥,错了,他们得去医院,人死了也给你添麻烦。

他笑了一声,四个小偷偷东西,我打死你们都不多,添啥麻烦?一个混混笑骂一声,往我头上扇了一巴掌。我说,哥,真错了,你说怎么办,我都认。他跟旁边的人对视一眼,人小话还整得挺规矩。又说,窗户你们给我打烂了,得赔吧?我说,赔,指定赔,我现在没钱,你让我们回去,一会儿我就给你……他拦住我,那不行,窗户烂了,赔钱有啥用?我没说话。他说,赔点身上的吧,冲冲晦气。我说,行,我赔,窗户是我打烂的,他们也是跟我来的,让他们走吧。又说,他们有家,出事儿了你也麻烦,我没家,死了也没人找我。他看了我几秒,笑着说,行,办事儿挺规矩,出去了知道咋说?我忙说,自己弄的,西关街卫生院大夫我们认识,查不到你头上。他点点头,挥了下手,几个混混架着他们仨出去。

平头说,跟他几年了?我望着三人的背影,说,谁?他说,谁?你老大。我一直看着,仨人到了路边,边哭边拦路上的车。平头催促,问你话呢。我说,算上今年吗?他说,废话,今天也算。一辆三轮车停下了,司机下来,帮着把人往车上架。我松了口气,转头说,差不多两年。他摇了两下头,点了根烟说,行,就说这事儿吧。

车开走了,我站起来,看了眼两边,从怀里掏出枪来,举着,瞄着他。他愣了一下,下意识低了下身子后才反应过来,笑了,说,你是真不怕死啊。混混们举着棍棒,一点点往前凑,嘴里骂着。我朝上举,没有迟疑,扣动扳机,开了一枪。那一刻,整个大楼像晃荡了一下,所有人都弯下了腰,然后迅速退到一边。

我转身朝后走,无人再拦,通通避开。这时平头喊了一声,混混们又试探地围过来。我转过头,举起枪,红着眼说,枪里还有四发子弹,你要拦我,我就用上两发,先打死第一个人,再打死你。说完,我扫了一眼,往后走,一步一步,走得安稳,没有一个人敢有动作。就要接近大门时,我感到后背猛地一沉,连着脑袋,一瞬间,变钝了,像是血液堵住了,耳边爆发蜂鸣。我被打倒在地,一个十四五岁的男生站在我面前。

他全身发抖,双眼通红,持着一根棍子,奋力朝我身上一砸,一下,两下,他没有停顿,好像发疯,一遍遍砸,大声喊着,操你妈!打死你!谝能!我让你谝!

场上的人都傻住了,连同挨打的我,也被他的气势征服。我用手挡着,边躲边往后退,我没想到反抗,面对这个身高和体型都不如我的男孩,我只想到跑,他的决心比挨打本身更可怕。胳膊的疼痛已经被我忽略了,我不气愤,甚至有一刻感到了绝望和茫然,我怕了,那短短的几秒使我充满着恐惧,所有的自负都跑远了,一个小时前我还在想着复仇,做出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儿,一分钟前我还在为掏出枪而沾沾自喜,而现在我只想要活着,那超过了一切念头,能活着,让我干什么都行。

一只脚忽然从我身后踢出来,力度不小,把男孩直接踢飞了出去。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戴着一副眼镜,背头,大约三十岁的长相。他看我一眼,把我拉起来,用力地推我出去,然后从地上捡起手枪。

打红眼的男孩再次扑上来,他轻轻侧了下身,躲过棒子,接着敏捷地用枪把往男孩头上磕了一下。他的动作很快,退出来,拉住我,往对面巷子里跑,跑出巷尾,街边停着一辆摩托车。他先托我上去,让我坐到油箱上,他再上来,喊我往前趴,然后开走,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

他载着我来到一个村子里,北头第一户,独门独院,三间屋,都没有住人的迹象。他架着我进堂屋,把我扔在地上,马上又回到大门前,隔着门缝观察。我想爬起来,但全身都痛,尤其左手胳膊,抬不起来,好像断了。

五分钟后,他进来,从我身上跨过去,到桌前,剥了眼镜,背头竟然也薅了下来,一瞬间老了十岁。我撑着地,靠在椅子上,说,谢了,叔。他背对着我说,报复啊?我说,啊?他转过身说,你找姓丁的,是报复啊?我低下头,没说话。他看我呲牙咧嘴,蹲下,粗暴地翻动了我两下,然后拍了拍我说,身体挺好,挺抗揍。我说,谢了啊,叔。他说,问你个事儿。他从腰里掏出手枪,比划了一下,说,这枪哪儿来的?我说,捡的。他说,哪儿捡的?我说,就是路上。他说,哪个路上?我看他一眼,静了一会儿说,我们店里客人的,我捡的。他说,你们店叫啥?我说,红日坊。他始终盯着我,大概一分钟,笑了,说,我记得我没去过你们店啊。

我看着他,想了想说,叔,你救了我,我也没啥给你的,这枪,你要想要,你就拿走,算我孝敬你的。他笑了笑,当我耍混?我说,不是,叔,你肯定不是一般人。他没回复,在板凳上坐下。我说,叔,我不多麻烦你,歇会儿我就走。他说,你开枪了,你能去哪儿?回去找抓啊?再把我供出来?我说,叔,我虽然小,懂的不多,但这种事儿我办不出来。他看我几秒,点点头,“嗯”了一声。又忽然问,你没家?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摇了摇头。他站起来,把桌上的半瓶水扔给我,说,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

我在那个小院里待了有一个星期,养伤,看屋子前主人留下的故事书,期间没有出去过。他每天早上出门,开着摩托车,要到下午才拿着打包好的饭菜回来。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很少说话,我问他什么,得到的也多是不回应,少有的开口讲话,一般都是“食不言寝不语”这类的。

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多少能猜到一些,跟粟哥的生意应该差不多,偏黑,但性质可能要更恶劣。他不是这个小院的主人,可能连关系都没有,因为堂屋门的锁是被凿开的,大门的锁也是新换的,还有摩托车,我在屋里翻到了一个驾驶本,是另一个人的。

他早上出去,下午回来,把饭放桌子上就回屋休息,中间会去趟茅房,几天下来,都是这个流程。他挺奇怪的,奇怪到让人感到无聊,连我爷爷都不会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一直待着,就好像是藏了起来。

一天晚上,他从屋里出来,没有去解手,而是在门前站着。我坐直,问他,咋了叔?他看了我一会儿,没有说话,进屋,把门关上。二十多分钟后,我刚迷瞪,他又出来,站着。我说,咋了?他说,说两句话。我坐直,看着他。他说,金迎杰你认识?我说,认识,俺们店里的,老二,上次就他跟我一起去的。他点点头,说,警察查这事儿了,人找着了,另外那俩进去了,金迎杰住院,好了也得进去。我翻下来,急切地说,这事儿跟他仨没关系啊!是我找的他们。他说,嗯,你是主谋,他们是从犯,警察也找你呢。我没说话。

他说,明天我也要走了。我抬头看他,啥时候?他说,你不是问我干啥的吗?他进屋,提出一个黑色袋子,掀住底,往下倒,“咣当咣当”,掉出好几把枪来。他说,你上次找的那个老板,叫丁贺,有人花钱找我,让我把他杀了。那天我本该动手的,结果你来了,你要没来,吃埋伏的就是我了。

我看着他。他说,我干的就是这一行,干一趟,一两年饿不着,但得见血,有时候杀人,有时候卸个部件。说这些,是给你指条道,你没家,警察正找你,进去不往多了说,最起码得有五年。你现在走,我跟你打赌,不出两天,警察就能抓住你。要么你就跟我走,给我打下手,咱俩一起干。

我没说话。他收起枪,把袋子抗肩膀上,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放桌上,说,我现在就去,你自己想想,就这两条路,哪一条都难,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要走,趁我没回来走。如果跑,往南,往外跑,从山东跑出去,一直往南。他说完,把袋子放摩托车车篮里,打开大门,开了出去。我坐着,望着钱,突然有些心酸,眼泪流下来,我想起1992年的那个晚上,郝华明来地里找我,陪我扒玉米,问我枪,然后说了一堆废话。我想不通,连一个认识只有一个星期的陌生人都能说出“跟我走”这三个字,为什么郝华明不能呢?他为什么不肯带我走呢?

我等到六点过,大门开了,他推着车子进来,我往外迎。他很平静,撂下脚撑,往里走了几步才看我,问,想通了?我说,嗯,你说的时候我就想通了。他没有过多的反应,点头往里走,说,行,收拾吧。我说,但我有个事儿。他停下,说吧。我说,枪不是我捡的,是我爸的,他把我爷爷杀了,我得找他,把他杀了。他思考了几秒,说,几几年?我说,92年。他说,枪?我说,不是,我爷爷,他是92年死的,枪是89年。他静了很久,然后说,行,我陪你找。我说,啊?他推开我,边走边说,你不是要找你爸吗?

我们把屋收拾了一遍,扫了地,扔了垃圾,烧了衣服,摩托车擦了,汽油灌满了,被子叠好塞进橱柜里了,连粪坑都埋上了。临走前,他把桌上的钱铺好,又从兜里掏了几张,约摸五六百块钱,折起来,用一只碗扣上。他看我一眼,问,你不问为啥?我说,我知道,职业操守。他摇头笑了。我说,还有,等主人回来,发现钱,就不会往外传消息,财不露白。他说,传啥消息?我说,传有人在他家住过。他说,年纪不大,挺老成。我说,我爷爷教的。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们出了院子,到大门,他从包里掏出一把旧锁来,换下新锁,将门锁上。太阳出来了,暖光从乡间地头蔓延过来,金灿灿的,照得大地闪耀。我们迎着朝阳往前走,走过田地,穿过树林,蹚过两条没有特征的河,路过一大片我从未接触过的风景,四野寂静,阳光正盛,太阳照射在玉米地和其他农作物上,五颜六色。

我们走了很久,然后在一个被桦树林占据的土坡上停下休息。他把水壶递给我,问我,你叫什么?我说,郝青松。他说,青松,还挺好听。我说,我是青字辈的。他点点头,说,我叫王启宏,启字辈的,但一般人都叫我王宏。我说,王叔。他说,你入行了,得改个名字。我说,我喜欢胡铁花,叫铁花吧?他说,胡铁花是谁?我说,楚留香里面的。他说,名字,不是外号。我说,那你给我想一个。他说,行,我给你想一个。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是启字辈,再往下行字辈、春字辈……行运怎么样?我说,行!他说,那你以后就叫王行运。

我说,行,我叫王行运。

他难得乐了两声,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走吧。他收拾着行李,我站起来,看到四面都是树,没有路,我忘了是从哪儿上来的了。爷爷说,城市就是从树林里走出去的,北京、上海都是从树林里走出去的,他们在树林的东南西北。我摸不着方向,问他,往哪儿走?他挎上袋子,顺着坡往下走,说,往前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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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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