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文
文化纵横特约评论
【导读】近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召开动画高质量发展调研座谈会，动画与最近因《黑神话：悟空》而受到关注的3A游戏一起，进入了主流视野。中国动画当下发展情况如何？3A游戏里程碑式的技术发展在动画领域有怎样的影响？动画产业发展面临怎样的困难？又有怎样的期望？本文访谈了8月上线的新动画《剑来》的制作团队，以访谈内容为基础，《剑来》的制作思路、方法为案例，对国产动画行业进行了一个基本观察。
文章指出：通过自主设计、开发和对外投资、合作，国产3D制作领域已经获得了全球领先的制作技术和产能。结合中国特色的动画题材、画面风格，使得中国动画的拼音“Donghua”在国际上形成了独立声誉，与美国动画Animation，日本动画Anime站在了同一梯队。腾讯从2012年开始投资Epic Games，共同开发虚拟系列3D引擎，为制作团队提供了各种技术支持。当下，中国动画剧集面临的是需要在比游戏、电影每分钟成本更低的条件下，实现每周持续更新，并不断提高精细化、风格化程度。在这一方面，《剑来》团队用动捕技术和“剑气水墨”设计，进行了非常有意义的尝试。
另外，国产动画也面临着与影视行业同样的问题：剧情创作能力不足。由于发展时间短、人才梯队成熟度不足，行业尝试拓展了网文改编这一路径，也在发展中逐步积累了经验，最终以制作精品、追求出圈的理念，挑战了世界架构极致复杂，叙事方式、节奏更深邃的《剑来》一文。
制作团队表示，好作品的背后，是行业土壤的长期培养，而技术、人才和商业的土壤，又是依赖一个又一个足够好的标杆型作品号召和积累的。今天，国产动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期，而如何对中国文化里的哲思、审美等等更深刻的内容进行更好的表达，推动行业扩圈、发展，是从业者们正在积极思考的问题。
本文为文化纵横新媒体特约评论稿，原题为《无限想象与现实土壤：“中国式动画”的求索之路》，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无限想象与现实土壤：
“中国式动画”的求索之路
8月30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召开动画高质量发展调研座谈会。会议强调，动画是文化繁荣的重要内容、文化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出海的重要载体。近年来，游戏、动画等传统上被认为是“非主流”的文化产品越来越受到各界认可和关注，其为社会文化提供涵养和传播的能力也越来越得到重视。
在技术、画面表现和剧情编织等诸多方面，游戏与动画高度相通。因此，二者往往可以相互促进、共同发展，动画和游戏的制作水平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一国文化产品的工业、产业能力。
8月，以中国神话为背景的国产动作角色扮演游戏《黑神话：悟空》全球上线。正式发售不到1小时，就登上Steam最热游戏榜首。在全球顶尖的销售成绩下，游戏制作的画面、动作设计，动态渲染效果等也得到了玩家和硬件行业的赞誉，评论称赞其体现了极高的工业制作品质和中国传统文化美学。
在“十年磨一剑”、为中国游戏拿到3A入门券的《黑神话》之外，中国游戏、动画行业的积累究竟如何？《黑神话》之后，中国相关文娱产业要多久能出现下一个出圈作品？整个产业走到了怎样的阶段？它当下的困境和优势是什么，质变突围又应该走向何方？
7月25日，腾讯视频上线了动画剧集《剑来》。在被游戏界狂欢遮蔽之下，这部动画依然取得了相当亮眼的成绩。上线2小时内，剧集在腾讯视频热度破22000，与很多热门电视剧集的热度持平，截至目前4集更新后，71.4万观众在视频平台的评价综合分数为9.5。
一部动画作品，能够获得与受众更广的真人剧集等同的热度，和更高的评分，无疑已经是相当成功。如果将其与今夏文娱领域各种热门话题结合来看，还说明了，中国动画行业似乎在发生着一些改变。
带着对行业和剧集制作本身的好奇心，我们与《剑来》的制作团队深度对话，尝试以《剑来》项目为引，更进一步理解国产动画的当下和未来。
▍重新定义：中国动画3D技术已至世界前列
直到2015年以前，“中国动画”都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词汇，能与之关联的，是上世纪90年代以前《大闹天空》《哪吒闹海》等老式经典。尤其是在全年龄向动画领域，长期以来是美国、日本的绝对优势领域。
然而，一些数据在10年之间，已经悄然变化。近日，美国莱斯大学贝克公共政策研究所《中国是否正在主导动漫产业》报告指出：中国动画产业2021年国内收入达38.4亿美元，与日本收入32.2亿美元相当，“越来越多的定性证据表明，中国最近在移动游戏领域取得的成功将在未来对更广泛的动漫媒体产业产生重大影响”。“日本动画界第一人”丸山正雄也预测，鉴于中国的雄厚资金和庞大市场体量，日本动画产业很快就会被中国超越。
据腾讯在线视频《剑来》项目负责人介绍：“中文拼音‘Donghua’，和美国动画Animation，日本动画Anime一样，在国际上是有感知的，这种感知很大部分来自于3D动画作品”。海外Tiktiok平台上，“Donghua”词条有73万讨论量，最热门讨论都是围绕3D作品，其中《斗破苍穹》两个主词条讨论热度33万，《斗罗大陆》词条16万。可以与之对比的是，近几年全球大热的韩剧《黑暗荣耀》《欢迎来到王之国》讨论度分别在10.5万和18万。据了解，国内目前仅腾讯平台的动画剧集产量，已接近日本全国动画剧集产量，国产动画剧集的事实产能达到国际前列。
那么，这样的“逆袭”是如何实现的？中国动画行业为什么选择了3D技术？今天的行业技术能力是否可以支持数量和质量的进一步增长？
3D动画技术作为行业公认的主流发展方向，有着显著的技术优势，比如逼真度高、空间表达准确，以及角色和场景的高重复利用率，3D模型一旦创建完成，可在多个项目中重复使用，大大提升制作效率。
限于发展年限和作品数量等原因，今天的3D制作还需要大量新材质和流程开发，人物动作、表情的灵动依然需要依靠人工手动抠帧，因此制作成本依然高于2D。但毋庸置疑，3D技术对于2D具有包容性，其发展最终目标，是用机器代替人工，成为编剧、导演、艺术家们的“助理”，完成设计之外的高重复生产工作。
《日本经济新闻》曾在2022年发表《中国动漫崛起，日本当务之急是全球视野》，文章评价“中国等动画竞争力提高的源泉之一是应用CG的3D动画技术。特点是利用CG立体绘制人物及背景等，像实物一样重现，影像表现逼真。”
中国3D动画技术发展，始于上世纪末，中国作为全球动画产业最重要的“外包基地”，参与到现代动画制造链条中来。《剑来》负责人回忆道：“当时高达70%的日本、欧美动画片都在中国加工。《超人总动员》《驯龙高手》这些经典电影背后，都是中国人的身影”。
当前，国产动画的3D技术已经走在了全球前沿的位置。国产游戏、动画的产能需求推动国内公司从本世纪初开始，就对3D引擎技术开发进行了投入。今天，如玄机科技和粒界科技的GritGene，完美世界的Lumverse等等，都达到了支持行业前沿需求的程度。当然，目前最前沿的技术，依然来自Epic Games等欧美企业，而国内企业也通过各种方式，与之达成了技术合作。从2012年开始，腾讯投资Epic Games，其旗下开发的“虚拟”系列引擎，也为国产3D制作提供了全方位的技术支持，支持对象就包括《黑神话：悟空》。
▍中式文化：独特题材、审美带来更高表达需求
在庞大市场支撑的产能之外，国产动画能够跻身美、日分野的国际动画市场，建立属于自己的专门“标签”，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独特的题材、气质和美术风格。从平台数据可以看出，仙侠、武侠类动画是国产动画海外传播的主要类型，统计各平台作品也可以发现，与仙侠、神怪体系结合的作品，是国产动画的主流类型。在对这些题材进行画面呈现时，中式风格的建筑、服饰、装饰元素会自然地融入其中，形成与美、日动画不同的视觉体验。
必须承认，国产动画，尤其是3D动画剧集中，“精细化”与“风格化”还未能达到令人满意的程度。这主要是因为动画剧集动辄几十集的体量，庞大产能背后是大规模人力和资源投入，如何实现成本与产出的平衡，是制作团队们必须承受的限制。而随着市场的成熟、技术的突破，国内行业界在持续思考并寻求突破的可能。
“我们想做出一部不同以往的、带有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动画精品剧”，《剑来》负责人这样解释做项目的初心。在过去几年中，国内受众对内容的审美及标准在不断提升，而这些正倒推内容供给侧的升级。对行业参与者来说，这种升级是挑战也是机遇，“之前那么多年是培育市场阶段，现在是时候更进一步，打造一部类似《漫长的季节》《繁花》这样的动漫精品剧，完成破圈。”腾讯内部设立目标，让国产动画像美国、日本一样，完成从二次元到全民受众的转变。
因此，推动技术支持更精、更高效的画面表达，成为《剑来》项目投入最多和最重的版块。
3D动画技术如果要实现更细腻的表情、动态，在“精细化”上提高标准，往往需要人工手动“抠帧”，即人工来一帧帧调整动作和表情的曲线，类似2D手绘。这种手动“抠帧”常被用于电影，对于产能需求大得多的动画剧集来说，“抠帧”的方式显然并不现实。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腾讯视频与Epic Games合作研究了一系列的动作捕捉技术，即通过模特佩戴设备，来捕捉真人的表情和动作。“通过虚拟引擎的动作捕捉技术加上部分手动抠帧，相比纯粹手动抠帧的速度提高了80%-90%”。
“风格化”则超越了单纯的技术范畴，更本质的原因在于“中国式动画”的探索， “如果看近年来影片趋势，很明显的一个趋势，好莱坞制作可能在其他地方还好，但在中国卖不动了。大家对动漫的审美取向开始变化，更欣赏独特的中国风的审美。在这种趋势下，一个高质量的中国式动画类型片，是我们对用户的一个责任。”
视觉呈现上，3D与中国风的融合有一定挑战。“当我们去看真正中国风的时候，它美感底蕴的核心是‘写意’，而3D擅长是‘写实’，如果你要在上面加流体和写意效果，就会比较挑战”。考虑到《剑来》故事中一个基础元素是“剑气”，团队最终决定用“水墨粒子”的技术效果来打造一种“剑气水墨”的中国风。除了建筑、服装，人物场景构图上的美感处理，团队与Epic Games合作，专门打造了一个基于水墨粒子的“剑气水墨”特效插件，类似于一条独立的特效生产线，将仙侠世界中无形的“气”，用水墨风格进行具象化。
上线后评价中可以看到，很多用户注意到了这一设计，认为《剑来》的中国风，尤其是打斗场面“味道很对”。
▍弥补短板：故事探索从IP改编展开
“故事”被很多人认为是国产动画的薄弱环节，主要原因在于，我国影视行业市场化发展的程度和时间不足，编剧、导演人才储备非常有限。
相比之下，国外有着更为成熟的内容机制。迪士尼在全球有十几个内容研发中心，每个中心都有数十人不等的团队，负责在发掘当地特色文化素材的基础上，设计人物和基本故事。每一个迪士尼的动画作品，都是在十几个内容中心提供的大量提案基础上，筛选、组织、优化完成的。而日本动画行业不仅有长时间的人才储备，还有轻小说和漫画两个“内容池”，供动画改编筛选。
这是行业长期发展沉淀下来的能力，刚发展不久的国内动画制作公司，难以很快具备这样的能力。然而，国产动画剧集在探索中，也找到了一个不同于美、日，但有一定储备和中国特色的内容路径：网文改编。
根据媒体对2024年上半年国内腾讯视频、爱奇艺、优酷、bilibili四大平台在播动画作品（全龄向）的统计，89部作品中58部来自网文改编，占比65%；来自游戏和漫画的改编为24部，原创作品仅有7部，占9%。
改编这一路径最大的优势在于，被改编作品都是在网文平台海量作品中，被用户筛选出来的佼佼者，从内容品质到粉丝基础，都已经过一轮市场沉淀。拥有文学、影视、游戏、动漫等多个业务板块的腾讯，正是最早开始网文改编探索的平台，建立了相对成熟的方法论。
“我来腾讯第一份工作是《斗罗大陆》，当时没有人知道改编这条路是否能走得通。后来慢慢印证，这种在用户筛选过的前提下进行改编有很强的优势，它有大量精彩的情节、大量的文字内容，我们在这个基础上去粗取精，慢慢地开始拓展内容矩阵”，该负责人回忆道。目前腾讯视频升级到年番（即连载一年不断更）的9部动画剧集，都是网文改编IP。同样，在海外Tiktok平台上讨论量最高的国产动画，也都是来自网文改编。
海外平台中国动画热度（数据截至2024 年 8 月 1 日）
改编并不等于简单的内容移植。好的改编应当充分体现原著的核心思想、气质，以更丰富的表现力充分点亮其优点，同时规避、弥补原著的不足，让改编作品更进一步。而如果改编作品想要超越原著粉丝和类型典型受众所形成的“圈子”，则必须在呈现方式、剧情节奏等诸多方面平衡原著粉、类型观众和更广泛的普通观众的需求。
《剑来》从IP选择开始，就展现出了清晰的高标准定位。原著是一部内容非常扎实的网文IP，连载7年，字数已达1500万字，为改编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原著情节复杂，阅读门槛高，也筛选和吸引了大量年龄及阅历更成熟的粉丝，积累形成了规模、质量和黏度都足够高的粉丝盘。
截至2024年7月24日《剑来》动画上线之前，抖音#剑来标签下所有内容已有136.1亿次总播放；相应地，今年大火的《庆余年2》抖音播放量为289.8亿。考虑到电视剧受众规模和书粉受众规模之间本应存在的数量级差异，原著自带流量可见一斑。
而《剑来》团队看上的，恰恰是这种复杂性。“这不是一部简单的感官‘爽剧’，而是具有更高维度哲思的，让你重新认知自我的一部作品。”《剑来》不同于其他，它有带领动漫向上“爬坡”的可能。
当然，情节复杂、内容丰富、原著粉庞大，也使得其改编难度倍增。小说第一卷“笼中雀”就非常能体现原著信息繁杂、娓娓道来的特征。短短一卷出现了48个人物，许多人物与情节都是惊鸿一瞥，需要在更后面的章节中才慢慢显露出他们出场的意义。这种叙事方式在网文领域是“反节奏”的，与动画传统上吸引观众的方式更加不同。
那么，如何用动画的节奏，讲述一个设定庞大、伏笔千里的故事？如何在以20岁左右青年受众为主体的动画观众中，完成这种复杂的讲述？如何在给动画观众讲清楚故事的同时，让原著粉丝接受、认可动画版制作？如何完成项目期待中的，为国产动画剧集这种类型“破圈”，吸引更广泛观众的任务？进入到更具体的问题则是，动画是否要考虑放弃“笼中雀”，从更吸睛的大战开始？
在与原作者多次讨论后，团队决定和原著保持一致，也从“笼中雀”进入。而为了观众更好地理解故事，他们将原作中错综复杂的故事线重新梳理，以48小时时间轴，制作了一张小镇地图，最后将40多个人物在时间和空间中清晰定位，让观众一目了然。
这种对原著的尊重，和对动画表现形式的运用，都得到了原著作者“烽火戏诸侯”的认可。他与团队合作，担任了后续电影版改编的文学统筹。
从2021年启动到2024年上线，《剑来》团队共用了三年时间筹备，两次增加预算。除了开发“剑气水墨”特效，加强人物、画面的精细感，也对故事线打磨提供了最高级别的资源投入。
从动画上线后的热度和评价来看，这部作品的开头已经“立住”。后续故事、画面讲述是否能够“稳住”，甚至实现作品的“高开更高走”，在持续更新中不断获得观众，实现突破，则是一场持久战。
▍未来展望：国产动画作为中国故事的优质载体
近年来，国内观众对于中国审美、中国文化和中国哲思的需求，在前所未有地迅速提升，国产动画、游戏等产业正面临着新的机遇期。而相关部门的重视，也将引导更多的关注和资源投向相关领域。
动画这一表达形式，可以有效支持夸张的叙事，高效呈现缤纷的想象，因而具有广阔的包容性和独特魅力。其表达能力决定了，动画有潜力成为面向更全方位观众、影响力更大的内容载体。随着技术能力的不断提升，动画制作成本将逐步降低，与此同时，如何进一步做出根植于本土文化的中国式叙事与审美，成为国产动画行业的前行方向。
《剑来》背后的故事说明：一部好的作品，绝不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尤其在文化内容领域，好作品的培育需要足够厚实的土壤，良好的经济基础、成熟的技术能力、充足的人才储备。反过来，这些土壤的生长，往往又需要几部叫好又叫座的标杆型作品，突破原有受众圈层，吸引到更多市场受众的关注，进而获得更好的收入、技术和人才。
一个具有影响力和传播力的文化产业，就是在一部又一部精品破圈中逐步建立，不断走向更理想的远方。也正是因为抱有推动行业前进的愿望，以腾讯《剑来》团队为代表的许多动画从业者们，以各种方式不断尝试突破，形成了今天技术领航的动画产业能力。将现有规模继续扩大，让故事能力、商业模式、周边产业链逐步完善起来，形成真正全球化的产业，是这个行业的最终目标。
我们看到，当从业者们问出“哪里还可以更好”时，他们想象中的，是更多承载着更丰富可能性的“中国式动画”。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