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几位宾客聚集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三楼一家小小画廊里,吃着春卷,喝着白葡萄酒,庆祝爱好交际的曼哈顿艺术商萨巴什·卡普尔(Subhash Kappor)捐献了58幅微型画,内容是印度的王公、神祇与野兽。
那是2009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卡普尔当时60岁,是麦迪逊大道上“逝去的艺术”(Art of the Past)的主人,正站在印度艺术世界的顶端。在这个行业已经干了35年,经他手卖给博物馆和收藏家们的印度教、佛教与南亚文物价值数百万美元。一尊有900年历史的舞王湿婆像进了澳大利亚国家艺术馆,一尊有千年历史的青铜伽内什像进了俄亥俄州托莱多艺术馆。此时,大都会博物馆正在向他致谢,感谢他赠送的来自家乡的艺术品。
“他成了大人物,看上去非常兴奋,”当晚人群里的一位画廊主人伊莉诺·亚伯拉罕(Eleanor Agraham)说。
但是房间里没有人知道,卡普尔当时在两个大洲都在接受调查,被怀疑操作价值一亿美元的艺术品走私活动。
两年前,印度官方告知美国当局,纽约州西奈阿克一家名叫“灵光进出口”(Nimbus Import Export)的公司即将从海外收到七个标记着“大理石园桌套装”的板条箱。里面装的其实是3000磅被偷来的文物,而“灵光”就是“逝去的艺术”老板的产业。
如今,美国与印度调查者们说,他们已经搜集到大量证据起诉卡普尔——在有许可证情况下取得的电子邮件与数据;银行转账记录与货运表格,以及前合伙人的证词,其中包括他的业务经理,此人被捕后同意合作。
很多材料都源于一项名为“隐藏的神像行动”(Operation Hidden Idol)的调查。美国官方认为,无论从数量还是价值而言,这位温和可敬的卡普尔先生都堪称美国历史上最野心勃勃的文物走私贩子。卡普尔坚决否认自己有任何违法行为。
美国官方称,最好的证据是从曼哈顿和皇后区的仓库收缴的2662件物品,价值1.076亿美元,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基本上都是从印度走私而来。
国土安全部的小詹姆斯·T·海耶斯(James T. Hayes Jr.)在该案大部分时间里负责相关调查办公室的工作,他说卡普尔是“世界上最高产的走私贩之一。”
“我们可能见过走私几样物品的人,”他说。“但我们从没见过这样一个相当于一手创立了一个黑市苏富比的人。”
卡普尔的案子在印度和澳大利亚轰动一时。许多关注文物丑闻的网站,比如“追访阿芙罗狄特”(Chasing Aphrodite)以及“石中诗歌”(Poetry in Stone),也在质疑全球各地博物馆涉及卡普尔的文物交易。
2011年,印度官方以盗窃和走私的罪名拘捕了卡普尔,自那以后,他一直被囚禁在金奈市一座监狱里等待审判。金奈是坐落在孟加拉湾之畔的一座港口城市,以前被称为马德拉斯。随着案件慢慢清晰,曼哈顿检察官办公室的检察官们希望将他引渡至美国,接受包括收取失窃财物在内的多项指控。四月,他们发送了法律文书,要求正式没收卡普尔的赃物,以便最终归还给印度等国家。
官员们还敦促卡普尔那些不幸的客户们上交数百件价值不菲的珍宝,因为它们并非卡普尔的财产,他无权出售。美国与海外的博物馆,包括马萨诸塞、俄亥俄、夏威夷、新加坡和澳大利亚的研究机构开始清理来自“逝去的艺术”的珍稀藏品,“逝去的艺术”也于2012年关闭。2013年,调查者缴获了两座曾被卡普尔大胆地放在纽约皮埃尔酒店内的雕像,它们被放在行李推车上,当着目瞪口呆的管理者们的面,被推过酒店大厅。
卡普尔最早是和父亲一起从事这个行业的,他否认对自己的指控。他在印度的律师S·金斯顿·杰罗尔德(S. Kingston Jerold)说自己的客户只经营复制品,从未出口或购买过真的文物。
“他们造谣诬陷,一切都是瞎编的,”他在金奈一处昏暗、堆满东西的办公室里接受了采访,“这个案子是为了政治目的被编造出来的。”
对于一个长期被国际艺术市场称颂的人物来说,这堪称惨痛的堕落。2009年,功成名就的卡普尔告诉《阿波罗》(Apollo)杂志,自己送给大都会艺术馆的礼物(目前它们尚未并被认定为非法)是“我回馈艺术界这个领域的方式。”
六年后,调查人员说,卡普尔几乎得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归还回去。
神庙中的失窃案
遭洗劫的瓦拉达拉贾贝鲁马尔神庙。 AMIRTHARAJ STEPHE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千年以来,一代代僧侣从瓦拉达拉贾贝鲁马尔神庙(Varadharaja Perumal temple)破损的石阶上走过,如今,这里属于印度泰米尔纳德邦苏萨马利村辖区。一座覆盖着青苔的龛室里,十几尊青铜与黑铁的神像正等待着祈祷者们。
2008年4月14日,最后一个造访那里的祭司巴拉克里什纳·古鲁卡尔(Balakrishnan Gurukkal) 走过石阶,庆祝泰米尔的新年。尽管这里一度是宗教重地,如今本地人如今却更加喜欢附近的另一个寺院,古鲁卡尔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了。他摸索着肮脏的金属门上锈迹斑斑的锁,发现它被撬开了。
他点燃蜡烛走进去,神像都不见了。
荒草丛生的寺院旁边有一座白绿相间的水塔,住在塔下小草屋里的钦拉玛·库马尔(Chelamma Kumar)说,事发一小时之内,“一大群人,还有带着警犬的大批警察就赶到了。”
这座朴素的寺庙坐落在金奈以南200英里左右,正是土匪和黑市觊觎多年的类型——地处乡村、乏人问津,几乎没有保安措施,但又拥有朱罗王朝(公元前300年-公元1279年)时期精密复杂、富于情色意味的雕塑。对于大型博物馆和富有的收藏家来说,这些艺术品价值百万。
警方称,苏萨马利这座寺庙里原有29尊这样的塑像,有些是从另一座寺庙拿来“保管”的,因为1968年,那座寺庙曾经遭遇盗窃。有些塑像用来供人礼拜,还有一些是在年度庆典上展示的。
“这些都是我们祖祖辈辈保存下来的,”7月,身上只围一块红色腰布的古鲁卡尔坐在自家屋外的小床上接受了采访。“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它们了。”
印度调查人员当时认为,盗窃案发生在一个多月以前。然后,这些艺术品被伪装成便宜的手工艺品,从苏萨马利途径金奈来到香港,之后来到伦敦与新泽西,最终被储存在纽约一个由卡普尔控制的仓库里。经过清洗和修复,它们很快就将在他的画廊里展出,通常会被标记为私人收藏品。
适宜的目标
没有人知道卡普尔被指控的掠夺行为是从何时开始的。
但印度的确是一个适宜的目标:它拥有成千上万偏远的圣所与遗址,保存着稀有的印度教艺术品,却无人守护。哥伦比亚大学学者维沙卡·N·德赛(Vishakha N. Desai)认识卡普尔,他说印度政府官员“不怎么关心保护历史遗产。”
坐落在金奈的泰米尔纳德警察局神像部专门负责文物犯罪,部门人士说,卡普尔自从2005年便开始活跃,当时他在这里的泰科纳玛拉五星酒店结识了一个名叫桑吉夫·阿索肯(Sanjivi Asokan)的伙伴。
调查者说,两人制定出一个明确的方案,洗劫了泰米尔纳德邦几十座近乎无人看守的古寺。
印度检方称,阿索肯雇来行窃的人甚至会散布杀人蜂和杀人蝙蝠的谣言,阻止村民接近他们的目标。盗窃完成后,阿索肯和卡普尔会把这些文物走私出印度,经过漫长迂回的旅程,来到美国。
“盗窃的规模与无耻程度非常惊人,”来自新加坡的私人侦探S·维杰·库马尔(S. Vijay Kumar)说,他注意到卡普尔在纽约售出了大量珍稀印度神像,便开始了对他的怀疑。
在库马尔帮助下,神像部开始把卡普尔藏品目录上光鲜亮丽的彩色照片与泰米尔纳德神像的黑白照片进行对比,这些黑白照片还是60年代一位法国档案学家从印度一家学术机构翻拍而来。
他们发现卡普尔这些价值数百万美元的藏品与泰米尔纳德,乃至印度各地失窃的神像非常相似。2009年,神像部开始公布这些失窃物品的通缉海报。
警方说,很快,三名被怀疑为阿索肯工作的窃贼就被逮捕了,他们手中还有苏萨马利村的雕像。他们供出了阿索肯(他已被印度方面以盗窃和走私起诉)与卡普尔。
对比了美国调查者的材料后,2011年10月,印度官方发布对卡普尔的逮捕令,他当时在法兰克福参加展览,德国警方在科隆逮捕了他。2012年7月,美国公民卡普尔被引渡回祖国印度。
在曼哈顿,助理检察官马修·博格达诺斯(Matthew Bogdanos)与国土安全局调查部特工布伦特·M·伊斯塔(Brenton M. Easter)也在对此立案调查。根据一项法律文件,一位线人2011年曾造访“逝去的艺术”,用录音录下了与卡普尔就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雕像交易的交谈,其中包括一尊名为“舞王湿婆(Shiva Nataraja或Dancing Shiva)”的雕像。这尊湿婆像经比对已被证实是苏萨马利村遗失的物品。
卡普尔在美国因伪造文书,令其物品合法化而被起诉。官方说,有些买家可能是受骗了,但有些买家为了扩大收藏,完全无视这方面的顾虑。
官方确信,卡普尔及其合伙人完全清楚,他的大部分物品是走私而来,2012年,官方对他的画廊和两处仓库进行了搜查,没收了价值2000万美元的古董,获取了数十年间的文件和电脑数据,并询问了“逝去的艺术”的业务经理亚伦·M·弗里德曼(Aaron M. Freedman)。
在法庭文书中,官方指控和卡普尔的无数桩不法交易密不可分,帮助卡普尔伪造海关表格、伪造发票,并向阿索肯的银行账户转移了六位数的资金。从2012年到2014年,官方对他们进行了12次搜查,没收了2622件物品。
善于伪装的“天才”
卡普尔案还带来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一个画廊主人犯下这样的惊天走私大案,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人发现?
调查者们说,这主要是因为卡普尔极为擅长用伪装把黑市古董贩运到美国来。他经常得到印度海关官员的许可,可以不受检查地运送物品过关。香港的同伙帮他在货物箱外贴上标签,并将它们与其他货柜混合在一起,抹去痕迹。
卡普尔还依靠艺术界的朋友们制造假文书,证明他走私而来的物品在印度以外的地方拥有一段收藏史,其日期早于相关寺院遭窃的日子。新加坡一位为他作担保的交易商是他的前女友,名叫帕拉玛斯普利·普努萨米(Paramaspry Punusamy),印度官方说,2011年,她成了控告他的证人,两人分手后,还曾在新加坡互相起诉——双方都声称自己是本不属于他们的物品的主人。
“一切都是她在幕后主使,”卡普尔的律师杰罗尔德说。“这是她的复仇。”普努萨玛没有接受采访,她未被起诉,但仍在接受调查。
斥巨资从卡普尔处购买古董的博物馆和收藏者们很可能也无法获得补偿。比如说,澳大利亚国家艺术馆2008年以510万美元从卡普尔处购买了一尊舞王湿婆像。在印度国内的呼吁之下,去年秋天,博物馆归还了这尊塑像,目前正在起诉卡普尔要求赔偿,但后者的财产已经缩水。
起诉卡普尔的刑事案件并不那么一帆风顺。印度的检察官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这大大拖慢了审判的步伐。曼哈顿的公诉人只能先等待印度方面结案。
调查者们说,他们仍在试图瓦解卡普尔的网络,他们相信,他囤积了超过3000件来自印度、巴基斯坦、柬埔寨和西藏的雕像和文物。要搞清这些物品的去向,如何一一归还,他们还有大量工作要做。
回归之梦
照看神庙的巴拉克里什纳·古鲁卡尔祭司。 AMIRTHARAJ STEPHE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如今,苏萨马利的瓦拉达拉贾贝鲁马尔神庙已经基本荒弃。没有了珍贵的遗产,这座寺院丧失了昔日的荣光,更快地沦为青苔覆盖的断壁残垣。古鲁卡尔只在最吉祥的日子里才来到苏萨马利,在寺院空荡荡的龛室里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
被告知那些神像在国际艺术市场上的价值时,他的眼睛瞪大了。他曾经那样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雕像,如今仅仅是其中一座,就比他一生能挣的钱都要多无数倍,这难道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卡普尔会不会受到惩罚,但他们得把那些神像还给我们,”古鲁卡尔镇静下来之后说。“这是我们唯一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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