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熙行旅图局部
行 道 与 道 行
柯小刚(无竟寓)
中国历代正史采用司马迁创始的纪传体,很能体现中国文化的个体本位特点。史撰的目的自然是要构建历史,但历史之为历史的本质,在纪传体的史撰传统中却不是被理解为一个连续的过程,而是被理解为一个一个从生到死的具体个人的经历。一个人是有生死的,一个朝代也是有生死的。要想了解一个朝代的生死历程,必须通过一个一个具体人物的生死行状来叠加形成一个时代的印象。在纪传体史撰中,同一个大历史事件,会从不同传主的角度分别侧显出来。至于这个历史事件的终始本末,却需要综合许多人的传记而构建起来。这意味着,中国历史的主流撰述传统是以个人为本位的,而不是以大写的历史元叙事为出发点的。所以,中国历史的时间性是具身性的生命存在的时间性,其空间则是具身性的有情境和视角的空间性。
道亦如是。为什么中国思想自始就取象于道,以道为终极实在的命名?因为道与人、道与器有着极强的相即性。道总是为人之道、治国之道、翰墨之道、烹饪之道……“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中庸》),“道可道也,非常道也”(《老子》首章)。离开具体的人、物、行动和事情而言道,则道恰恰成为对象性的物,而不再是道。庄子曰:“道行之而成”(《齐物论》),简洁地概括了道的具身性和实践性本质。甚至鲁迅的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也揭示了同样的道理。宋儒喜谈天理,而又自称道学。实际上后者是比前者更本质的命名。理之本义是玉石文理,则天理之所以然仍在天道之行迹。
《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系辞上》)被现代人割裂出来,用以翻译Metaphysics,使道成为eidos或logos一样超越形器之上的终极实在,实在是对道的严重误解。在《易传》原文语境中,“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与“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并列,构成一个完整的论述。根据互文见义的语感可知,“形”“上”“下”等字眼既与“化”“裁”“推”“行”“举”“错(措)”等动词出现在相应的位置,则“形”“上”“下”也是动词,指气化成形的过程中,上焉者谓之道,下焉者谓之器。上焉者并非无形,而是形而未已,气化未央;下焉者并非一形永形,而是客形暂驻。无论道、器,都在“形而上”“形而下”的“而上”“而下”中而上而下,而道而器,即上即下,即道即器。所以,“道”“器”二字亦如其所对应的“变”“通”“事业”一样,同样也都是动词。
庄子云:“行于万物者,道也”(《庄子·天地》)。这意味着道不只是所行,更是能行。“行”本来就是“道”字中内在固有的构字部件,如金文《散氏盘》中的“道”字写做:
就是一个脑袋和一只脚趾处在象征十字路口的“行”字之中。“行”本身亦如“道”,既是所行(xíng)之行(háng),也是能行(xíng)于行(háng)的行(xíng)之能力。从能行之义出发,再思“道行之而成”,或许另有一层深意,即“行之而成”之“行”可能不只是行道之行,而且首先更是道行之行,即道自身的能动性本原。道不只是被行走而后成道,而是“道自道” (《中庸》) 或海德格尔所谓Be-wegung (道路开辟) 方才使道成其为道路,然后才使行道成为可能。道路作为行道之具,与道之为能行于万物之中的能动性本原,就这样结合在道的简单命名之中。也就是说,无须道外之器,就道自身而言就已经是道器相即的。道行与行道,或道之为能行之本与道之为可行之器,不可分割地共存于一道之中。庄子云:“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 (《庄子·在宥》) 。本原的道之为一之所以“不可不易”而为万事万物,是因为道本身就是变易不居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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