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佳逸同学的硕士论文写《诗经·七月》中的天命思想。她的论文初稿完成后,我建议她再写一个逐章义疏,作为附录。经她授权,分享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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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远《豳风图卷》局部

默化的天命:《诗经·七月义疏

倪佳逸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忧虑和幸福,劳作和祭祀,无往不伴随着人类源初的本真生活。岁末的寒风携着天地之间苍茫的担忧,吹遍流火直下的七月。阴涨阳消是大化于斯的实情,无言,而竟催人授衣,催人于衣褐的准备中回应世界如其所是的生成与流逝。人亦随之生长与老去,又在来年的春日重拾起“于耜”和“举趾”的充满劳绩的幸福。大地的馈赠无此疆尔界,坚实而可靠地连着远方的远方和祖先的祖先。人们心怀崇敬,珍惜站立与行走,珍惜家人与活命的食物,珍惜生命的能量与万物的感通,谦卑地匍匐于无不如是绽放和收藏的脚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岁末的萧索与肃杀不致残败与悲凉,反能时时勾起生命的希望,那是载阳的春日氤氲弥漫至冬的岁月余温。有衣所授的晚秋不再寒冷,因为春日细密温存的蚕事足够舒长。仓庚之鸣更显春日之闲静,女子静默地编织、静默地行走、静默地采摘,风风火火,而又宽裕温柔。服事衣衾之筹备是为了离开与归来,为了一个新的家庭生活的分娩。天然的痛苦与厚重的幸福,浇灌出女子行蚕事的尊严与担当。蚕以生丝织衣,织的是生活的经纬,织的是对家人的覆罩与庇护。这是一场任重道远的天命的事业,这是一种为原始的伤悲笼罩而生的属天的伤悲。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九月所授之衣来自春日之蚕事,而承蚕之曲薄则来自八月豫蓄之萑苇。[ 《月令》:“具曲植筥筐”,注云:“曲,薄也。植,槌也。”孔颖达曰:“薄用萑苇为之。”王先谦曰:“豫蓄之以供来春养蚕。”见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第五一四页。朱善曰:“此章于八月萑苇既成,而豫蓄之以为曲薄,为明年养蚕计也。”见方玉润:《诗经原始》,第三〇九页。]成熟与收割,毫无意外而又岁岁常新地到来。从初生的柔软到抽条的繁茂,至于需要修剪的远扬之远,生命的成长与转易在无声中发生。经过了一整个夏季的编织,于鵙劳之鸣声中猛然觉察秋气之将至,而丝事已成矣。丝事成而麻事又起,绵延四季的女功,以素衣粗布之具,下安日常;点染玄黄纁朱之正色,上助祭祀。自始至成,由野入礼,是为王业之本。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一如柔桑至条桑和女桑,万千植物都在如斯的时间之流中默化,生长收藏。从秀葽到陨萚,回照春夏之交的盛大直下秋气的式微,那是无尽曾经鲜活的生命的缭绕余音。余音微弱却邈远,为枯寒的冬日带来深沉的回想,于是这个无衣食之功可行的休息时节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式来助养生命:丝麻之外,尚有皮裘之厚以助衣褐;农事之外,尚有畋猎之味以助稼穑。至此,一场生命的交响将要进入其狂欢的高潮——在畋猎习戎的二之日以后,“于耜”和“举趾”的耕种生活即将到来;在伤春悲秋的转气易节以后,虫鸣不断的夏日已然出场。植物与鸟兽,四时与衣食,所有的主题都已在此就位。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而随着炎暑日消、将寒有渐的下行之气充斥天地,“动股”“振羽”的鸣声偃息,蟋蟀无声地深入人类的居室,人亦如之。居室为人与动物提供了各种层次的御寒空间,由宇到户,由窒向的通透到床下的荫庇。于是天气愈寒,而人迹愈藏、居室愈充、温情愈满。于是风雨攸除,鸟兽攸去,君子攸宇。天为改岁,而物随之化,人为之感慨,送别无法挽留的时间,遥望觱发而栗烈的天空与大地。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春生夏长的等待之后,迎来了夏秋之际的蕃秀华实。菜豆瓜果的相继成熟,是生命应得的天地之馈赠。男子芟耨耘耕,女子桑蚕绩麻,半岁艰辛的劳作终于在这个季节获得了时鲜之养,歆喜快慰。时鲜是无以辞让的——既不能储以备寒,便唯有及时享用。枣李葵豆,瓜瓠苴荼,佐食缤纷,老壮得养,天地气顺,孝爱融融。而稻作春酒则是用来尊长厚祖、“以介眉寿”的。不管是生之长老还是故之祖先,作为祭祀的受飨者,受飨农人对于丰收的企盼。[ “介眉寿者,祝祷之辞也……此章果酒嘉蔬,以供老疾、奉宾祭。”见朱熹:《诗集传》,前揭,第九二页。“宾祭表示一个角色试图取悦或侍奉另一个角色。这里的角色可能是人、祖先或者帝。吉德炜充分表明,这里的要点在于讨论的角色是按等级排列的:人取悦最近去世的祖先,最近去世的祖先取悦更早的祖先,后者再取悦帝。……因此,祭祀的目标就是鼓动较弱的祖先出面去‘宾’较强的祖先,一直‘宾’到帝。”见(美)普鸣:《成神:早期中国的宇宙论、祭祀与自我神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69-70页。据此宾祭之等级序列说,可以进一步理解供老疾与奉祖先、孝与祭之间的关联。]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佐食养人,而常食活人。禾稼既纳,而食之功成。于此改岁之际纳仓、涤场、熏鼠、作酒,是以送终农事,除旧迎新。农人随之鼓舞趋时,即又上入执宫功,这是卒岁前的最后一场忙碌,以助豳公祭农神之助、报万物之养、祈来年百谷。[ 郑笺云:“其始播百谷,谓祈来年百谷于公社。”孔颖达疏云:“治屋者,民自治之。祭社者,则公为之,非民祭也。”见《毛诗正义》,前揭,第五九二-五九三页。以此知“宫功”为祭社祈谷。《周礼·籥章》云:“国祭蜡,则龡《豳颂》。击土鼓,以息老物。”郑注云:“求万物而祭之者,万物助天成岁事,至此为其老而劳,乃祀而老息之,于是国亦养老焉,《月令》‘孟冬,劳农以休息之’是也。”见《十三经注疏 周礼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32页。《礼记·郊特牲》:“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祭百种,以报啬也。”见《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02页。以此知蜡祭以报万物、祭农神、息农夫。]上以慈惠,而下以勤勉。农功之成固可休息,而农夫又念其当始,故豫修野庐之屋以待锄耘之舍,晨昏力行,忧勤艰难,无间始终。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藏冰以祭寒备暑,出冰以荐庙供食。献羔祭韭的仲春时节,王者亲耕以助治田亩,农人祈年谷于田祖以乐田畯,至此始耕。于始耕时念及去岁之功成,饮酒于公堂以正齿位、享丰收,衣食俱足、礼教皆备,不禁鼓舞欢欣。于是在年岁更迭之初灌注一如既往的劳作的辛勤,朝向的是下一个岁终的盛大丰收与祭祀,是慎其始也。在过去与未来的互漾中,生命的交响已全部展开,汇聚成绵延不断、“万寿无疆”的生生之流,去者沉淀,来者可追,是“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