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的文学,在起初,都是歌唱和讲说的。歌唱,这后来就是诗歌,讲说,就是小说故事。
我们不去研究很古远的事。一不讲两汉、三国,二不说五代、残唐,单说在大宋年间,汴梁城里很是繁荣,人民的生活富足闲散,游乐的地方和游乐的花样也就很多。街上有很多的杂耍场叫做“瓦子”。就是《水浒传》上说的“三瓦两舍”的瓦子。瓦子里有一种游艺就叫做“说话”。“说话”就是说故事,就是后来评词评书的起源,名副其实的“口头文学”。正像那些跑马上刀山的叫卖艺的,干这行的人,就叫做“说话人”,和现在做文化工作的叫“文化人”一样。这是一种专门职业,因为互相竞争,争取听众,也就产生了“专家”,各自有了门路。
这些专家各有自己拿手的玩艺,以享盛名。据老辈人记载,当时的“说话”分为四类:就是“说合生”,“说诨经”,“说三分”、“说五代史”。合生好像就是短篇故事,是即兴的,随起随落;诨经,是讲佛家参禅悟道的故事;三分是讲三国;
五代史——这在宋人说,是讲近代的历史了。
也有这样分的:小说、说经、说史、合生。小说又分为三大类:说银字儿,是讲烟粉、灵怪、传奇的;说公案,是讲提刀赶棒,搏拳短打,和发迹变态的,这就是后来的《水浒》、《七侠五义》、《小五义》、《彭公案》、《施公案》一类形式的小说;说铁骑儿,是讲士马金鼓——好像就是后来士子赶考、大将出征一类的小说。以上三种好像都是长篇的大书本。
据记载,那时候吃这碗饭的人很多,出名成家的就有好几十位,也想见那时说书文学的发达了。甚至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有一种同业组合,叫做“雄辩社”,集体的研究创作和技艺。
说书虽在说书的人各运匠心,随时生发,信口开河,但也有简单的底本,以作凭依,这叫做话本。
宋人话本是中国很古老又珍贵的文学作品,因为它们无论在内容或形式上都和当时的人民生活相关联,不但柳苏古文不可望其项背,就是后来的小说,也常常失去了它那种朴实浅显的风格。
这些残存的宋人话本,题名《京本通俗小说》,都是短篇:
《碾玉观音》、《菩萨蛮》、《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拗相公》、《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等,看标题很像近代新小说的做法。
每篇有头有尾,讲说的时间自然不会很长,好像一个小段。它们的内容取材多是近时的事,也有的采自别的说部,主要是娱乐性质,也有惩劝的成分。
它们十九都用闲话或者别的事情开场,然后再转入正文。
这个引头的玩艺叫做“得胜头回”,有的用诗,有的用个更短的故事,这故事或者和正文所讲的相似,也有的正相反。
这样由浅入深,或由反入正,加深听众的印象,这种形式一直传到今天,大鼓书的冒头还常常用它,至于用《西江月》开场,那更是成了一种公式了。
语言,非常朴素,故事也着重人民生活的描写,现在引一段作证:
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小娘子又问:“大姐姐为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错斩崔宁》)
的诗词,也有无名的民间的通俗诗词。在本文里,说着说着,来个“正是”,紧接着就是一对联句,这东西,我们叫它“插诗”吧,是很有趣的东西。我们摘举一些:
三杯竹叶穿心过,
两朵桃花上脸来。
又:
谁家稚子鸣榔板,
惊起鸳鸯两处飞。
(以上全摘自《碾玉观音》)
在散文里插上两句这样的韵文,使得前面的叙述,得到一清晰深厚的概括印象,加深艺术感染的效果,自有它很大的好处。这种形式在后来的小说,例如在《警世通言》等“三言”或《今古奇观》里,我们常常见到:
随你官清似水,
难逃吏滑如油。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常将冷眼观螃蟹,
看你横行到几时。
(《苏知县罗衫再合》)
偷鸡猫儿性不改,
养汉婆娘死不休。
(《蒋淑贞刎颈鸳鸯会》)
但为了加强叙述和描写,有时也用长长一段韵文插入文间,如《碾玉观音》描写失火,便把一切状火的声势的民间传说、典故,和火有关的事物通通写进,形成一段好像词的东西。
有时也用民间的成语、歌谣、有趣有韵的联句,《冯玉梅团圆》里形容老年到来:
腰便添疼,眼便添泪。
耳便添聋,鼻便添涕。
这种形式也一直影响了以后的长短篇小说,像《水浒传》和《今古奇观》,大大增加了语言的风趣。其中很多出自说书人的创作,很有价值。有时添加这些东西,只是为了引人发笑,例如形容山的高就说:
几年摔下一樵夫,
至今未曾摔到底。
(《新编五代史平话》)
这些话本,在末尾也用四句诗结束,总结一下故事的内容和指出教训的要点。例如《碾玉观音》末尾道:
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
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
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
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
以上我们简单地介绍了宋朝人说书的概况和他们的创作形式。这只是研究中国小说的传统,并不是要今天写小说的同志们去单纯模仿各种形式。但在社会上,有这样多专门艺人,采取眼前的生活,编为故事,向大家讲说,却引起我们对当时的汴梁文化有些向往。以后,在说书一行职业里,创作很少,只有讲史的一门,得到发展,但也限于《三国》、《隋唐》、《说岳》几部旧书。清朝说书事业,一时复兴,但都是粗浅一律的侠义公案小说,续来续去地写,翻来覆去地说,很少有新创作。而直接采取当前事件,编为短篇故事的一门,简直有很长时间失传了。遂使小说脱离现实生活,使一般人以为小说就是专讲历史故事或是野史传闻的了。而在清朝,子弟书流行,着重鼓板唱词的欣赏,又因为印刷进步,书本好买,评词就渐渐又衰落了。
现在我们谈宋人的话本故事,深深觉得它有以下几点好处:
(1)叙述的是现实生活里的故事,为群众爱好。
(2)编得很快,编好就讲。
(3)用群众的语言,非常流畅,真是“谈论古今如水之流”。
(4)故事通俗,有关风化。正像《冯玉梅团圆》上说的: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这是当时的说书人、小说作家的座右铭吧。这两句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用群众的语言写作,内容要有教育意义。这样,也该是我们的座右铭了。我觉得这是中国小说很可宝贵的传统。自然,它那个“风”,不一定像我们所要求的,这是时代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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