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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哈佛大学宣布取消了30多门秋季课程——并不意外,重灾区是人文学科,被裁减课程最多的是历史和文学系,紧随其后的是艺术与建筑史系、宗教研究委员会。虽然取消的原因据说是“教师离开哈佛,或更改课程”,但这难免再度激起这样一种哀鸣:“文科真的无用了吗?”

由于人文学科毕业生就业率和薪资双双偏低,“文科不受青睐”是公开的秘密:美国2012-2020年间,拥有人文学位的大学毕业生下降了29.6%。人文学科的败退甚至早就开始了:在美国大学里,1971年英语专业毕业生占学士学位的8%,2002年跌至4%;历史、外语专业则由1971年的5%和2.4%跌至2005年的2%和1.2%,下跌了都能有一半还不止。

彼得·布鲁克斯在《人文学科与公共生活》一书的导论中就自嘲:“在美国文化中,讲授人文学科在很多人看来是一份无权无势、地位渐低的职业。‘人文学科的危机’一说广为流传,成为美国高等教育普遍遭遇危机最突出的表现。”

不仅如此,他们的自尊心也频遭打击,因为他们的整个事业都被嘲讽是在浪费时间、金钱和公共服务,“在这场‘危机’中,人文学科被形容为一种徘徊在世界上的僵尸,而这个世界应该生产技术专家和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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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最难就业的专业多是文科

在日本也一样,思想史学者小岛毅曾说:“在日本的大学里,实用技术被重视的结果,就是造成了‘现在一定要学习这一行’的科系大受欢迎的情形。在这种情况下,受害最深的就是文学部,这也是我所属单位面临的严重问题。这实在是很可怕的事。”在他这番感叹多年之后的今天,日本大学里人文学科再度遭到缩减。

确实,一直有人哀叹这是“人文学科的危机”,但如果这场危机已经持续了至少半个世纪,那或许表明这不是一时的现象,而是一个需要面对的现实,以及一个需要解释的现象:这危机是怎么来的?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现在人们普遍把人文学科看作是与“理工”并列的大类,但追溯现代大学的源头就会发现,那出自完全不同的传统。无论是在西欧还是东亚,最初的高等学府都是以人文学科为中心的,理工等技术性的知识原本是在师徒制的传承中学习的——前者理所当然要比后者高雅得多,文化学者雷蒙·威廉斯曾追溯英语中的一些关键词,发现“人文学科”在近代早期的含义是指“适合财力自主、社会地位稳固的人的技能与嗜好”。

早期接受大学教育的,大抵都是这样的文化精英,人文学科不但是高等教育的核心,也是成为一名绅士的必备教养。不仅西欧如此,接受了西欧模式的各国也都一样:1910年,印度大学生中85%学习文科,9%学医,学习自然科学和工科的分别只有2%和4%;在马来西亚,直到1970年,攻读人文学科的马来学生有2695名,自然科学384名,技术科目竟只有5人。

同样接受西欧模式的美国,当然也不例外。一个“博雅”的人文主义通才(因而也是知识精英和良好公民),才是像哈佛这样的学府起初致力于培养的方向,文学教育对于新兴的资产阶级而言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本。

最初的冲击始于19世纪末,现代文化和商业的兴起,使得教授希腊语和拉丁语这样的古典传统变得不合时宜,训练孩子们的赚钱和动手能力作为第一要务的“实用”学校开始大量应运而生。更大的冲击是1960年代以来的职业化,人文主义研究渐渐地不再是一种普遍的教养,而和其它专业研究一样被看作是一门手艺。

到了这一步,人文主义就掉进了一个迄今都爬不出来的陷阱:它得和技术应用方向的专业竞争来证明自己“有用”——那是证明不了的,因为原本其价值就不在具体功用上,例如哲学被视为人文教育的王冠,但那当然不是指你学了哲学之后能比学计算机编程更有望创办企业、赚到更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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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对“精英”资格的认定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人文教养对于当今的社会精英而言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在一个专业化的时代里,大学的主要功能也随之变化: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为了培养具备良好教养的“人”,而是为政府和企业提供专业人才——直白地说就是“来了就能用”的“工具人”,这就是所谓“有用”。

2015年,佛罗里达州州长瑞克·斯科特(Rick Scott)告诉他的选民,他不想把资金浪费在博雅教育上:“我要钞票花在给人们提供科学、技术、工程学、数学这些学科的学位上……这样,等他们出了学校,他们就能找到工作。”

当全社会都以经济发展为驱动时,这是在所难免的。问题在于,当经济成为所有人关心的中心问题时,人文学科似乎怎么都是输:经济上行时,人们相信那些“有用”的学科更赚钱、也更能带来繁荣;经济下行时,人文学科又会率先被裁减,因为“都没钱了,为什么还要养这些没用的”,学这些也不知毕业后能不能吃上饭的“无用”专业,被群嘲为有钱人家不愁吃穿的孩子才能拥有的任性之举。

功利主义心态到处盛行。著名的国际学生评价项目PISA就曾宣称“自然科学比人文学科重要”。当然,这话我们中国人熟悉,毕竟从小就听过“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事实上,那些赶超的后发国家,更倾向于在大学教育中重视理工科,因为那可以培养一群驯顺的技术人才,有利于实现国家制定的现代化目标。1970年代,曾有一个美国记者的儿子在莫斯科读了四年书,回国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后,他发现自己数理化的基础都很好,但作文和人文学科方面却落后很多。

在美国,一直有知识分子对这场危机保持警惕,这与其说是他们从自身利益出发忧虑自己没饭吃,倒不如说是担心这会有损于一个良好社会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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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布鲁姆1986年就在其名著《美国精神的封闭》中开篇就指出,“每一种教育体制都有它所要达成的道德目标,这影响着它的课程设置。它要培养特定类型的人。”当越来越多的人只沉浸在狭隘的领域而缺乏人文素养之后,最终会让整个社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发现,“现在,公共职业——无论是医生、律师、政治家、记者、商人还是演艺人员——都与人文知识没有多大关系。”人文教养已经不再被视为一种必需品,甚至沦落为可笑的地步:“在这个国家,一个人不必读一行哲学著作就能被视为有教养的人。哲学很容易被等同于夸夸其谈,比其他任何人文学科都更容易被人这样看待。因此学哲学一向是一场苦战。”在他看来,这场危机并不只是人文学科的危机,而是整个社会的危机:在远离真、善、美之后,美国精神正走向封闭。

阿扎尔·纳菲西在《想象共和国:三本书里读美国》中直面了当下那种“文科无用论”的论调:“有一种看法是,激情和想象力是多余的,人文学科是派不上实践或实际用场的,或者它根本就没有意义,因此它应该服从其他更加‘有用’的学科,我反对这样的看法。事实上,想象的学问是实用的:它帮助塑造了我们对世界的态度,以及我们对自身在世界中所处位置的态度;影响了我们做决定的能力。无论我们是政治家教育者,还是从商者,这种见识或是这种见识的缺乏,都影响了我们。如果在一个民主政体中,想象和思想真的都是次要的、都是一种奢侈,那么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生活的目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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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精神的消亡,势必造成整个社会的平庸化,最终侵蚀其创造性,带来生活的无意义感和普遍的精神危机,难以想象并开辟未来愿景。

香港作家林奕华就曾尖锐地批评:“大学生质素下降是香港无可避免的宿命,因为这块地方从来都不重视人文学科的教育。家长如是,学校如是,政府如是,社会如是。”如果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精英,最高理想也无非只是“揾食”(混碗饭吃),那么赚再多钱也无法逃避生活的空洞与贫瘠。

美国教育家约翰·杜威在百年前就曾批评,功利主义的教育观是危险和错误的:“只有迷信的人才会相信这两者肯定是敌对的,从而认为有用的事物都是非人文的,而无用的事物则是人文的。”这种人为的割裂将教育仅仅看作是“谋个饭碗”,而不是致力于人的启蒙与成长,人文学科的“无用”其实才是“大用”。

确实如此,我们需要认识到的是,人文并不只是一门专业学科,而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这就是为什么即便是科技领域,人文知识也是不可或缺的。

苹果公司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就曾说过:“单有科技是不够的,这已经写在了苹果的DNA里。是技术加上博雅教育,加上人文学科,才产出了使我们心灵欢歌的果实,而后电脑时代的设备比所有事物都真切地体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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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那种把技术应用看作“有用”而人文学科看作“无用”的意识,其实不过是一种虚假对立。现代社会确实会使得专业型人才需求更大,但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很难凭空去创造市场需求来解决人文学科的毕业生签约率。

人文学科真正的危机,也不在于就读这些专业的人数多少,而是人文精神能否深入人心,打破专业主义的狭隘壁垒,更好地参与和促进公共对话,让更多人意识到那不是于己无关的奢侈品,而是生活的必需品。

一个缺乏精神追求的社会,早晚会陷入危机。所谓“人是目的,不是手段”不是一句空话,那依靠的就是人文精神支撑。这不仅仅是有多少人读文科的问题,而是需要在公共生活中复兴人文精神:它本来就应该是一种普遍教养,所有人都有必要培养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思维,由此得以自我成长,进而参与并塑造一个良好社会所必备的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