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

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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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里话:

世界上有人在给胎儿做脊髓膨出修复手术,有人在边境追捕在逃的毒枭,有人在蒂卡波湖畔完成一次冥想,有的家正在为一个破碎的碗吵架。

【P.S. 农场生活和实时带娃战况在小红书(id:杨熹文)上更新。】

文 | 杨熹文

房子里一切关于她的东西都不见了,只有浴室的架子上还剩下小半块香皂。 半年里它变了几次形状,最后缩小到拇指般大小。

此时我妈的航班已经到达她日思夜想的家乡,可我总有一种错觉,她不是回国了,她只是出门去散步,随时可能推开门,奔向牙牙学语的孩子:想姥姥没呀?

在我妈等待回国的那几天,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想哭。

我的情绪横冲直撞,有时候,我舍不得她走;有时候,我觉得她回去才是正确的决定; 更多的时候,我反复问自己,我只是生了个孩子,我们只是住在一起半年,为什么关系就恶化到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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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两个半月的时候,我妈从国内赶来帮忙。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五年前。

这是没有被虚度的五年,我从杂货店辞职,开始在银行工作,告别生活了八年的陶朗加,搬到南岛农场生活,我勇敢地接受一道刀疤,成为了妈妈……当柔软的小生命被放进我妈的怀抱,她含着眼泪望向我,“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了呀。” 我小小的宝贝安静地睡着,像一个幸福的结论,又像一篇温暖的序章。

那一刻,我认真地觉得,我所有的精神支撑都到场了,我要做的,只有一心把日子过好。

然而第三天,几颗草莓打破了这个家的平静。我正在反复与不肯睡的孩子周旋,忽然间听到一阵哭声,随后是我妈从厨房冲进来,“你不想让我待我就走!”接下来,哭诉排山倒海而来,起因竟然是那几颗从花园摘回来的草莓, 我心心念念了一个夏天一定要让我妈吃到的自家草莓,成了我的罪证 ——“我吃的时候你给我脸子看!”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意外,不曾想那竟成了我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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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渐渐充满了争吵和哭声, 就像我小时候的那个家一样。

在我妈眼里,我的丈夫花言巧语,我的脸色忽冷忽热,我们藏起苹果不给她吃,我们躲起来说她的坏话。我们对所有人好,唯独对她没有感激。

在我的眼里,我妈正在变得不可理喻。

她像在拿着放大镜一样观察我们的一言一行是否掺杂对她不敬的成分 ——谁关冰箱声音大了,谁没有问她身体状况,谁的脸色哪里不对……这些都成了争吵的缘由。 而那突然爆发的哭闹,又是如此地不分场合 ——在客人还有十分钟来之前,在我产假结束回分行报到的前一天,在我们要去参加活动的当天……

当我不知第几次肿着眼睛去上班,小心回避着别人的目光,我的同事捏了捏我的肩膀,用所有人可以听到又不至于很大的声音说,“我知道,一定是离开孩子太难了,对吗?” 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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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应该是我家最应该铆足劲儿往前走的时候,农场的梦想实现了,孩子一天比一天可爱,我们的收入不多但足够吃喝,家里没有人卧床不起,可是生活在这个房檐下的人,能原地徘徊都不错了,我们每天都在经历一场身心俱疲的内耗

不知道为什么沟通是那样地艰难。 半年里,我妈瘦了十几斤,“不要”“不吃”是她的口头禅。放进超市购物车里的东西,又被她强行放到货架上;买回家的苹果,一个要分上几次吃;早上上班前为她准备的午餐,最好的部分又会在晚餐时出现在我的碗里…… 而几天后,“这辈子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喂了狗了呀”,那样的话又会回到我耳旁。

我成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静默的人,又变回了那个自卑而沉重的青春期少女,我能感受到“为你好”的爱意,却也被压到喘不过气,我的付出不是她想要的报答, 因为我不断被提醒着——我嫁的人是错的,我搬到农场的选择是错的,晚生孩子是错的,出国生活是错的。我说的每句话都是错的。我的一举一动都是错的……

“养你是为了你干农活吗?” “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你这么自私的!” “我就当白养了你这个女儿。” ...

我的夜被那些话串起来,漫长得无边无际。我的痛苦具体了起来,我的妈妈明明经历过产后的艰难时光,为什么在我最需要拥抱的时候,把我推得老远老远。

在那些夜晚,一墙之隔,大概我妈也在进行一样的思考。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她怎么就不听我的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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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说:你一定恨死我了。

我不知怎么向我妈解释,爱是本能,而恨是需要很多很多力气的。

我不恨任何人,只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半年里,我失去了写字的欲望,好好生活的决心,甚至是大笑的力气。 我像是一只漏气的皮球,把离家12年里积攒的自信和勇气一点点漏光了。

我回到了我的小时候,家里总是充满激烈的争吵,而争吵的源头或结论,总是落到我头上。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恶心的老鼠,人人喊打,四处逃窜。

长大后才知道,我并非做错了什么。

是有那样的家庭的。

世界上有人在给胎儿做脊髓膨出修复手术,有人在边境追捕在逃的毒枭,有人在蒂卡波湖畔完成一次冥想,有的家正在为一个破碎的碗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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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创伤像一条河流,不会流到哪里就突然停止了,它们从我的童年流进成年的区域,我曾眼见一条涛涛大河渐渐变成涓涓细流,未料到在中年的转角竟会遇到它汪洋的样子。

我尝试和我妈谈谈,却发觉为时已晚。那些思维习惯根植于性格里,像是一把顽固的杂草,只要剩下一点点根须,一场风一场雨又会让它疯长起来。

我多希望她可以认同自己的价值,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辨认自己的位置;我多希望她能够乐观一些,不要用琐事把日子串联起来;我多希望她有自己的喜好和梦想,不把别人的生活当做喜怒的缘由; 我希望她为我的选择骄傲,而不是担心接下来会不会遇到悬崖,如果我落下,那注定也是人生的一次历练。

我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奥克兰机场的分别和重逢,淹没了我的声音。 我希望你保重啊,妈妈,我希望你保重。

我的眼泪飙向四面八方,我告诉自己必须强大,我需要保护另一个生命。她就快会叫妈妈了,她会把我当成世界的中心,像我小时候对妈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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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浴室里那块香皂。

想起半年前的那一晚,我们祖孙三代躺在同一张大床上,我妈拍拍我,又拍拍孩子, 那样的爱像是海浪一样,从这里拍到那里再拍回来。

此刻,我一个人,在干涸的夜里,想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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