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多,位于美国中西部花鹿镇的一所儿童托管中心。这家托管所的负责人说,在花鹿镇,绝大多数孩子每天都要在儿童托管机构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时间是9到10个钟头左右,而且父母在公司里的职位级别越高,时间会越长。
格温,是阿莫克公司公关部的主任助理,进取心极强,对工作无比热爱,每天7点50分,她都准时拿着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走进办公室。最近三年来,自己的工作时间从每天标准的8小时,逐渐膨胀到了9小时,同时,她带回家处理的文件也越来越多;但是格温说,这从侧面证明了自己在部门里的不可或缺性,更何况薪水也在增长。
下午5点45分,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工作要处理,格温都会准时开车来到托管中心,接回凯西,并在6点半左右准时到家。即使是在下班后,格温也让自己的家庭生活保持着类似职场的精准和规律性:从6点半到8点,夫妻俩各司其职:格温做晚饭,丈夫约翰则在这段时间内陪着凯西玩。8点到8点半,是难得一家人团聚的晚餐时间,为了让这宝贵的半小时变成所谓的“高质量家庭亲密时间”,格温和约翰都把手机调到了免打扰模式,还打开了座机的电话答录机。晚饭后,约翰负责整理清洗餐具,格温则负责给女儿洗澡;从9点到9点半,格温再和凯西在女儿的卧室里度过临睡前的最后半小时,讲绘本,做游戏;这一段时间被格温在电子日历上标注为“QT”,也就是“优质时间”的缩写。把女儿哄睡后,格温和约翰还要分别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下白天在公司没有完成的工作事务,并在午夜十二点左右就寝。
实际上,格温和约翰对这种忙碌紧张的生活并不满意,在地下室里,约翰给霍克希尔德展示了一套昂贵的专业电动工具,说自己是个车库DIY爱好者,本来想用这套工具,给女儿在庭院里搭建一个树上阁楼,再给女儿心爱的宠物兔子做一栋小别墅一样的木屋,但是很遗憾,约翰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时间。其他家庭,也存在类似的问题,每个家庭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价格昂贵的兴趣装备,从滑雪板、吉他,到各类手作工具甚至摩托车和游艇,但它们都被放置在仓库或者某个角落里落灰;很明显,这些商品构成了某种虚幻的憧憬,一种对于美好私人生活的想象,但前提是“如果我有足够的闲暇时间”。
这种家庭生活持续缩水的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呢?公司不是一家非常注重职场与生活平衡的企业吗?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把目光,暂时从一个个具体的家庭移开,来看看美国宏观社会与经济形势。
首先,美国劳动者平均劳动时长的增加,确实是一种大趋势:根据统计,从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美国家庭中父母陪伴孩子的每周平均时间下降了22个小时,这些时间中的绝大部分,变成了他们在职场中的工作时间;然而背后的推力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有人会说,美国经济增长的放缓和通货膨胀率的不断提升,让劳动者,尤其是已经有了下一代的夫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压力,所以他们必须更加努力地工作,延长工作时间。然而,这个答案只适用于下层较低的蓝领劳动者;实际上,在企业中职级和薪资水平越高的劳动者,平均工作时间越长,同时更渴望承担更多的职责。
其次,一些研究者说,对于失业的恐惧,是让员工持续加班的主要原因,因为他们唯恐公司管理层认为自己“卷”得不够厉害。但实际上,在大型先进综合企业里,启动裁员,需要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流程;同时,因为要对被裁的员工进行经济赔偿,以及应对可能出现的法律诉讼,所以公司领导层在提出裁员时,都会非常审慎。另外,导致员工被裁的主要原因,绝对不是“劳动时间不够”,因为被裁员工的平均劳动时间和未被裁减员工的,几乎毫无差别。
最后一种观点是,员工会认为企业推出的“职场家庭平衡政策”,是一种宣传和骗局,缺乏具体的保障和监督,无法落地实现。然而,这也与现实不符。在全美范围内的一项调查证明,大部分公司雇主和高管也认为,这些福利和改革实现了企业和员工的“共赢”:因为这些措施提升了员工忠诚度,吸引了更多人才,有效提升了企业的营收业绩,甚至还改善了员工的身心健康,节省了企业高昂的医疗保险开支。
所以,是某种潜移默化的东西,改变了美国公司劳动者的价值取向,而经济压力并不是主要因素。在硅谷,这个高科技创新企业云集的地区,一个全新的名词“零阻力”(zero drag)在悄然流行,当然它更适合作为一个用来形容员工状态的形容词。所谓“零阻力员工”,就是可以心无旁骛投入工作,并且能承受长时间高强度加班,甚至频繁工作调动的员工;这样的员工,要么是刚入职场,还没有成立家庭,渴望证明自己的年轻人,或者截然相反:比如一个人到中年的男员工,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收入来源,顶梁柱。甚至,人力资源在评估新员工的时候,都会量化计算他们的“阻力系数”,比如,住的地方距离公司比较远,家里有孩子或者老人,甚至配偶也有全职工作等等,都会被计算成数量不等的工作“阻力”。
所谓“新平衡”策略,实质上包括两类制度革新,在工作流程与员工发展层面,公司实行了下放决策权、临时项目制、员工培训计划与灵活工作时间等设计;另外,很多公司还为员工提供各类外包服务与福利支持,帮助员工能够心无旁骛,集中精力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业务,从银行营业点、食堂、水吧,到儿童托管中心、健身房、游戏中心甚至按摩院等等,目的就是,力争让每一个员工,都成为“零阻力员工”。用一位硅谷高管的话来形容,就是:“如果你愿意每天在办公室投入10小时,我们就会把你所需的所有社区服务都搬到你身边来。”
从客观角度来看,“新平衡”策略变成了一把双刃剑:首先来看看好的一面,它让员工在工作中更具备使命感与成就感,拥有更强的自我驱动力与合作精神,同时提升了工作效率,改善了公司内部的人际关系。员工在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里,会自觉自愿地修改了自己的价值判断体系,工作的优先度和权重不断上升,把家庭和私人生活抛在了后面。从高管到普通员工,几乎概莫能外。
中高层员工会沉溺于在职场中的成就感而忽略家庭;而底层员工则因为现实性的经济压力,认为更多的家庭生活,是一件自己付不起的奢侈品。
出现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这是由一些更普遍的社会价值取向与发展趋势决定的。首先,与员工享受到的福利和支持相匹配的,是公司对于增长和盈利的更高期待。同时,员工会出于对公司的高度认同,认为努力工作,然后达成甚至超越公司提出的绩效,同时是公司愿景与自我价值感的实现。第三,作为“新平衡”策略的重要组成部分,各种人力资源专家精心设计了一套公司制度和价值观,努力将员工之间的关系带上了“家庭”的温情色彩。事实上,越来越多的公司员工认为,职场背景下的人际关系反而比家庭中的要简单轻松:因为在公司里,大家分工明确,目标与流程清晰,自己的优良表现会得到及时而公开的奖励回馈。同时,从心理学角度上讲,日常工作中的互助配合,会在员工之间制造一条牢固的感情纽带:大家一起达成过目标,共同成长,经历过挫折与失败,彼此为对方解决过难题;更重要的是,在职场中,大家基本都是向彼此展示自己负责、干练、积极的一面,这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为何在职场中,办公室恋情或者婚外情,始终无法消除。
反过来说,一旦从公司回到家中,我们往往会发现,等待自己的烦心事有一大堆:要洗的衣服,等待打扫的房间,突然坏掉的家具或者电器,更别提调皮捣蛋的孩子。和公司工作不同,这些家庭劳动和任务既没有明确的归属,也缺乏外包服务来承接解决。不仅如此,对于双职工夫妻来说,伴侣都彼此希望,回到家后,对方能够承接自己的负面情绪,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但对方却和自己一样,在公司忙碌一天后,已经筋疲力尽,丝毫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安抚支持伴侣。
在这种趋势下,职场和家庭原本的地位和角色,在当代美国发生了一种奇妙的互换与颠倒:职场越发家庭化,而家庭反而越发职场化。职场变成了自我价值实现与获得情感需求的第一场景,而本来应该是情感归宿和安全港湾的家庭,反而看起来像某种糟糕的公司职场。
对于职场和家庭的这种角色转换,女性劳动者更加深有体会。从宏观来看,女性劳动者增加的工作时间,要多于男性;甚至在成为母亲后,这种趋势更加明显:今天在全美适龄劳动者中,有45%是女性,并且50%以上都是母亲。一位名叫琳达的女员工说自己在公司流水线上,感觉价值感更高,情绪更加积极,下班后,还可以和同事们去酒吧里喝上一杯,在谈笑之间吐槽下彼此的伴侣和主管,而一旦回到家里,就只有吵闹的孩子、凌乱的房间,以及满腹牢骚的丈夫比尔。琳达承认,比尔并不是甩手掌柜,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比尔会照看孩子,做点家务,但每当自己一踏进家门,比尔就默认自己可以“下班”了,把一切家务事都甩了过来。更何况,每周末,比尔还可以通过和好朋友一起去郊游钓鱼,来短暂地逃离家庭,但琳达却没有办法和丈夫一样。
逐渐让母亲和妻子开始逃离家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另一个天平的失衡:公司劳动在不断增值,而家务与养育劳动则持续贬值,而后者,又被天然看作是女性的本职工作;而正是这种女性劳动的贬值,直接导致了无穷无尽的家庭矛盾与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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