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瘦小的王国维,脸庞黑黄,八字须,头戴瓜皮帽,身后拖着一根猪尾巴状的小辫子,一副颓丧萎靡的样子,属于现代文学与影视作品中塑造的典型的清朝遗老形象,看上去不是很酷,且有些丑陋。当年与王相识的鲁迅曾说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胡适也曾直言不讳地说王国维"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正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训,此人肚子里的学问,可如高山大海,无法仰止,浩瀚无涯,世间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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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

1877年出生于浙江海宁的王国维,早年立志研究哲学、美学,继而词曲,通过自己的天才加勤奋,精通英文、德文、日文等多种文字,对西方哲学、美学、文学,特别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及后世的叔本华、尼采等大师的思想理论,有独特的研究和深刻洞见。

1906年,王国维所著《教育之宗旨》一文,首次提出"美育"一词,在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倡导德、智、美、体四育并举的教育理念,明确提出教育之宗旨为培养"完全之人物",为中国现代教育理论的创建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

1908年,他发表《人间词话》,用西方美学评论中国文学,提出了做学问的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他说,人的一天恰如一生,都是由朝气落到暮气的过程,所以,王国维上午读经典考据,午后读史传,晚上则读些诗词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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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

辛亥革命后,王国维随亦师亦友的清朝遗老、古文字学家罗振玉避居日本,开始随罗专治经史、古文字学、考古学,先后在历代古器物、甲骨钟鼎、齐鲁封泥、汉魏碑刻、汉晋简牍、敦煌唐写经,以及殷周秦汉古史的考释研究领域取得了惊人成就。

最惊世骇俗和令人钦佩的,是对出土甲骨文与传世金文的研究成果。通过对殷墟出土甲骨文研究这一视若生命的追求,王国维最终以不足50公斤的瘦弱之躯,借助思想学术的浩然锐气,轰然撞开了迷蒙遁隐几千年的殷商王朝大门,使中国有文字可考的历史,一下子向前延伸了近一千年。王国维也因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划时代学术贡献,一举成为甲骨学的鼻祖和"新史学的开山"(郭沫若语)。后世评价王国维学问之博大精深,有"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陈寅恪语)的高度赞美。

1922年8月28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时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化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

1924年秋,清华大学创办国学研究院,胡适等人力邀王国维加入。王国维之前拒绝了北大三次,这回也拒绝了清华。还是溥仪亲自"下诏",才达成此事。

王国维到校后,鉴于他如雷贯耳的显赫声名,曹云祥校长请其出任国学研究院院长一职,王氏却以"院长须总理院中大小事宜,坚辞不就,执意专任教授。王国维在清华执教的两年中,尽管生活趋于平静,学问越发精进,但仍"时时以津园为念",每年春节都要去天津觐见早已逊位的"皇上",常为"有君无臣"而忧虑。

在清华,王国维埋头治学,除了与陈寅恪、吴宓几位同事以及学生们探讨学问之外,一般他是不应酬的。那时,日本学者常去王国维家拜访,有时被几个调皮的孩子在后背上画小"王八"。这些孩子长大后才知道,他们当年戏弄的是日本的一些国宝级学者。不管来什么人,王国维都是自顾自抽着烟,决不让客。这倒不是因为他傲慢或自私,用他的话来说,是"强颜入世苦支离"。王国维一生著述六十二种,批校的古籍逾二百种。有次王国维坦言,他对《尚书》十之五六不懂,《诗经》也有十之一二不清楚,令在场的师生大为震撼。

清华的授课方式很有意思,王国维往往不讲,学生讲,他时而点拨;梁启超一讲到底,学生不讲;陈寅恪是讲一半,学生问一半。卫聚贤爱做翻案文章,先罗列,再排比,然后逐条驳斥,最后立论。王国维告诉他:讲自己的好了,何必管别人?卫回答不破不立,王国维道:"只要你自己说对了,别人不驳自倒。"

王国维爱逛琉璃厂,买点旧书,顺道去小酒店喝点酒,配些煮花生煮毛豆,虽酒量很小,却乐此不疲。晚上,他一个人玩会子牌,十点前一定是要睡的。学生王力对"偶像"曾有这样的描述:"留着辫子,戴着白色棉布瓜皮小帽,穿长袍,勒一条粗布腰带,一个典型的冬烘先生的模样。"连眼高于顶的鲁迅先生都说:"要谈国学,王国维才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不过,老实得像火腿一样。"王国维不愿参与朋党之争,甚至与老友罗振玉闹翻了。作为旁观者,他看问题颇为不同,比如他说有些不平等条约不见得损害中国利益;还有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他曾写信给朋友,预测俄国革命将波及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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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书法

1927年5月间,听说蒋介石为总司令的北伐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城略地打到了河南,即将北渡黄河,扫荡华北,入主京师。又听说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等一代名儒为北伐军或农民协会的人抓起来砍了头,王氏甚为恐惧,认为北伐成功之后,自己也不会为国民党所容,乃于惊恐中常与吴宓、陈寅恪等朋友密谋应变之策。期间有人劝其避居国外,但王大师总踌躇不定,只是经常深夜枯坐居室流泪。延至6月1日,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届学生毕业,典礼过后,下午举行"师生叙别会"。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四位教授各入一席,李济、梅贻琦等在座,师生畅谈别情。据当时在场的研究生柏生回忆说:"座中(王国维)先生为吾侪言蒙古杂事甚畅,其雍容淡雅之态,感人至深。"宴席将散,梁启超起立致辞,历述同学们之研究成绩,并谓:"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众皆聆听,王国维亦点头表示同意此说。宴毕,王国维与众师生作别如平时,而后随陈寅恪至南院陈宅,二人畅谈至傍晚。是日晚,王氏在自家宅中会见谢国桢等同学,依旧是谈笑和怡。

1927年6月2日晨,王国维餐毕,8时至研究院办公,料理事务如常,并与同人谈及下学期招生事宜。随后离奇地向事务员侯厚培借了五元钱,独自悄无声息地走出清华园,在校西门雇一辆洋车径赴三里地外的颐和园,花六角钱买了一张门票,嘱车夫在原地等候,10时左右独自向园内走去。

在园内,王国维闷不作声地徘徊于长廊之间,后踱步至鱼藻轩前的昆明湖畔独立沉思,尽纸烟一支,11时左右,怀揣剩余的四元四角和一纸写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等字样的简短遗书,纵身一跃,沉入湖底。

虽有园丁"忽闻有落水声,争往援起",但王的头颅已插入淤泥,前后不过两分钟即气绝身亡。一代国学大师由此告别了凡尘滚滚,充满血腥、苦痛与悲伤的世界,时年51岁。

面对王氏离奇的跳湖自尽,学术界产生强烈震动的同时,坊间对他的死因也产生了种种猜测议论,以至有多种说法流传于世,如"殉情"说,"自殉文化"说,"悲观哀时"说,"罗振玉逼债致死"说,王国维"妻妾出轨受辱"说等等,一时甚嚣尘上,莫衷一是。王氏之死遂成为一个人言言殊的谜团。

王国维的遗体入葬后,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对其死因作了解释和评价,其说成为众说纷纭中最有说服力的论断,为天下士林广为瞩目和重视。在陈寅恪眼中,王国维是亦师亦友的人物,也是极少可以引为知己者,王的自杀绝非世人所说的由于个人恩怨,或后来的溥仪所说是经济方面的索债等等。

王氏真正的死因,是殉文化而死,是不忍见到即将衰亡的中国文化那令人心酸的悲怆结局而死,其一死是对当时混乱无序的时局和世风日下的现实做出的近似"尸谏"的抗争。

陈寅恪以他对师友的深切理解与同情,在挽词中云:"凡一种文化,值此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又说:"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辨,故亦不之及云。"

王国维逝世一周年忌日,清华学生们捐出了五百元奖学金,为其在清华园外的七间房筑碑,由梁思成设计,陈寅恪撰写碑文,当王国维纪念碑在清华园落成后,陈寅恪再以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大心愿,以明晰的哲理与深邃的思想,为其书写了光照千秋、永垂不朽的碑文: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借碑文而抒发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文化情怀,如天光突裂,地火迸喷,再次展现了内在的文化精髓与人性光辉,于苍茫的天地间扬波激浪,振聋发聩。此文一出,世人莫不为之动容。